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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三重阐释
——兼论“所谓原始积累”章的核心关切

2020-01-17王亚杰

湖北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起源资本主义马克思

王亚杰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马克思从不抽象、超验地考察一个概念的内涵。在对资本主义起源的认识中,他总是试图将其置于特定的、具体的条件下,作为一个暂时的历史过程进行考察,该原则否认终极的、永恒不变的东西存在,也避免了对资本主义的超验性理解。在对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起源三次不同阐释的梳理中,文章发现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呈现出批判性渐趋增强以及对历史规律作用范围日渐清晰的特征。尤其是《资本论》1卷“所谓原始积累”作为马克思最为全面与科学阐释资本主义起源的版本,却由于结构安排与叙事方式引起学界的讨论与争议,学界的讨论与争议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同时因为缺乏对历史性解释原则的坚持而遮蔽了“所谓原始积累”章的真实关切。马克思在《资本论》1卷的前23章节中对剩余价值秘密的分析、资本积累的阐释体现了资本运动“完美无缺的逻辑是怎样展开的,它是怎样大致符合摆脱了历史的形式以及起扰乱作用的偶然性的历史过程的”,[1](p24)末尾两章却抛开“净化”的历史环境,用历史叙事的方式对典型的英国资本主义起源进行具体考察,其核心正是要对资本主义一般规律的作用范围做出历史界定,超越了黑格尔的泛逻辑主义方法论。只有站在这一广阔的问题视阈中,才能清楚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做出科学阐释的真正要义。

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的三重阐释

关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的论述,我们一般比较关注的是《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内容,尤其是《资本论》1卷末尾“所谓原始积累”章节中对原始积累秘密的揭露。其实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马克思就从人类历史发展规律的一般层面研究了资本主义起源的形成条件与未来趋势,由于此时他还未深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认识资本运动的一般规律以及原始积累的问题,因而形成了与《资本论》及其手稿较为不同的认识。

《形态》中,马克思主要以分工和所有制为基本分析框架构建起资本主义起源的最初版本。此时,资本在马克思那里作为一个并不十分明晰的概念存在于以分工为核心的各社会发展阶段中,且表现为不同的社会形式。“分工从最初起就包含着劳动条件——劳动工具和材料——的分配,也包含着积累起来的资本在各个所有者之间的劈分,从而也包含着资本和劳动之间的分裂以及所有制本身的各种不同的形式。”[2](p579)在中世纪行会制度下的城市中,马克思将资本解读为自然形成的资本,“它是由住房、手工劳动工具和自然形成的时代相袭的主顾组成”[2](p558)此时的资本体现为一种物,直接同占有者的劳动产品连接在一起,由此称之为“等级资本”。分工的进一步扩大造成生产和交往的分离,商人阶级的兴起在促进工场手工业摆脱行会束缚的同时,其贸易活动量的增加与拓展引起“活动资本”数量的迅速上涨。在马克思看来,“活动资本”相比较于“等级资本”不但在数量上具有优势且在质上更具现代意义,因此,资本正逐步褪去它原来所带有的那种自然性质,向现代意义上的资本发展。伴随商业与工场手工业逐步集中于英国,以及世界市场的开辟,旧的工业生产力已经不能满足市场需求,大工业应运而生。工业资本最终在工业与机器、技术的联合下占据主导地位。至此,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资本——工业资本——最终形成。

在马克思那里,资本的意蕴在分工的不断发展下由“等级资本”向“活动资本”到“工业资本”的演变揭示了资本主义诞生的历史过程。但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马克思倾向于将资本看作是存在于各社会阶段的物质生产与交往中,只是在不同阶段才表现为具体的特殊形式。如若照此理解,资本或许可以被解释为贯穿人类社会发展始终的一种财富积累模式的产物,那么资本就可能具有一种如同自然规律一般存在的合理性,但这样便无法说明马克思意义上的“资本”与国民经济学家的“资本”有何本质不同,更无法解释资本灭亡的必然趋势。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将资本生成史与资本现代史明确分离,并提出在资本生产方式确立之前的各种社会形态中并不存在资本。“资本生成,产生的条件和前提恰好预示着,资本还不存在,而只是在生成,”[3](p108)该过程属于资本的洪水期和历史前提,在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称之为资本。“在创造剩余资本1之前存在的条件,或者说表现为资本的生成的条件,不属于以资本为前提的生产方式的范围,而是资本的史前阶段,处于资本以前的时期。”[3](p109)在马克思看来,创造剩余资本1的部分(非剩余资本G0)①日本学界将资本的非剩余资本G0产生出第一个剩余价值g1的循环过程理解为“第一循环”或者“本源循环”,产生出G1和剩余价值g1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首次循环;G1加g1再投入到第二次循环“第二循环”或“本来循环”产生G2和g2,以此类推形成资本积累过程。就是资本的原始积累。马克思此时对G0究竟来源于什么的回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集中表现在:“资本家要成为资本,就必须把通过他本人的劳动或通过其他方式(只要不是通过已经存在的过去的雇佣劳动)创造出来的价值投入流通”,[3](p108)“如果说货币或自为存在的价值最初生成为资本时,要以资本家作为非资本家时所实现的一定积累——靠节约他自己的劳动所创造出的产品和价值等等——为前提”。[3](p108)他在这段阐释中释放了两个关键信息:(1)马克思已经不再将资本看作是各个社会阶段的存在物,而是将其严格限制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批判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为资本的永恒性和自然性所做的辩护;(2)部分接受了国民经济学家将资本来源看作是潜在资本家辛勤劳动、勤俭累积的主张。即马克思否认了资本如自然一般存在的合理性的同时却几乎接受了资本来源的合法性。

但是,货币财富的累积并不能自动生成为资本。它只有在能购买到自由的工人以及能找到这样的生活资料与材料时,货币财富才能转化为资本,即“资本的原始形成只不过是这样发生的:作为货币财富而存在的价值,由于旧的生产方式解体的历史过程,一方面能买到劳动的客观条件,另一方面也能用货币从已经自由的工人那里换到活劳动本身。”[3](p160)所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确立的前提条件包括:(1)劳动者同土地、工具等生产资料的相分离;(2)积累了能吸收剩余劳动的原始资本;(3)以上两者可以自由的交换关系;(4)剩余劳动的原始资本以实现价值自行增殖、创造货币作为最终目的。[4](p456)虽然这一论述基本构成了《资本论》1卷中“所谓原始积累”的主体思路,但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此时的关心对象并不是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如何发生了分离,而是资本如何实现将“大量人手和大量工具结合起来”。[3](p161)由此造成了马克思对原始积累非剩余资本G0的漫不经心。

《资本论》1卷末尾“所谓原始积累”章节形成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诞生条件考察的最终版本,也是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最为熟悉的版本。马克思延续了《手稿》中将资本区别为资本形成史与资本现代史的主张,但在描述上将其置换为原始积累与资本积累两个不同的称谓。原始积累就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诞生的历史条件与过程的具体考察。“所谓原始积累只不过是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之所以表现为‘原始的’,因为它形成资本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方式的前史。”[5](p822)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考察主要通过三部分来完成:

第一,以历史叙事的方式将已经确立资本主义制度、且发展较为成熟的英国作为其研究对象。原始积累的过程主要表现为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剥夺,且体现为“征服、奴役、劫掠、杀戮”[5](p821)的特征,完全否定斯密对“预先积累”做出“田园诗式”般的假设。同时,马克思认为这种剥夺历史不可一概而论,各个国家因为自身内部结构的差异、不同的发展阶段与所处环境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形式。

第二,通过对英国历史中具体的劳动者与生产资料被剥夺、货币财富迅速集中的过程来展现原始积累这一历史运动。英国通过立法、宗教改革、“光荣革命”等方式实现了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直接剥离,使大量劳动力抛向城市,将其固定在雇佣劳动市场上;国家力量与殖民制度、现代税收制度、信贷制度等相结合造成货币财富的最迅速集中,在时间上加速了封建制度的崩溃。马克思也由此将资本主义的诞生称之为“资本来到人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5](p871)

式中,b0、b1、b2、…bi为待估的回归系数,i为样本序号,ui为随机误差。若随机误差总体服从N(0,σ2)分布且相互独立,则可在总体的观测样本下以最小二乘法估计待定系数b0、b1、b2、…bk。

第三,对资本主义积累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的论证。马克思将原始积累过程指认为资本主义私有制取代以个人劳动为基础的所有制的过程,前者建立在后者灭亡的基础上。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本身内在规律的作用必将引起资本的集中与垄断,“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敲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5](p874)即现代资本主义私有制最终造成对自身的否定,重建个人所有制。

二、马克思三重阐释间批判性的增强与界限的清晰

在对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何以诞生的三个版本进行简单梳理后,我们发现马克思从未孤立、抽象地考察一个概念的内涵。马克思在坚持历史性解释原则的基础上,首先把资本主义的诞生、发展与灭亡置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将它作为一个暂时的历史阶段进行考察,否认资本主义的终极存在与永恒性,批驳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对资本主义永恒性所做的辩护;其次,把资本主义诞生条件的形成看作是历史发展的产物。资本自身生成的前提条件,货币所有者和自由劳动力的出现是许多次经济变革的产物,是以陈旧的生产方式的灭亡和社会劳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为前提而形成的历史产物,否定了资本主义自然规律般的天然存在。更为重要的是,三个版本之间的差异性一方面揭示出马克思在该问题上批判性的渐趋增强,另一方面表现为对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性考察揭示了他在历史规律作用范围的规定上日益清晰明确。

第一,批判性渐趋增强。马克思对资本原始积累来源问题的不同回答折射出他关于资本主义起源批判性态度的逐渐增强。在《形态》中,马克思将资本划分为“等级资本”“活动资本”“工业资本”三种形式,分属于不同的社会阶段,其中“活动资本”经过技术进步与世界市场的发展而发生向“工业资本”的质变,即“大工业创造了交通工具和现代的世界市场,控制了商业,把所有的资本都变为工业资本”,[2]资本才最终褪去它自身的自然形成的性质,将自然关系转换为货币关系之后,资本主义私有制最终得以建立。因此,按照马克思本人此时的说法来看,资本早已以某种方式存在于封建主义的缝隙中,当分工与交往的进一步扩大,它才以某种方式冲破封建制度的束缚而具有资本的最本质特征。

在《手稿》中,马克思倾向于接受国民经济学对“预先积累”的假设,即第一个资本家资本的获得是勤俭节约的结果。虽然马克思也提出还存在其他的货币财富累积方式,但他对此并不十分关心,此时马克思关于原始积累关注的重点在于寻找“结合”点,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所需的条件如何结合起来的因素,“资本只不过是把它找到的大量的人手和大量工具结合起来。资本把它们聚集在自己的统治之下,这是资本的现实的积累”,[4](p503)而国民经济学中“预先积累”的田园式节俭说恰恰符合马克思此时的阐释逻辑,但同时它也造成了资本的诞生似乎含有某种天然合法性,对资本的批判出现弱化的倾向。

《资本论》1卷马克思对原始积累的重释揭露了资本主义诞生的暴力性,也实现了与国民经济学的最终决裂。马克思将原始积累的过程在政治经济学中发挥的作用比拟为原罪在神学中的存在,揭示了原始积累并非如国民经济学家所描绘的“勤劳的、聪明的,而且首先是节俭的精英”般“田园诗式”的历史过程,而是杀戮与暴力构成了货币财富累积与雇佣劳动形成的主题。“掠夺教会地产,欺骗性的出让国有财产,盗窃公有地,用剥夺法、用残暴的手段把封建财产和克兰财产转化为现代私有财产”[5](p842)造成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剥离,“这些古怪的恐怖的法律,通过鞭打、烙印、酷刑,被迫习惯于雇佣劳动制度所必需的纪律”[5](p846)将失去生产资料的劳动力强迫性的固定在城市中,“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土著居民的被剿灭,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矿井,对东印度开始进行的征服与掠夺,非洲变成商业性地猎获黑人的场所”形成最迅速的货币财富的集中。[5](p860)马克思在语调、言辞上的犀利使“所谓原始积累”章明显不同于《资本论》的前面章节与前两种资本主义起源的阐释。此时原始积累的历史条件处处隐含着对抗关系的形成:阶级对抗、东西方对抗等等。资本的诞生不再如国民经济学家理解的财富简单累积与价值增值的结果,而是一部人类对抗史的形成,是对包括“预先积累”在内的整个国民经济学的批判,奠定资本主义整体上非正义的本质,深化了马克思对资本批判的深度与广度。

第二,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界限日益明确。马克思在《形态》中主要从人类历史发展一般规律的层面去阐释资本主义的生成与发展。此时主导马克思社会历史观念的仍是一般历史的物质生产逻辑,物质生产作为人类历史发展的永恒前提和最终动力机制,不断促使社会分工与交往范围的扩大从而引起所有制的变迁,狭义的市民社会就是在此基础上突破了封建制度的束缚而得以构建。基于生产力与交往关系的矛盾及其解决来解释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变,重在强调对人类历史的一般解释维度而无法解释具体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过程。

《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探讨资本的运动规律以及原始积累的相关问题。二者毫无例外地将资本原始积累章节置于资本主义的积累过程之后,即资本的直接生产过程与资本的流动过程之间的位置。不同的是在《手稿》中马克思考察了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三种所有制形式:个体的占有表现为偶然性的亚细亚所有制形式、仅仅强调共同体的(国家的)古代所有制形式、“公社便表现为一种联合而不是联合体,表现为以土地所有者为独立主体的一种统一”,[3](p132)即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个体与共同体互为前提的日耳曼所有制形式。在望月青司看来,马克思在考察三种所有制形式向资本主义形态过渡的可能性与现实性条件时,他已经以亚细亚社会内部没有可内在生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原因为由抛弃了亚细亚,也就是说亚细亚不可能出现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这一过程,在古代所有制形式中也未找到私人土地所有与资本主义私人所有在谱系上的连续性,因而也中断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联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原始积累的分析实现了与《手稿》的衔接,只留下了对日耳曼所有制形式的考察,并以英国为典型案例对原始积累的现实条件与历史过程进行了科学而具体的分析。

批判性作为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重要特征之一,并非意味着简单的否定,而是指对其中所关涉的概念的历史性解读。该解读意味着否定那些不合理、过时的东西,为任何概念的解读划定使用范围,并杜绝一切可能的超验使用。国民经济学家对“预先积累”的超验使用,将其理解为潜在资本家货币财富的积累时,就已经把资本看作是一种超历史现象,所以国民经济学家发展到李嘉图时,“资产阶级的经济科学也就达到了它的不可逾越的界限”。[5](p16)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中批判性的增强以及作用范围的日益明确在“所谓原始积累”章中得到最终呈现。

三、“所谓原始积累”章节在学界引起的争议

第一种观点认为马克思对原始积累的阐述目的在于试图从理论层面批驳亚当·斯密的预先积累论,结构层面将其置于卷末更多为了强化资本主义制度下被剥削的根源是“经济关系的无声强制”,代表人物是迈克尔·佩罗曼。在佩罗曼看来,马克思的原始积累理论主要包括两个核心思想:一方面是马克思想要借助于对原始积累过程的历史性分析来暴露市场关系的历史根源,以反驳国民经济学中的一个重要论点——因为有看不见的手把这个世界引向繁荣和更高层次的文化,最终形成共同的善,所以可以认为市场是公平运作的。但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的真实历史起源充满了暴力;另一方面来看,《资本论》主要观点在于表达“表面看来公平客观的资本法则,事实上必然导致剥削”,[6](p22)马克思坚信与原始积累中的暴力与不公相比较来说,资本积累中被认为公平的市场影响力,即“经济关系的无声强制”实际上制造出了更加残忍的行为与后果,假如过于强调原始积累则会削弱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行批判的力度。马克思试图让读者清楚社会的剥削与不公正恰好源自貌似公正、自由的市场交换体系,想要消除资本主义的不公并不是通过消除原始积累过程中的暴力可以实现的。

第二种观点以资本主义历史地理中资本积累的复杂性与动态性为由批评马克思简单地将原始积累限制在资本主义史前时期,代表人物是大卫·哈维。哈维认为:“在一本主要讨论作为一个封闭经济系统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书里,去讨论对外贸易以及殖民地贸易和开拓,这似乎是矛盾的”,[7](p415)《资本论》的最后两个章节“所谓原始积累”和“现代殖民理论”在语调、内容和方法上发生明显变化,存在“在开始的部分的内容与书中的其他部分的中心假设相反”[8]的趋势。在哈维看来,如果说马克思在《资本论》1卷的前23章中接受了斯密为代表的国民经济学家对市场体系的假设:即成熟资本主义制度孕育和运行于一个健全、自由、公平、完善的市场环境中,而马克思的最终论证发现原子式的自由交换市场带来的根本后果是社会财富越来越集中于少数人手中,另一端则是工人阶级日益增长的贫困与恶化的社会环境,与国民经济学家的论证结果恰好背道而驰,自由交换市场体系下所掩盖的是“平等的对待不平等是最大的不平等”。[8](p312)因此,马克思的真实目的是要借此揭穿国民经济学中所隐含的乌托邦主义。在最后两章他放弃了全部的市场交换规律,认为市场交换不存在互惠主义的同时以一种清晰的顺序揭开了自16世纪以来原始积累的历史过程以及这些过程如何被启动的面目。哈维认为虽然马克思对原始积累的历史过程进行了创新性的阐释,并强烈提醒我们原始的暴力和尖锐的斗争形成了资本主义,但原始的暴力不只停留在资本主义形成时期,而应严肃承认它“贯穿资本主义历史地理的原始积累的持续性”。[8](p328)

第三种观点直接质疑马克思的原始积累理论,代表人物是熊彼特。熊彼特认为,马克思整个理论的最终目的是试图描绘资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导致的阶级斗争中如何相互毁灭并葬送掉整个体系的,并力图揭示出资产阶级对资本的占有如何导致资本的进一步积累,从《共产党宣言》到《资本论》,马克思的主旨问题从未改变。但在熊彼特看来,马克思的论证方式只是起到了“增强原始积累问题的重要性的作用,或者说,是增强了资产者最初如何成为资产者这一问题的重要性”,[9](p32)但并未阐释清楚问题的核心:即资产者最初是如何成为资产者的。马克思通过否定国民经济学家对预先积累的童话式假设,并否认储蓄具有国民经济学家所归纳的那些作用时,熊彼特承认马克思确实触及了原始积累问题的核心,但无论如何,马克思的简单否定并不能推导出他将暴力式掠夺在原始积累过程中的核心重要性。因此,马克思虽然通过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有利于为原始积累理论廓清道路,但结果却并不明晰,因为他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并未解决:那就是一些人如何获得镇压与掠夺别人的权力的问题。在熊彼特看来,资本主义社会(包括资产阶级的形成)从封建结构中的产生即原始积累过程在马克思那里不仅是一个事实问题,也是一个逻辑问题,但马克思的阶级理论显然在历史依据与逻辑依据两个方面都失去了效用。

四、“所谓原始积累”章节的重要意义

学界对《资本论》1卷中原始积累的讨论并非毫无意义。例如,哈维认为不能将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与资本积累严格分离开来,不管是原始积累过程中的暴力掠夺还是对劳动力与生产资料相剥离的再生产都证实了原始积累实际上贯穿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整个始终,早在哈维之前的卢森堡、阿伦特等人以及同时期的伍德、阿明都对该问题予以认同。学界的争议与讨论也引发我们重新思考马克思在《资本论》1卷末尾再次研究资本主义起源的核心关切究竟是什么的理论问题:是否如佩罗曼所说马克思只是为了做出对比以强调“经济关系的无声强制”所带来的剥削更为深重?或者如熊彼特所言马克思对原始积累的重释未解决资本主义生成的核心问题,甚至使阶级理论失去科学依据,还是如广松涉所言它更多只是承担了意识形态批判的主题?

根据前文对马克思关于原始积累三个不同版本的简洁梳理和差异性的对比,我们可以发现“所谓原始积累”章的理论核心关切问题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驳斥国民经济学中关于“预先积累”的假说,实现与国民经济学的分道扬镳,从源头上强调资本主义历史的非正义性;其二,揭示历史的局限性。马克思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对原始积累进行考察,论证了资本主义有其历史起点,也必然有一个可预见的终点,它作为人类历史上暂时出现的一幕盲目必然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现象,不可能是历史的终结;其三,民族的狭隘性。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适用范围进行了界定,拒绝将其作为一般历史哲学理论去剪切各民族国家的发展道路,彻底批判了黑格尔的泛逻辑主义方法论与欧洲中心史观。

从源头上揭示了资本主义诞生的非正义性。在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变的过程中,马克思认为在真正的历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杀戮,总之,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5]而不是温和政治经济学中所假设的“正义和劳动自古以来就是唯一的致富手段”,作为一个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剥离的历史事实,原始积累的历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5]教会地产、国有土地、公有地的被掠夺,将封建财产用残暴的手段转化为现代私有财产实现了产权关系的变革;殖民制度、高利贷、现代税收制度等与国家力量的相结合确保了以暴力的方式迅速进行货币财富的累积,商业霸权对工业优势的造就使马克思发出“殖民制度在当时起着决定性作用”[5](p864)的慨叹。因此,资本家的“第一桶金”并非勤劳节俭的结果,而是依赖于暴力掠夺,这也是马克思为什么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根本缘由。[5](p871)

资本家“第一桶金”的充足并非是原始积累的全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是只靠货币财富的堆积就可以确立。同时完成的还有以个人劳动为基础的所有制形式被资本主义私有制代替,后者建立在前者灭亡的基础上,实现了社会产权关系的变革,即“所有权在资本方面就辩证的转化为对他人的产品所拥有的权利,或者说转化为对他人劳动的所有权,转化为不支付等价物便占有他人劳动的权利”。[3](p107)所有权的变化标志着工人在出卖劳动力的同时,也丧失了对劳动产品的所有权,走向劳动与所有的背离。这是马克思在原始积累中对国民经济学批判的另一关键所在,国民经济学一方面没有解释清楚货币财富的累积实现向资本转化的这一质变过程,另一方面对两种私有制的混淆掩盖了资本主义的非正义性。马克思用历史叙事的方式将“预先积累”的田园式假设拉回到对历史经验的具体分析中,与国民经济学对资本主义起源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同时将它和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相结合实现了同国民经济学的分道扬镳,也从源头上再次论证了资本主义的非正义性。

历史的局限性。“所谓原始积累”体现了一个完整的资本主义体系历史起点与终点的完成,对资本主义科学而具体的历史确认杜绝了对历史规律一切可能的超验使用。马克思以资本主义发展较为成熟、稳定的英国为具体研究对象,考察了原始积累过程的核心——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在历史中如何实现剥离。资本主义私有制对以个人劳动为基础的所有制的代替这一重要转折首先在英国完成。在马克思的解释框架中,资本主义私有制催生了新的经济迫切性,资本家在竞争的驱使下产生资本主义运动的一般规律,即新的提高劳动生产率与降低生产成本这样一种追逐剩余价值的生产力系统。马克思这一论点的核心在于他对资本主义历史独特性的坚持:资本主义并不是某种不可避免的自然过程的结果,在非常独特的历史条件下所形成的资本主义有其历史发展的起点,也必然会有一个可预见的终点。

在原始积累章节的末尾,马克思在完成对资本主义何以诞生之后继续对资本主义发展的灭亡趋向进行了逻辑论证。“这种剥夺是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的内在规律的作用,即通过资本的集中进行的……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敲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5](p874)在古典政治经济学那里,资本主义经济规律呈现为一种永恒性,可以适用于一切时代。但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无法克服的内在界限与外在危机规定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趋势,资本主义神话的永恒性在马克思这里得以破除。

民族的狭隘性。马克思认为“叙述的辩证形式只有明确了自己的界限时才是正确的”。[10](p514)在19世纪70年代考察俄国的社会发展道路时,他再次强调要对资本主义起源适用范围做出界限规定:“关于原始积累的那一章只不过是想描述西欧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从封建主义经济制度内部产生出来的途径。”[11](p465)决不能把他“所谓原始积累”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自然历史过程理论泛化为一切民族历史的一般哲学理论,“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11](p466)

在马克思看来,具体的民族国家内部是否存在裂变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因素,决定于该民族自身的社会内部结构以及当时所处的历史环境,不能把他关于英国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案例的分析理解为其他民族国家都会经历的历史运动,更不能以此来剪切其他民族国家的具体道路选择。马克思在《资本论》3卷对商人资本的历史考察中,就以此为例论证了商业在不同民族国家的发展由于该民族国家内部社会结构的差异性会对社会形态产生促进解体或者维持现状、稳固的作用。“所谓原始积累”章节中,马克思在以英国为案例进行叙述研究之前就首先声明“这种剥夺的历史在不同的国家带有不同的色彩,按不同的顺序、在不同的历史时代通过不同的阶段”。[5](p823)由此,在马克思看来,任何时候都不存在适用于一切国家与地区的普遍规律,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论述正是马克思超越一般历史哲学理论的恰当体现,也是他在“所谓原始积累”章节中的核心关切。

如望月青司所言:“如果仅仅是为了将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揭示为历史过程,那么无论是在逻辑上还是历史上,只要联想起韦伯的独立的小生产者,并说明原始积累的罗各斯和暴力是如何将他们的劳动与所有的同一性予以分解和分离的就足够了。”[12](p360)马克思采用历史性解释原则把原始积累和资本主义放在特定的、具体的历史条件下,将其作为一个暂时的历史过程进行考察,其核心理论关切在于凸显历史规律作用的范围问题。历史解释学方法的核心在于历史的“深层解释”与“表层解释”相结合的历史辩证法,[13]“所谓原始积累”作为马克思比较成功的历史叙事案例,他以具体的、稳定成熟的英国资本主义起源为研究对象在表象上揭示出资本主义起源的暴力与非正义主题,批驳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对资本家勤俭节约的假设;在深层解释上超越了一般历史哲学理论,既指认了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条件性特征,又论证了资本主义只是“人类历史暂时出现的一幕盲目必然性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现象”,[14]并不能代表历史的终结,体现了辩证法的思维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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