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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2020-01-15廖天琪

安徽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东君

廖天琪

一、肥叔

那时候是夏天,我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很奇怪为何从前上班的马路变得起伏不平。我真想坐车,但许久没有看见一辆空车。我只能继续走着,走到一个天桥的下边。记忆中上班的大楼就在天桥后边,我没有办法,只能走过去看。

大楼就在眼前,我的头发在风中飘,这是我结婚来这里定居后就留起的长发,昨天特意修了修,努力看起来很潇洒。那时的那栋大楼,我只觉得能够走进去就非常了不起,那年我三十二岁。

一个女人坐在我面前,叫敏慧,一身娇艳。

我朝她点头哈腰:“敏总好。”敏慧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打量我:“多大了?”

“三十二岁。”

她将目光转向电脑,鼠标划拉了两下,语调毫不客气:“我知道你的关系,张宁说你干得不错,就是前年辞职走了。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

沉默。

我以前在这工作时候的领导,叫作张宁,我叫她张总,从毕业以后我来这当实习记者、转正,之后我干成了首席记者,都跟着她。后来我辞职了,这次回来我依旧联系的张宁,但电话打过去之后我才知道,张总她已经移民去了加拿大。

敏慧的办公室紧挨着剪辑室,隔壁传来曲调,《河西走廊》里的一曲《命运的悲哀》流淌着。一会倒回去,一会又快进,一段乐曲磕磕巴巴的传过来。

“因为丈夫没了……”

从单位出来,因为下雨的缘故,地面湿漉漉的,可恨的是地上不仅不滑,还有些粘脚。我走得很费劲,起码看起来比其他人费劲许多,才走到地铁,我已累得气喘吁吁。

城市地铁口的这套房子很小,它只有一室一厅,沙发旁边落地窗正好可以望见外面的地标,那是这个小城市中最为壮阔的地标。

我喜欢这个家。前段时间从婆婆家搬过来时,我把自己所有的宝贝都搬到了这个豆大的公寓里边,在房间小床和紧邻的墙壁之间挤着放置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着我最喜爱的首饰摆设。除了这些略有内容的东西以外,客厅临落地窗的地方放了一个书桌,桌上左侧,紧挨着墙的电脑用布盖着,我几乎不用它。桌面上的宣纸胡乱写了几个字,最右侧还有几支高档的德国钢笔,放在那里闪闪发光。

微波炉的中药热好了,开始滴滴地叫。隔着客厅看窗外的景色,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一无所有。

外面下着雨,这雨烦死了,昨夜下了一宿,今天白日停了,到了黄昏又下,外面也开始渐渐落黑,一片安静,房间里只有我一人在这发呆。为什么文锦已经走了呢?

眼前浮现出他死之前的样子,瘦弱的身子坐在那,仅仅只看了背影,我已知晓那背影的正面,看着窗外的脸何等失望。失望,不可挽回的失望。

与我此刻是一样的。

文锦死后,婆婆拉着我大哭,衰老的脸庞因为长日的哭泣,眼睛已经深陷下去。不久,她找了位僧人,僧人说自己能够和她在天上的儿子说话,她真的信了,或者说强迫自己信了,每日拉着僧人哭诉:“锦儿,锦儿,你听见了吗——你个不孝子!”

后来,婆婆听了僧人的话,要我将文锦所有的东西全部烧了,她说没了念想,七七四十九日后,文锦便会再次投胎来到这世界。

我假装答应,买了新房子搬出来以后,文锦的书桌就原封不动在我的新家中还原。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坐在他的书桌前,偷偷拿起他心爱的钢笔,在宣纸上划拉几笔,偷偷翻阅他整理的书稿。文锦在世时,我们还是同行。我也会偷偷把玩他心愛的手表,他在世时舍不得佩戴,宝贝似的收藏着,他告诉我这是限量版的名表,我背着他在淘宝上一搜,上面鲜明的标价九十六块。我把玩之后,再偷偷放回去,像是没有翻过,好让他看不出来。好几次,会有鸟儿飞进来,就停在窗边,把我吓得一哆嗦,以为他回来了。

今天白日里,和敏慧谈话的后半段,她已经不再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你离职以后,都做了什么?”

我其实啥也没干,文锦从体检出白血病到去世只有三个月,后来每一日,他的死都成为我身体上痛苦的躯壳,我疯狂摆脱,摆脱不掉。

敏慧话里话外开始同情我,甚至怜悯我,最后她开始安慰我:“天意弄人……”

现在冷静想想,我并不坚强,自从文锦离世以后,我开始怨声怨气,任凭老天给我安排了如何幸运的大喜事,我都拒绝和它和解。

中药被我咕咚几口喝了下去,我开始不再想那些遥远的过去,而是紧紧盯着电视机旁边的手机。

不出所料,短信来了,敏慧说晚上有饭局,要我参加。

晚上的饭局在一家名为“一品居”的餐厅,以往每早上班,堵在天桥时候,我都能瞧见这个餐厅的名字,就是从未进去过。

敏慧给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吃饭,今晚的饭局她自己却没来,只派她的几个同事和我邀请下一期采访嘉宾吃饭。

东君,我的另外一个同事。

他领着我往里走:“除了刚才电话里我说的,还有一个人,也是我们之前采访的作家,叫作贾平墨。是今天请客人的朋友,也来凑个场子,你记得一会少说话就行,有话我来说。”

东君小声提醒我:“你是敏总招来的人,但一会儿在堂上,不要提起她。”

莫名其妙,这不是敏总的项目吗?为什么不提?我不好说破,只能不吭声,跟着他进去。拐弯的时候,我不自觉注意到各个拐角的摆件,一个关公笔直而立,挥舞的大刀闪闪发光,身上挂了一件暗红色丝绸服,也在隐隐发亮。另一个花旦面具,细眉长眼,嘴角轻扬,十分妩媚。七拐八弯处,处处皆有,一步一景,精细雅致。

包厢门前,门牌侧挂:太师。

我刚开口,欲说:“东君,你真有心了。”他已经推门而入。随即里面传出声响:“来了呀!欢迎,欢迎,欢迎。”

我走进时,东君正在和一个男人握手,口中道:“你好,你好,你好。”

“这就是蒋舟绎。”东君回头和我说。之前我们通电话,就是为了说起他。

蒋舟绎是位有名有作的大作家,我搜搜他的作品,数不胜数,光是略看看简介就吓死我了,东君说,他与敏慧也是合作多年的朋友。

比起我,蒋舟绎好像更在意旁的事,他依旧拉着东君的手,道:“你们的小片我看了,很不错,但是还有些可商榷之处我想和你说说。”他还补充道:“我今天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我学着关公作秀一般,端端正正的站在东君后面,直到他们二人交谈了几句,蒋舟绎又拉着东君在沙发上落座,我才蹑手蹑脚拖把椅子坐下。

屋子里还有一伙人,在另外的沙发上打扑克,丝毫没有因为我们进来而被打扰,听着那种嬉笑声,我甚至怀疑东君是不是与旁人同时预订了这间包厢。

东君和蒋舟绎不知聊了多久,南方天黑得快,阳光渐渐不再斜射进来。窗外的石楠因长着红色叶子,在黑暗中最先消逝,反而再远些的白果子亮眼点,这些都与东君坐的位置在同一方向,我便对着它们略略微笑。

他们二人不知在谈什么,突然一下安静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正是这个寂静的时刻,包厢门又被推开,进来的服务员手中还端着托盘。

门大敞开,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因为被服务员挡去了一半,只能瞧见另外一半,也是个男人,个子很高,看着面孔比蒋舟绎年轻一些,一头较长的头发抵到肩上,文艺得很。待他绕过服务员后,才真真看得清楚。这人身材中等,穿着朴素,脖子上挂了一串羊脂玉项链,走过来时,手不自觉地玩弄胸前的玉。

是贾平墨。我挺起酸痛的肩膀,装作很愉快的模样和东君他们二人一同站了起来,并且飞快移动到东君后面,等着这个贾平墨与他们二人握手问候后,没准能注意到我。

好在东君厚道,指着我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同事,合安。”

贾平墨说:“我知道。”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贾平墨热情洋溢:“过来很远吧?蒋舟绎和我熟的,一会我还有个朋友来。”

他们几人开始交谈,我又回到椅子那边坐下,不失礼数地笑看着他们几人聊天,绝不插话。蒋舟绎和东君像是没注意到我,唯独贾平墨时常回头瞧我。

扑克牌桌上有人一吼:“服务员!来,倒点茶来!”

贾平墨喝了一口,念叨:“好茶,我估摸着像是刚刚下来的瓜片。”

待他的朋友来,最后一位座上客来了。落座前,蒋舟绎与东君互推:“您坐这!”“主位您坐。”“哎呀东君,你这样做我以后不敢叫你吃饭了。”

等了很久,我把手背在后面,尴尬地朝他们二人微笑。东君坐下时,终于看了我:“过来呀。”

我重新对着蒋舟绎笑,他好像没看见,我又对着贾平墨笑,他却将东君旁的座位朝后挪了挪,然后道:“来,小合,坐。”

我半个屁股端坐在椅子上,动一下头问贾平墨:“您认识我?”

贾平墨抬起目光,也朝我侧动一下头,大着嘴巴小声说:“认识。你以前做记者时候我看过你的采访,当时前方跟着场地拍,接下来剪辑制作,你都无所不能,我说得对吗?”

确实如此,如果不是走过的岁月里面出现了残酷的打击,凭着过去的积淀,我远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别人说年轻时候经历过一些事情,可以帮助人战胜之后生活中新的坎坷, 文锦死了,我还是会为些细枝末节之事忍不住伤感。

“你现在看起来还是那么能干的。”

“别开玩笑了。”我说。

“真的!我这人很实诚的。”

我的心吊了几寸:“谢谢……”

之后蒋舟绎和东君碰了几个来回,这时候他站起来敬贾平墨:“来,平墨,咱俩干一杯!”

另外有一人,是方才在扑克牌桌上的,我叫不出名字。他指着蒋舟绎的酒杯道:“舟哥,你看看你杯子里的酒比平墨的少多少!你这,不地道!”

“就你小子视力好是不是?” 蒋舟绎瞪了他一眼,给自己倒满。

贾平墨的酒杯和蒋舟绎一碰,两人就开始咕嘟咕嘟喝起来,放下杯子已经是面红耳赤。

蒋舟绎抖抖身子:“贾肥子,你杯子里还有。”

贾平墨红着脸:“差不多都喝了。”

蒋舟绎大吼:“你娘的差太多了!剩下的都能养条鱼了!”

贾平墨无法,只能一口都干了。大伙哈哈大笑,我瞅着蒋舟绎的模样,也忍不住笑,方才他可不是这般幽默。

一桌子的人都会和贾平墨碰杯,觥筹交错间,他也总是招呼左右吃饭。说实话,他若不叫我吃这个尝那个的,我确实也不好意思去夹东西吃。

也許是因为挨着很近的缘故,贾平墨的话我格外爱听。他与周围人讲道,二十到三十岁的年华,他如何忙碌。

“……总是忙着挣钱,换了得有十来份工作,有些还算不得工作,就是散活。有些正儿八经的工作,不对我的兴致,实习期还没完,我就拍着屁股走了。”说着说着,贾平墨举起食指,“但是!等过了二十五了,准备结婚了,我也自认心性稳定些了,就找了份会计的活,准备修身养性,踏踏实实地干。”

有人嚼了块年糕,慢慢点头,朝贾平墨碗里也夹了几块。

贾平墨拿起筷子,象征性吃两口,嘴里鼓鼓的:“那个会计的活,我可是勤勤恳恳干了一个月,你们猜怎么着?一个月后,我一分钱没领着!气得我去找主管。我当时一改平时忍气吞声笑呵呵的模样,问人家:‘我为什么没钱?结果你们又猜怎么着!主管反而乐呵呵和我说:‘你要实习多久都没问题,但只要不转正,是没有薪水的。我气得够呛!”

旁边的人一边目视着他,一边不忘伸出筷子去,夹住遥远对面的那道鱼。

“那是我当会计的最后一天,我原本想着,这么好的单位,要是拼了命干,他们也许能够让我转正,薪水少点都没关系。但我没想到,我干得好与不好,他们都不要我。”

过会,东君望着贾平墨:“平墨,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你快歇会吧,吃东西。”

贾平墨愣了一下,然后道:“等会,等会,各位。我面前这是个什么东西?”贾平墨指着前面的盘子说,“怎么我还没吃,就只剩下骨头了?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在这光景下,一品居的臭鳜鱼价高量却少得可怜,蒋舟绎过了好一会才道:“好像是鳄鱼吧……”

“去你的!”贾平墨似是醉了些。

蒋舟绎愣是已经醉了:“去你妈的!”

“我给女友打电话,电话一通,我就开始哭,女友劝我宽心,叫我先回家,我就是不回!举着电话和她聊,越聊越难过……”

这是我走出困境后,重新踏入社会的第一场宴会。我听见贾平墨热情洋溢地演说那些风云往事,脸上还带着与过往相近的神情。这顿饭瞬间不再像起初那样无聊,贾平墨举止言行外,我像是被他带进当日,成为当时的旁观者。

他的思维跳转得很快,时而是初入职场的歧途,时而是情窦初开,一曲故事在饭桌人种种谈资中间穿插演奏,断断续续。

蒋舟绎一遍又一遍地打断贾平墨的演讲。

贾平墨却听不进劝:“平心而论,在今天这个饭局上,我说的话并不是最多的。”

我瞧仔细了,才发现他脸颊白得油光,也许是因为记忆里面,文锦皮肤很黑,看起来对面的贾平墨才会如此白净。他讲起话来生龙活虎,上唇碰着下唇,扬起胳膊,身体也开始摇摆,这使我原本残缺,甚至已然支离破碎的时光借助他的故事重新变得生动些许。

四周静谧起来,服务员在挨个倒酒,似乎在缓解此时弥漫在空气中的某种尴尬,同时也是对贾平墨的某种安慰。蒋舟绎打起哈欠,似乎有些犯困,他摇晃着酒杯,眼皮却不断相碰,半睁不睁。

大家又突然不说话了,我偷偷望了眼一旁的东君,想得到些暗示,东君像是没有注意到我一般,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但也十分安静。

“那要不,今天就散了吧。”贾平墨打破沉默的一句话,“你们看看蒋舟绎,都快睡着了,喝多了吧。”

众人嘻嘻哈哈。

贾平墨最后的样子有点可爱,我没敢多说话,尤其是在他面前,但心底里,我已经许久未见过这么能言善道的人,文锦死后,我一个人安静太久。此刻看着贾平墨,总觉得心里边有什么东西在复燃。

我和他告别后,跟着东君朝外走,听见后面贾平墨说:“我叫个车送你回去?”

门口众人散去时,我抓着东君问:“贾平墨以前的女友,是谁?”

東君拿起手机,摇摇晃晃:“我得叫个滴滴……你八卦啥子!”

肥叔就是贾平墨。

二、模糊的巷口

最后一天,文锦躺在病床上,出汗出得非常厉害,这场病折磨着他,让他几乎快要疯掉。我记得那天他口腔出血流鼻血,我准备喂他喝水,他反应迅速,斜瞪着我手里的水杯。

“不喝……我满嘴血味儿。”他说。

快中午饭时,我才敢悄悄凑上去。文锦闭着双眼,忍受全身的刺痛,他虽然还能够睁开眼睛,但已经什么也瞧不见了。

断续的呼吸声打在我脸上,文锦瘦了,老了,但他活着,他是最生动可爱的。我蹭上他的脸颊,听他随即发出的回声。

我俩磨蹭了好一会,婆婆来了,问他:“中午还喝鱼汤,好不好?”

他摇头,眼睛睁开了。

“翻身。”

他身子底下压着个东西,我拿出来看才知道是医院的发票,文锦摸着以为是钱。

“想吃口煎饼。”

“不吃煎饼啊,乖,咬不动。”婆婆说。

“要口煎饼……”

我裹着大衣在外头走着,那时候外面人多,我连伞也没打,也懒得回去拿,我倒不怕淋湿了,就是雨滑,且越来越大。回来时候得买点煎饼,我想着。

我把一条大街走完了,才猛然意识到,这下雨天煎饼还卖不卖?想着文锦盼着的模样,我便忍不住边走边哭,人们都低着头走路,很少左顾右盼,哭声夹在雨里头,自是无人发觉。

走了一条长街,拐弯便是地铁口,坐一站上来走到街口,再往里头一拐,煎饼摊就在那摆着,很淡却很晃眼。

文锦是山东人,从小就爱吃煎饼,病了以后也叫唤着吃,我向煎饼主要了一个肉松加火腿的,特意嘱咐了香菜要多放,思来想去还给加了点辣椒,满足他一下,再三谢谢煎饼主这天还出来做买卖,便把煎饼往衣服里头一塞,抱着,开始往地铁口赶。

还未走到医院,我就接着电话,电话那头匆忙说了一句,语速快得令人恐惧,紧接着就挂断了。

文锦最后想吃口煎饼的遗愿,最终也没实现。

下班点到了,想起昨夜噩梦醒来时候,看到手机里面婆婆的短信,她说下班后想见一面。我便跑去和敏慧请示,可否将没完成的文案带回家做,敏慧原是不乐意的,犹豫几下,还是点了头。

我到楼下时,婆婆金桂芳已经在大厅等我了。从我踏出电梯开始,她的目光便从鱼贯而出的人群当中锁定我,注视着我从里面走出,直到走到她面前。金桂芳今日穿着那件紫色的大衣是文锦出国时候带回来的,她两手交叉在浅紫色大衣纽扣处,面前放着一小杯咖啡,显得很是端庄美丽。

以往日日生活在一起的婆婆,自从丈夫文锦去世以后,碰面时日便越来越少,这次见面,我们有一月多没有面对面聊天。

金桂芳浅笑着打量我:“你变样了。”

我愕然了一下,很想问问她怎么变了,又觉得这个话题远没有她今天来找我的原因重要,于是,我故意问她:“妈,到饭点了,我们找家饭馆边吃边聊吧。”

出乎我的意料,金桂芳说:“去你家里头吃吧,外面的不干净。”

她的话让我非常尴尬,我从未想过请她去我家中做客,并不是出于我的肤浅和狭隘,此时此刻,除了远在别的城市的父母,我还唤这个已经失去儿子的女人一声妈。

但是文锦的影子还在,金桂芳亲眼看见那些东西后,没准会大发雷霆,甚至会怪罪我拖拽着不让她的儿子转世。因此,我便不由得说出了自己其实不愿意说的话:“妈,家里头乱,您别去了,我带您找个好点的餐厅吃,干净。”

金桂芳看着我不做声,显然非常不高兴。这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与大厅咖啡间放的音乐一样美妙。我转身朝后边看,看见了肥叔。

除了肥叔还有东君,像是一块要去解决晚饭问题。肥叔手里攥着一个刻着我们大楼字样的纸制提袋,这模样看起来,他早已经是这里的常客加贵宾。

由于和金桂芳在一起,我见到他们二位时有些不知所措,肥叔与东君原本应该只是来打声招呼的,因为他们头一句话就是:“哟,巧了。”“合安,下了班还不抓紧离开,回头敏总碰见抓你回去加班。”

他们没有要询问金桂芳是谁,只是接着点点头就走了。

我“哦”了一声,金桂芳用她固有的语气说道:“儿子走了,连你家我也不能去看看。”

大厅里人来人往,肥叔与东君走得很快。

这个年代的城市,天空灰蒙蒙的,下班时候路上全是车。我们乘坐的车中,滴滴师傅将暖气开得火热,背椅放到最低,让正好坐在后面的金桂芳很是难受。

“要不咱俩换换,你坐我这边。”

金桂芳拽拽我的胳膊:“你长胖了,比我还胖呢。”

我盯着自己看看,一点没发现到底哪里长胖了。

“妈,家里头小,菜倒是很多,平日我一个人也不做饭。”

“知道你忙。”金桂芳说,“我去看看锦儿的东西。”

从她口中听到文锦的名字,我只觉得天崩地裂,但与此同时,我才知道她根本不为什么转世不转世的,只是要我把东西清走,好避免睹物思人。

但现在为什么又要了?我深吸口气,和她淡淡微笑,凑过去的时候手上比划着动作,小声问:“妈,您最近紧张吗?”

金桂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发了会呆,随后大声地说:“刚才那两男人是你什么人?”

明白她的想法,我十分严肃地和她说:“同事,才认识没有多久。”

我们彼此的谈话十分不愉快,文锦在世时,我们也不断吵架,但虽然经常斗嘴,也只是一些没有原则的小摩擦。文锦死后,我搬离他和婆婆的家中。丈夫不在了,婆婆家中的饭一定不好吃。我花光自己个人的积蓄,加上父母的赞助,在某个人多眼杂的地区买了一套小房子,接着便搬出来居住。

之后每个月,我开始给文锦家里汇钱,先是七八千,到后来的四五千,实在拮据的时候,一两千也是有的,每当这个时候,婆婆就会大发雷霆。

像是印證了我的担忧一般,关上车门的一刻,金桂芳的头一句话便是:“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得意了?”

我才明白过来,最初见面她的那句“你变样了”原来含有这么深刻的含义。

“妈,我哪里得意了?”

金桂芳说:“你的日子过得这么充实,一点没有为锦儿伤心的样子。”

真是晴天霹雳。

我脑袋一热,在电梯里就朝她吼:“伤心是什么样子?你能看得出来才怪!”

金桂芳哭吼着,用手指着我:“你用锦儿的钱买的这么好的房子,转脸就把他忘了,在外面招蜂引蝶,若没了你,他也就没有这个事儿了。”

电梯开了,她所说的话传到了走廊尽头,我心里翻涌着,说不出话来。

某个周五,文锦下班回到家,我冲上去抱着他,他身上很香,一点男人的汗臭味也没有。

文锦搂着我直笑:“白天精疲力竭,要是每晚回来有你给我抱着,也知足。”

于是这便成为了我们之后的一个习惯,我们喜欢紧紧拥抱着睡觉。脸贴着脸,身体缠绕在一起,上了床,即使是聊天也不放开,我们相互亲吻着,相互诉说心事给对方听,就这样一直睡去。其实这样的睡法并不好,因为只要有一人醒了,或者我们中的一个没意识的动弹两下,另外一个也就跟着醒了。但只要一到晚上,我们闻到彼此的气息时,任凭什么也都忘了。

后来,家中不断会放着李健的《假如爱有天意》,歌曲循环往复:“……如今我们已经天各一方,生活得像周围人一样,眼前人给我最信任的依赖,但愿你被温柔以待。”我总感觉这首歌是文锦死前的心声,夜夜黑幕降临,他还会在我耳边哼唱:“你不要哭,莫悲伤……”

我在哭,等我醒来的时候,脸旁全是泪迹。今夜,文锦的面孔消失了,随即跳出来另外一人,就是贾平墨,肥叔看起来文绉绉,像是全身每个细胞都带着文气。

揉眼坐起来后,肥叔的面孔还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

客厅被我整理得一干二净,靠着墙壁的桌上摆着纸娃娃,是文锦与我结婚一年后送的,旁边立着的日历上边,给昨天的日期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写着:每月中,给婆婆些钱。

趁着天没亮前,我自己坐沙发上算了算兜里边的存款:昨天给金桂芳的钱、物业的钱和一些必要的花费一扣除,剩下的,不等打开银行记录我也记得,两千六百二十四块八毛二,其中六百块钱,是前几天爸妈找理由打给我的。

静谧的房间内传出了震动,敏慧的短信中写道:合安,今天和东君去给蒋舟绎和贾平墨录影,我有事就不过去了。

天开始亮了,这是日出时分,落地窗外的天空中有淡淡的夕阳。屋子里面一片安静,窗外对面的街口闪烁着朦胧的光,笼罩着去往上班的路。

公司录影厅中所有灯光交集处,蒋舟绎站在那里。也许是之前休息的太久,重新踏入社会之后,我对人便有了一种恐惧感。偌大的、喧闹的录影室起了一点点美妙而暧昧的触动。我站在远一些的观众席上,正好能够瞧见肥叔的背影,他一直与主机位摄影师悄悄交谈,帮其看镜头。在某处不被人察觉的安全距离下,我无所事事地看他。

半个多小时过去,蒋舟绎的采访录的差不多了,我才走到肥叔后边,轻悄悄拍拍他的背,他的背拍起来感觉很硬朗,我的语气则是尽可能平和客气:

“肥叔,准备一下,该你了。”

我脑子一热,我应该叫贾平墨先生!

肥叔脑子里转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啊!这么快!蒋舟绎这小子才录这么点?太没有口才了吧!”

“哥呀,太大声了。”摄影师有些惊讶,小声对肥叔说道。

“全体注意了啊,安静。”一旁的导播高声大吼,“从上一个问题开始,重录。”

蒋舟绎皱着眉头,在台上给肥叔做口型:你大爷的!谢谢你!

沉默無声之后,继续开始为蒋舟绎录,我拿着“小蜜蜂”,准备给贾平墨带在身上。

“这个是随身携带的扩音器。”我在他耳边说。

“好。”他笑笑,“就叫我肥叔,没事,他们都这么叫,我虽然不肥,但我心肥,厚道。”

我“咯咯咯”地在笑,手上的“小蜜蜂”箍在他身上:“紧不紧?”

肥叔说:“紧。”

他的长发留到肩膀,散发出香烟的气味,模样上有着西方画家般的浪漫忧郁,皮肤白皙得亮人,身材也比较强壮,随手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叫我保管:“一会台上这玩意掉出来就完蛋了!”

他的声音虽小,却厚重而坚实,甚至让我觉得有些肉麻。“昨天那个……是你婆婆?你丈夫走后自己搬出来住了多久?”

“不到半年。”

原来,他已经打听出了文锦的事,这当然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肥叔的表情没有同情,也没有故作惊讶,他反而平静地朝我笑了:“不要紧,你丈夫如果爱你,天上地下同样都会照看。”他说:“自我封闭,恐惧社交,这是不对的,你以前是那么自信。”

我心里翻涌着,说不出话来。肥叔总给人感觉很自来熟,仿佛他能够触碰到的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的朋友。他的一颗心是透明的,里面饱含温暖与善良,还有他自己说的:厚道。

“你没欠她钱吧?你婆婆。”

我哭笑不得:“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没事。”

站台上的东君看看他,再瞅瞅我,似乎很郁闷这种时刻这俩人怎么还有时间闲谈。

“好了没!哎?”

“好了。”肥叔一点不着急,慢悠悠地走上台,边走还边使劲拽着脖子上的话筒线,因为没拽松动又跑了回来:“合安,还是紧。”

肥叔和文锦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只要看见他的脸,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一些快乐。每次见到肥叔,也只是过过眼缘,我丝毫不敢有多余的触碰,甚至连主动握手也不敢,真是奇了,我一个三十几岁,也算是历经沧桑的女人。

结束以后,肥叔提出请客。

东君婉拒道:“谢谢平墨,我们下午五点钟还有任务,中午外出应酬被老总知道了会很麻烦的。下次我请!”

肥叔大义凛然:“不要紧,叫了外卖,咱几个在这吃。”

蒋舟绎和东君大眼瞪小眼,肥叔却一点没留意到,咚咚咚迈上台:“哎,场里有几个家伙啊,都别动!让我数数。”

肥叔叫了套餐,硬是不让东君结账,东君便偷偷叫人买水果饮料招待。

水果端到面前,肥叔摆摆手,“不吃。你也不要吃!”他拦着东君,“我们刚吃鱼了,吃这个不好。”

吃饭时,肥叔和大伙聊天,饭毕也未有尽兴。

眼看着已经过了午休时间,下午五点钟还有个录影,东君不好直接让他走,看着蒋舟绎在沙发上睡着了,灵机一动,对肥叔说:“你看这蒋舟绎睡得熟的,要不,你带他去你车里头睡吧?别着凉了。”

肥叔不明所以:“不要紧,你就让他在那睡就行了。我刚说到哪儿?”

东君无奈,只能接着陪他聊天。

过了一会,摄影师傅付强走到一旁接开水泡茶,回来给大伙满上以后又回到茶室里头打盹。也就是说,现在屋里沙发睡了一个,还有一个在里间打盹,但肥叔不管,他还是忘情地说。

东君万万没想到,肥叔所谓的聊天居然是一直聊到他五点的采访。

时间好不容易快要到五点了,东君示意要换衣服,朝我道:“合安,准备一下,一会五点钟的采访。”

肥叔坦荡荡:“我建议你们去里面厕所换一身衣服再录。”

这人都没说回避一下!硬是要等我们换完衣服出来,再陪他聊到五点前的最后一分钟。

待我从洗手间换了制服回来后,东君终于如释重负,先是站起来活动活动,接着伸了个懒腰,朝着洗手间走去之前,他开口道:“平墨,下次再聚,好好聊聊,今天没有尽兴。合安!你把他送出去!”

下一个周五,东君过来找我。

“合安,你……”他手指朝外指。

外头什么也没有。

东君看我的眼神像看傻子一样:“我的意思是,你跟我出来下。”

东叔朝外走去,出了办公室门口又指指楼道,到了楼道口往里边拐了弯,他才道:“敏总有事吩咐你,也不能说吩咐,你知道的,她一向是照顾你的。”

看他异常为难,我想了想,还是道:“没有敏总的交情,像我这样的人,根本进不来。像她这样好说话的老板,提着灯笼都找不着。所以,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吩咐吧。”

东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编辑部彰主任的儿子和妻子离婚三年了,带个孩子,要找一个没有结过婚的,至少,没有孩子的。”

原来,我丧夫之事早已人尽皆知,只有我还蒙在鼓里,但是却没人愿意谈起。单位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谁不是寡言少语,谁不是心明眼亮。

东君悄悄和我说:“合安呀,你岁数不小了,不容易,感情上面就朝前走一步吧,人总是需要往前看的,也算是给敏总面子啊!”

我不吭声,也不知道如何吭声。

东君话已经带到,见我不作声,也许是摸不准我的想法,忙岔开话头:“哦!对了,还有一事得吩咐你,楼下会议室书柜上头的样书,地址我发给你,你走之前给平墨寄过去,他急用。”

三、归途

二日一早,一辆很大很大的黑色鱼雷形汽车又一次停在一品居门口。

我小口啜着咖啡,敏慧走了进来,打量我两眼。敏慧已经年过三十,再加上多年做新闻职业日夜操心的劳苦费神,脸上已无二十几岁少女的单纯清新之感。敏慧说,这个人大你四岁多一点,飞行员出身,人很老实,也肯奋斗。

餐桌上,云集了各式的菜,那个男人才迈进来。

第一眼瞧去,这位先生虽然面露喜色,却眉眼锋利,举止整齐,难怪为军中出身。

第二眼再看,他肤色黝黑,格子外套下身形消瘦,恐是在军中精于练身之人。

第三眼細看时候,他已经走近,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好!我是彰彬。”

后来,有一日我贪嘴,中午跑出单位吃了碗凉粉,回来就开始闹肚子,半下午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赶紧往厕所跑,还没下楼,肚子一阵闹腾上来,疼得我立时瘫在地上。

我喊了一声,四肢已经支撑不起来,只能破着嗓子喊疼,同事见了抬着我往楼下赶,中途撞见了彰编辑,他喘着粗气,口里大喊:“送医院,我有车!”

坐车的是我和彰编辑,开车的却是彰彬。

出院后一天,我正在上班,只见彰彬穿着上回吃饭的一身行头,立在办公室外边朝我笑。敞亮的走廊里,这个精干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挺拔的气息。我赶紧上去打招呼:“来接令尊下班呀!”

“对呀。”彰彬回答说,“啊,不全是,顺便看看你恢复的怎么样了。”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确实吃惊:“哦!食物中毒,小病,养一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不过,还是得注意。”彰彬说。

下了班,一出门,彰彬站在外边,和刚才同样的光景,显然还在等我。果然,当我迈出大门后,他走上来,微笑道:“我送你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单位人群进进出出,从那以后,时常加班加点,同事们就会玩笑:“找彰彬,有车!”

终于等到周末,刚走出门,迎面撞见了彰彬,问的还是那一句:“可以让我送你回家吗?”

离我盼望的周六只差最后一日,可是彰彬日日下班后等在这,已经将近一周时间了,我心一硬,朝彰彬说:“好!今天就麻烦你一次。”

不出所料,彰彬立时笑容满面。

彰彬开的是颇受年轻人欢迎的大众,比起其他小轿车,大众最令人满意的在于它里边很宽敞。除此之外,彰彬将车内规制的很精细。

我还未来得及和他说上半句,婆婆金桂芳的电话不定时地打来:“合安,这个月你弟弟弟妹来了,把三个月的钱一并打过来吧。”

文锦一辈,算上他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弟弟文皓小他五岁,在县里边当医生,文皓结婚那年,就是文锦走的那年,家里悲大于喜,但比起那些,此时此刻,我愣是举着手机,半句无法说出口。

“家里添了两人,得多买一个冰箱。喂?喂?”

我感到浑身僵硬,一阵心痛。余光内,彰彬专心致志开着车,似乎是对于我的电话充耳不闻。

当着彰彬的面,我说不出“拿不出一万多块”的话。

我说:“妈呀,太多了,您还是算了吧。”

“你缺钱吗?”金桂芳大怒,“那是我儿子的钱!”

咣当一下,我挂了电话,想听听彰彬说点什么,但是很久很久,除了问路,他再没有别的话。

夕阳貌似娇艳,闲闲地耷拉在这个集市区的半空。门口的一条街人满为患,只留出一辆车能够通过的窄道,朝南各家炒菜的味儿和声儿也在小街中间凑热闹。应着彰彬的坚持,车一直开至楼下。下了车,他也不多话,抬头盯着我家大楼望:“你住在几层?”

“很高。”我回答,“彰彬,家里乱,今天就不请你上去了,后天,你过来一趟,我做饭给你吃。”原本早就酝酿好的话,不知为何,我打算明日见了肥叔之后,再与他说。

有了肥叔的地址,我去了,才走到街口,我就愣了。

巷街是肥叔的家,从大面朝南的马路中腰拐入,有一条纵巷,弯弯曲曲,一眼望不着尽头。与我家鱼龙混杂的小街道不同,这里保留上世纪的古风,大多是独门独栋,一栋可住两三户人家,上下挨着。进入纵巷就是步行街,路上青砖满地,左右种着老榆树,树比屋高,楼窗就穿插在枝干间,除非打开窗户,否则,外间是看不见里面的。那是巷街的一些保留,也是巷街人的一点身份。

楼前的石牌,以一种谨慎而谦恭的姿态立在门前,石牌上的字不伸张、不炫耀,倒如肥叔家的那一栋,规规矩矩写着:姚、贾、商,肥叔家是乘电梯而上的第二户。

我是昨天夜里才发短信给他的,起初,几句相同的话,我回味了许久:我明日去你家那边见朋友,六点左右顺道送样书给你可否?

这一晚就变得不一样了,我开始频繁注意手机上面的动静,后半夜了还尖着耳朵捕捉手机的声响,在入睡之前,我焦躁不安。

肥叔回复:“可以的,巷街旁就是一家地道的陕西菜馆,你多吃点。”

我感觉脑袋嗡嗡嗡的,浑身又像是挨了鞭子一般酸扭,心里落空了。

在巷街溜达时候,我开始回味起肥叔的故事,回味到最后,我心里一疙瘩:好家伙!我们之间明明啥也没有。

晚间,我进去时很拘谨,才跟进家门,肥叔指着地上说:“换鞋。”

我一下子感到耳根都羞红了,慌慌张张,肥叔感觉到了,他还算是有点风情,接我到家里去小坐一会。

“喝什么茶?”肥叔开口问,我说我爱喝六安茶。

肥叔笑了:“嗯?这么巧,我也爱这茶。”

一缕烧着滚烫的开水缓缓倒入青白瓷杯器中,杯底放着的是刚刚舀出的瓜片,经水一浸,滚滚朝上。平展宝绿,大小均匀,细瞧瞧还叶缘微翘,那装茶的器皿是盖碗杯,白底色,刻着奇珍猛兽,最后一品,浓且无苦味,茶香但不涩。

他问:“你是不是在门口等很久了?我应该早点去接你。”

我摇摇头:“我是来早了些,在巷子里转悠两圈,我喜欢这种景。”

肥叔笑:“这里我确实找了好久。不过刚才我去接我女儿放学,才晚了给你回电话。”

我心中诧异,微愣了神,想问什么,转念间,话吞了下去。

肥叔说:“她在房间里边,害羞出来见人。”

我说:“是我冒冒失失过来的。”

肥叔摆摆手:“哪里!”他笑着站起来,走进里屋去,我赶紧转头揉戳一下僵硬的脸颊,借此摆脱这个无可救药的痴想。

里间传来他们二人的声音,也不知他的妻子什么时候回来,家里边的沙发像是长了毛针,令我百般难受。

肥叔牵着女儿出来:“贾研,马上六岁了,可乖可乖了。”

贾研看着我,盯着我,水汪汪秀气的眼睛里面盈出了笑意:“阿姨好。”

我见过很多漂亮的孩子,但都不如她灵气,才不到七岁的年纪,头发黑厚而油亮、自然卷曲,皮肤和肥叔一样白亮晶莹。

我见她害羞地紧抓着肥叔的手臂,索性站起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冲她嘻嘻哈哈:“你好呀,阿姨今天过来给你爸爸送材料,能见到这么个小美女,真是让阿姨惊喜!”

我心里头难受,但笑起来却是真的,我是真喜欢这孩子。

贾研冲我笑得越来越甜:“阿姨好,阿姨真好。”

“觉着她太安静,去年秋冬开始让她学习钢琴,练练性子。”肥叔找一旁坐下,说道。

我冲贾研笑道:“你小小年纪,就会钢琴呀,了不起!”

肥叔摸着贾研的脑袋,笑问:“给阿姨演奏一下好不好呀?”

贾研笑着点点头,咚咚咚地往屋里跑。

一小会后,一曲悠长的音乐缓缓而來。

在这个月亮再一次升起来的夜晚,下雨。

这雨走起来非常黏人,我迈不起来步子,如同羊角扎进了心里一般痛苦……

文锦,这是你在惩罚我吧。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家,到家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再次没有入眠,这在我正式上班以后是不常见的,于是我坐起来连喝了三杯葡萄酒,意识渐渐模糊以后,我再重新躺下睡觉。等到脑中一片模糊,要完全睡去时,有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朝着耳边袭来。

我没见到文锦从奄奄一息到最后离开的那一刻,那日我外出买煎饼时,天边也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只是雨下得很小。

我又开始嚎啕大哭,脸颊上温暖的泪水一滴滴滴下,心里边一阵阵荒凉的气息。我想文锦离开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最后看我一眼,夙愿才会化作总是落下的小雨,滴答滴答下个不停,在夜中落在我孤单的心头。

等睡去时,我在梦里喊着:文锦,文锦,文锦……

我发了疯地呼喊着,朝着他跑去,这条路没有归途。

周日彰彬会在午饭时候过来。早起,我与金桂芳大吵了一架,她就像是我阴冷生活中挥之不去的绝望阴影,永远不肯仁慈的离开。

我跑了趟市场,中午炖了肉,做了一锅鱼汤,炒了几个小炒,配上白饭,我使出浑身解数,摆了一桌。彰彬上门的时候,手里提了一袋子营养食品。我把他请进来,将家里唯一一瓶剑南春摆上桌,打开后,两个杯子逐个倒满。

“我是不能喝酒的。”我笑着,“喝酒是为了赔罪。”

彰彬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他谨慎地问道:“赔什么罪?”

许多事情摆在眼前,失望透顶的生活下,我的一颗心,反而放下了,平静了。我双手举起酒杯:“彰彬,让你白等了一周,对不起!”

酒在喉咙中,干涩的很。

“我之前不坐你的车,因为单位里大伙都在好奇地巴望着,我只要上了你的车,接下来的事情就没办法控制了。还有,自从我丈夫去世以后,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不与男人说话,一来我自己不愿意,二来我婆婆也不让。”

彰彬瞪着我,似在叫我继续。

“但死人可以安静地躺着,老人也可以在家养着,我不行,我很想认命,可是父母根本顾不着我,我若是不踏出家门,没人会管我吃饭……我出来工作,每件事都强迫自己干,我并非真的走出伤痛了,但没几天,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日日想着他那难听的真心话,出乎意料的是,我感觉自己终于萌生出一种想要过好日子的想法,至少一天天的,我不会在过去倒霉的婚姻里边苦苦熬着,在悔恨中一去不返!所以我接着工作,跑去家中寻他,可我找到的却是自己的自欺欺人与自作多情……他结婚了。”

当着彰彬的面,我掉下了匪夷所思的眼泪。

“你别怪我不识抬举,周五我答应坐你车,就是想和你说清楚,但可恨的是,我死去老公的母亲,总是在我的生活中间震颤着,前日,我什么也没对你说,下了车,我就跑去给她送冰箱、送钱,看着文锦的面子上,那是我最后一次叫她一声妈。”

彰彬皱起了眉头,在我看来他已经极度不耐烦。我说:“这些话不合时宜,更不应该和你说,但我请你来家里,和你说了,是不想耽误你,更害怕你找我麻烦,也许一个人蜗居在这种地方是我的命。说到底,我什么也没错,但不得不认命。”

“认识一场,有机会的话,还是做朋友吧。”彰彬走之前,站在门口看了看屋里,在正午的好阳光下,这屋里,一切都是旧的,又旧又暗。“日子还是好好过,总会有人眷顾一下的。”他皱着眉头,慢悠悠地说完,转身关上了大铁门。

随着他关上门的那一刻,屋里恢复到了往日的安静。

四、刻在我心里的笔记

电话铃声响了。

我正在用暖烘烘的面巾捂着眼睛,由于昨天夜里的嚎啕大哭,眼睛已经肿成了两个鱼泡,变得可怕。此时此刻,被生活摧残的女人又多了一件倒霉透顶的事。

铃声响了很久,是敏慧?东君?金桂芳?或者是肥叔?我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铃声响了几遍,在我狭小的屋子里边纠缠不清。我只好将面巾放下,走到餐桌上拿过电话。

“喂?合安?”

“嗯,我在。”我说。

“大清早的,还没起床?”

我看了下挂表,此刻七点刚刚过四分钟。“起来了,敏总,在整理东西,抱歉。”

“不赖呀,年轻人。昨晚很开心吧?”

“啊?没有。”我沉默了一会,“敏总,您今天有特别事吩咐?”

“唔……昨天,做了什么?”她问。

彰彬走后,我收拾碗筷,随后一边喝酒,一边一个人听《假如爱有天意》。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敏慧在电话那边发出长长的呻吟:“啊……怎么说呢,昨天编辑部彰主任给我打了电话,我俩讨论了一下,一致认为你是不错的,确实是不错的。所以,打算给你转正,一会上班你去人事部办手续,明白?”

我不禁愕然,想起昨日彰彬的话:日子还是好好过,总会有人眷顾一下的。这时候回忆起来,他皱着眉头的神情下,平静的语气中却带有一些不动声色的温情,或者说,是将某种善意的色彩,添置在了一对萍水相逢的男女之间。

我重新回去将毛巾捂在脸上,脑袋里一边开始转悠年轻时转正的情景。五分钟后,我冲了热水淋浴,用电棒仔细整理了头发,穿上衣柜里边最有价值的衬衫和短裙,最后,在镜子前化了一个心旷神怡的妆容。

我沿着那个热闹的街道去单位,沿途望着早晨驱车赶路的人流,街口过马路的大爷拉着背红书包的小孩,孩子一连声儿的叫唤。路过一品居的大门,这个时间门前空无人烟,进入单位大楼前,我在旁边店里买了一瓶看得过去的红酒和几条差不太多的烟,打算下班后拿去送人。

起初,对于工作,我心里一直在挣扎,挣扎得厉害。九月初的那日之后,我望见了生活的正轨。转正以后,我从公用的办公桌搬走了,顺利地拥有了自己的一小块天地,同时,紧张而忙碌的工作也郑重地落在了我身上。

白天,敏慧交代下來的材料与稿件我写得昏天黑地,不敢懈怠。晚间,我就没有心情悲伤了,有时候回家看见文锦的书桌,身体却仿佛用尽全力在咆哮:“悲伤个什么劲呀!赶紧他妈的睡觉。”长达四五天的时间里,家里更加安静,我再没听见自己的哭声。

十五那天,中秋。我关闭手机,缩在被窝里疯狂补觉。中午时候,连火也懒得开,嚼了两口冰箱里的白馍馍,倒头接着大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一阵低沉的声响,咕噜咕噜,接着就是一阵酸痛,这时候,我才利索的醒了,不得不裹着大衣跑到门口小街上去吃快餐。

随着吃饭的工夫,夜色一点点的黑了。我走出麦当劳后,开始抬头看月亮,找了半天却没见着月亮,这偏冷的黑夜里,连星星也没有几颗,头上只有一栋栋老式的板楼,在街灯下衬得发红。

我索性顺着街道遛弯,顺便寻找今夜的月亮,直至走了整整一条街,出了街口进了大道,头顶才空旷一些,夜幕上终于播出了光亮圆润的月亮。

我正慢慢地朝家里溜达时,才想起来今日该给家里爸妈打个电话,刚一打开手机,咚咚咚的几声连续震动,是妈妈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还有——贾研那张可爱的笑脸,照片下边配字:叔叔阿姨们,中秋团圆节快乐……

天气越来越冷,街道细细长长,走得叫人可怜,住家的楼底下面有几个小姑娘在跳长绳。时间空闲,我又无所事事,就在楼下蹲了一会,看孩子们玩耍。小家伙个个活泼灵动,反而让我想起来贾研,她若是长大了,也变得这般鲜活水灵就好了。肥叔一定会教她读书写字,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像她爸爸一样儒雅的文人。

这时候夜早就全部落黑,楼道灯光一闪一闪,等到了我那一层,出了电梯已经是灰暗暗的一片了,我心里突然跳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隐藏在阴暗里,靠在走廊的墙角处,闲闲地耷拉着脑袋,又猛地摇了摇头。只可惜,越是黯淡的地方,他的长发和壮硕的身材反而相得益彰,甚至别有味道,这种味道,似乎只有搭配在贾平墨身上,才不至于失了平衡。

“我的妈呀,你终于回来了。” 肥叔低低地笑说。

我没想到他会来,更没料到他居然连个信息也没有,就一个人默默地来了。

“我是该和你打声招呼再来。”肥叔像是知道我的想法,又笑了一声,“但是我觉得,直接过来更有趣!”

“这么黑的楼道,你都差点睡着了,多吓人。”

“是呀,我没料到你不在家,出去溜达啥呢?”

“看月亮。”我说。

“哦!是呀。”

说着,肥叔指了指我家的大铁门,我上去开门欲请他进去,却突然有个疑问:“你咋知道我家的位置?”

“我问的,问的东君。”肥叔伸出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皮鞋:“换鞋吗?”

我摇摇头,看起来,肥叔异常的紧张。

“上次你来我家后,我以为你喜欢我,本来嘛,一个单身女人来找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是有意思。”肥叔疑惑地看着我,“可是你之后一点动静也没有,所以我弄不准,就自己过来问问,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我马上走,绝不打扰。”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乱成一片。

肥叔说着:“你知道,像我这个年纪的人,离过一次婚,早就不需要什么躲躲藏藏,我觉得你不错,但你好像见了我女儿之后,就改变了对我的想法,但我不确定,所以我来问问。”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憋住,用这种方式来平息内心的紧张,我很喜欢贾研,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这个误会。

“我是不是冒昧了?”肥叔又问。

“没有!没有!”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以为你结婚了。”

肥叔一愣:“你不知道吗,和敏慧结婚的人,是我。和她离婚的人,自然也是我了。”

想起来之前东君的嘱托,此时此刻,我恍然大悟。

肥叔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柔声说:“好吧,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的,我不应该叫肥叔,我应该叫傻叔。”

他的声音低沉厚重,我扑哧一下大笑。

肥叔这才开始环顾我的家,这似乎和彰彬是一样的。所有男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习惯于第一次到女人家里,就东看西看,想要从某些细节当中找到蛛丝马迹,至于是何蛛丝马迹,恐怕他们自己也不太清楚。

肥叔开始浏览家具、墙壁、架子上的摆设,之后,他走到文锦书桌前,他一动不动,站在那边,伫立良久,良久之内,一声不吭。

很久以后,浑厚的低吟般的声音终于响起,从沉默中响起。

“我和敏慧,是突然情断分开的,但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老婆没有还是不习惯。”他说,“刚开始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很少吵架,那时候觉得,我们也会看着彼此的身影过一辈子。”

我脑子里开始闪过和文锦结婚以后的画面,年轻的时候,朝夕相处,不论是白日的三餐暖食,还是夜里的赤身裸体,都是形形色色生活当中永恒的假象。

“离婚之后,敏慧搬走了,当晚我躺在床上,躺着躺着,居然睡着了,半夜身子一滚,里边却是空的。睁眼一看,只看见墙壁。转过身四周黑漆漆的,我跑到女儿的房间时,怕吵着她,没敢开灯,硬是黑夜里边坐到天亮……痛苦!”

“我告诉你我的经历,虽然和你比起来,不一样,但……”他犹豫了一会,说,“走了,怎么走的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结束了。”

他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但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像是把时间留给我,让我自己去思考。金桂芳曾经说:“锦儿走了,你迟早还会再有男人。”没错,可是迟早是哪一天,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日子有多遥远。

“你把女儿自己丢在家里吗?”我问。

肥叔愣了一下,随后,他摇摇头:“不!女儿,在陪她妈妈。”

“你真傻啊,女儿还这么小,明明应该是妈妈去陪她……”话还没说完,我就止住了,傻的人是我才对。

“所以,我再确认一下,你喜欢我,对不对?”肥叔轻声问,他的脸保养得很好,根本看不出年纪,反而是口中的话,像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褪去青春后,换来沉稳直接的话。

我点点头:“我觉得,你是一个厚道的男人。”

肥叔也点点头:“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五、活泼地,洒脱地

中秋之后,我将文锦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寄给金桂芳。岁月流逝,三年了,我心中的某个坟墓,开始风化。

有一件事让我和肥叔开始担心了,敏慧是我的老板,本来是受了她的好意,得了一份响当当的工作,可惜阴差阳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我与肥叔稳定的交往过程中,我都害怕见到敏慧,我知道我与她的这种雇佣关系,将会在她得知我和肥叔的事后瞬间瓦解。

敏慧一定对我生怨,觉得我很不识抬举吧。

但在这很长的时间里边,我和贾研却渐渐有了某种特殊的感情,每周总有一两次,我和肥叔一起去接她。周末,避开敏慧看望她的时间,我登门的时候,她会跑过来,阿姨、阿姨的甜甜唤着。

她还是个孩子。

一日肥叔开着车,和我一起接她回家。外面下着暴雨,雷电打在车上,贾研原本在旁边呼呼大睡,这时候睁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安静地盯着我。

我抓住机会,将她慢慢揽在怀里,她的小身板占据我整个怀抱,鼻息轻轻拍打在我的脸上,“阿姨,真好,阿姨。”在她小小的意识当中——阿姨代表着比她高大的朋友。

贾研六岁生日后一天,我见到她,她安安静静地搂着我的手臂:“阿姨,你要是爸爸的第二个妻子,有些东西,会不会和妈妈不一样?”

我望着她,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悲悯,我每日都在增加对她的爱,但母亲的爱,绝不是我可以替代的。“好孩子,你妈妈是天下最好的,阿姨和她不一样,但我会尽力,离她很近很近,好不好?”

一旁的肥叔,似乎陶醉在我的话中,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经过冬日突袭的大雪之后,这里的寒冷终于增加了攻势,我家小街道上的红板房上面,积雪已经从薄薄的一层积攒到很厚,见到肥叔时,他说早上门口老榆树的枝头已经被积雪压掉,落得遍地都是。

“敏慧对你怎么样?”

“在事情撑破之前,她总是看着我从前老板的份上,悄无声息地对我好。”我说。

肥叔皱着眉头:“周末,我就找她谈。”

“不急。”我说道。

“急!”他搂住了我的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做一次吧。”

“去哪里?”

“我们家。”

当身体极度缠绵交叉时,肥叔身上流出的汗珠温热地落在我身上,既珍惜又恐惧。三十几年的经验告诉我,他柔软厚重,无限美好而又耐人向往的身体里,暗含着某些深渊与恐惧,来自生活与现实的恐惧,来自情感中本会磨灭掉的刺激,来自踏入细如发丝生活的恐惧,还有贾研那个问题——你会不会和妈妈不一样?她小小年纪,也许说不清楚什么才是不一样,但我深刻理解,这是来自血缘的恐惧,我知道,从此以后的这一切,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劳作,在情感的收割与流失中劳作。

血缘永连,情爱易断。正因为知道,所以,恐惧。

肥叔还没来得及找敏慧,这件事就从东君的口中,赤裸裸地揭示在了敏慧面前。

我本周最后一次将速写的材料交给她的时候,东君正在办公室里整理今年采访的名单,看过来的时候微微笑道:“做这么快,等平墨来接你呀?”

敏慧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东君刚把玩笑开完,笑容还凝固在脸上,拔腿就跑了,他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他生怕敏慧发怒,他就惨了。但他走不了了,敏慧当然发火,把他拽了回来,反而,把我撵了出去。

当天下午,我哆嗦着用钢笔在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划拉,偶尔望着墙上精致的挂钟,等待着绝望的降临。其间,我偷跑到厕所,给肥叔发短信,短信內容是:我们的事,敏总终于还是知道了。

我并不是立刻就失业了,但是到了被开除的那天,我还是慌了,我从大楼出来的时候,很冷,肥叔在门口等着我——“我对不起你。”他说的这句话,落入长长的沉默中。

失掉一份工作,对女人而言,不比少了老公好受多少。更何况,我被“赶”出来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我在这里摸爬滚打将近十年,昨天网站的头页上边还挂着我的文章,精雕细琢,栩栩绽放,而我却在这个行当历经两次起死回生,最后光荣的滚蛋了。

“也许这是我的命。”我想流泪,再流不出来了,“说到底,我什么也没做错,但我不得不认命……”

这番话,我对彰彬也说过。

失业以后,我背着肥叔做了一件事。回家以后,我睡不着觉,白天接着晚上,晚上又连着白天,我无法抵御心里的苦闷,在无比清醒中苦苦煎熬。于是,我学会了抽烟。

我与金桂芳的联系似乎越来越稀薄,几个月前,我就在寻觅合适的时机,不再每月打给她四千块钱。

她去我家里找过我,可是我搬离了自己家,肥叔以弥补与感情为理由,带我搬进了巷街。

金桂芳只能不断地打电话,发信息,内容都是一致的:“你打五千块钱过来。”

我回复她:“我失业了。”

“弟弟和弟妹吵架了,弟妹离家出走了,昨天就走了。”

我感到匪夷所思,仅仅只停留了半分钟,我的第二条短信就发了过去:“我失业了,以后不再接济。”

当电话铃声响起时,金桂芳三个字让我作呕。

金桂芳说:“如果你想要再婚,必须经过我们的同意。”

这一刻,我心中无限悲痛,更无限感慨,我与文锦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离别,我自认对他的认识胜过世间任何人。但这次我明白了,我深爱的丈夫,文锦一直生活在这样缺爱的家庭里。

其实,文锦死去后,他的兄弟比婆婆更加得悲痛。

我低落的情绪急促爆发:“您好像没有搞清楚,当初给的钱不是为了还钱,而是我对文锦的一点眷顾,你儿子除了一个书桌和上面的东西,半分钱也没有到我这里,房子是我父母买的。你养不起那对夫妻,我也没义务养你们,以后别惦记在我这里拿钱,一分都不行!”我在即将挂掉电话前,脑子里在高速运转着这几个月熬过的情绪边缘、金钱边缘。打过去的钱,根本不用算也比给生养的父母还要多:“你再逼我,我就去死,死在你眼皮子底下!”砰的一下,我把电话挂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转过身来,贾研露出半个脑袋,悄悄地趴在门框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说。

我听见了抽泣声,很小很细,这是这么久以来,我头一回听见她哭。

我的噩梦是从文锦查出白血病开始,我喜欢哭,喜欢看着下雨天,喜欢听歌,这能让我不断地熬着,最后痛苦一点点减轻。但我发现,这次,熬不住了——这就是命,这句话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以往和金桂芳吵完架,心绪就如同摇摇欲坠的绳索下面吊着的水桶,上下不顺。但这一次,我在愤怒并且冲她发出尖锐的吼叫之后,我却感到异常释放。因此,我便开始不断地找机会大声说话,比如一人在家时,打电话给朋友,开始聊一些无聊透顶的八卦,直到我筋疲力尽,倒头就可以大睡。

肥叔在家时,我感到有双眼睛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盯着我,把控我的一举一动。我便跑出去,跑到那个铺满青石,种满老榆树的巷街上自己待着。还有贾研,只要她在家,我便尽力安稳地、安静地待在她面前,以免稍微的情绪波动,影响到她。而这个孩子,她真是太乖了,我照顾她时,她很少闹,也很少哭,肥叔不在时,我亲自煮的饭,贾研也吃的习惯。

只有一次,贾研哭了。

早上,肥叔早早起了床,他像是南极的企鹅一般,到处在家里找寻他丢失的那一只袜子,随后,他在厨房将水壶的水灌满,放在灶台上烧。

隐隐约约,我感到胸口有些重,肥叔将头轻轻靠在我身上,我的神经触角张开了些。“我上班了,留了早饭给你和女儿,使劲睡,睡好了再起来!中午和研研出去吃吧,别做饭了。”他说。很快,我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强烈而又近似嘶喊的哭声传来,我甚至感受到了脑中的巨痛,这种巨痛,将我瞬间从深深的睡眠中惊醒过来。

贾研!

我猛地一下冲到客厅,将贾研从地上抱起来,还没来得及询问,一声巨响从厨房中传来,接着,我闻见了极其难闻的酸味。

我抱着贾研冲出家门,一直跑到走廊尽头,将她放下,从始至终,贾研一直在哭,嚎啕大哭。

“宝贝!待在这!宝贝!”我简短地吩咐了一句,立时冲回去,躲在门后边看灶台,发现台上的火还在烧着,只是锅已经烧干,烂了个大洞,从上边滚了下来,摔在地上。

“贾研?”我跑到尽头看她,看她安然站在那里,只是依旧惊魂未定,哇哇大哭着。

将煤气关上,窗户开着,门开着,最后清理完那个破洞的水壶,我一把抱住贾研,贴着她湿润的小脸,“没事……没事……没事了。”我不停地重复。

当晚,贾研发烧了。我和肥叔守在她旁边,喂她喝水、喝药,给她盖上厚厚的毛毯。半夜的时候,贾研出了一些汗,体温退了一些,肥叔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亲吻她的脸颊,静静地看着她入睡。

凌晨时候,贾研动了动,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喃喃念叨:“阿姨不哭,阿姨不出去,我乖乖的……”

瞬间,我感到身体里某个东西,在焦灼,在瓦解,在释放,最后,解脱了。

巷街往西走到尽头有一条小道,小道竖着通向山坡,却被几棵马尾松截成几段岔出的小路。肥叔拉着我穿过局促的弯路,隐隐约约上了山坡,肥叔仔细看了看坡上长满的猪毛菜,弯下腰杆,用手拨拉,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肥叔向上爬了几步,低头一看那一块的猪毛菜,差点滑一跤,赶紧站稳了,愣了好一阵,才退回来。

那坡上有一块奇石,据说过去这里是一片泥沙地,工人采集石块时发现了它,这块奇石小而精巧,只有成人的拳头大小,酷似一位西洋男士的頭像,鼻子、嘴巴、下巴与真人比例相似相近,最精巧的地方在于,石头的脸上一片光净,唯独左右眼角处均有条细细的“皱纹”,这可不就是中年男士笑起来后的面相吗。这等异乎寻常的石头长在两块大石中间,被猪毛菜围堵着,虽是防止它被风化,但却也很难找着。

肥叔咳一声,伸手摸了摸那块奇石:“一般是经历了几千年的演变才能长成这模样,听说为了保留这块奇石,才特意把这块坡留下,又移植了猪毛菜。”

我蹲下身子看那石头,然后抬头看了看周遭的模样:“这儿是山坡的一道褶皱,又被猪毛菜围着,有些憋屈。”

“这也是为了保护石头不被风化啊。”肥叔说,“所以呀,人和石一样,经历了变故才能磨炼得美丽。要不,那顿饭局那么多人,我怎么就注意到你了呢。”

“是呢。”我说,“就是要比喻,也跑的太远了。”

肥叔咯咯咯直笑:“我告诉你,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忍不住了,要提前告诉你,那就是——你生日,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是一份保险!我已经搞清楚了,准备买。回头你和我领一下结婚证……”

他说:“这份保险,我准备交五年保费,等二十年之后你就可以领了。这样,二十年后,不管我们之间有何变故,不论我在哪里,你都可以感受到我对你的爱。”

他微笑地说出了“变故”二字,让我心里瞬间哆嗦了几下,接着,一团热烘烘的心绪冲上心头,人世间的情意,得失竟然如此分明,许久,我慢慢和他说:“多少年后,我还能受到你今日的照顾,一切都值了。”

“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还没值呢!”肥叔微笑了,嘴巴里溜出了两句话:“你得先嫁给我,不然买不了的。“

我踌躇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不过,等我找回工作以后,我们就去。”

肥叔好像突然提起了一口气:“你还干记者?”

“不然呢?我又没干过别的。”

肥叔抱歉地摇摇头,又问:“万一、万一以后再遇见敏慧,你怎么办?”

“嗯,不知道。遇见了再想吧。”

肥叔牵着我的手摇啊摇,朝我咧了一下嘴,不知是不是答应了。

那天上午,下着大雨,肥叔全身湿透地溜进来,轻手轻脚关上大门,屏息静听。随后第一件事还是赶紧跑到洗手间洗澡,正当脱光了迈进澡池,外间就突然有了声响。

肥叔赶紧关了水龙头,又凝神静听,问:“合安?醒了?”

没人回答他,他便开始洗澡,还边洗边哼起了歌:“你像月色一样沉默……如雪花落在湖面融化我……寂寞的烟火忘掉岁月……让天空快乐,呵呵呵,让我快乐才对。”

肥叔赤身裸体地抱着一大袋东西回房间,他轻轻推开卧室门,探着头笑盈盈地往里头望,见我还在睡觉,便在床前蹲了下来。

当我感到胸口被人使劲捏了一把时,睁开眼睛,“啊”的一声尖叫出来。这个声音仿佛让肥叔非常的满意。

“老婆!噢不,未来老婆,今天是非常值得开心的日子,刚才我真的特想一脚就把你踹醒,然后再告诉你今天究竟多么值得高兴!哈哈哈哈!”

我耳边回荡着他的笑声,然后终于发现了他旁边的袋子 ——有很多条内裤、睡衣,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放在最上边。有我家中床上摆的布娃娃,有我放在家里小床和隔壁的墙壁之间箱子里的首饰摆件……全是卧室摆放的东西。

吃早饭时候,我在桌上摆了两杯热牛奶,两片加了蜂蜜的面包和两个没煮熟的鸡蛋,肥叔用筷子将牛奶搅来搅去,倒腾来倒腾去,就是不入口。

“牛奶里头没放蜂蜜,太腻。”

“哦。”

他垂着头,两只眼睛盯着牛奶,仔细地将牛奶面上搅拌出的水泡扎破,没有看我一眼。

“我都忘了,我还没刷牙。”我说。

“那你快去。”他瞪着牛奶,像锥子一样的瞪着牛奶,丝毫没有朝我这边瞟一眼的意思。

我在洗漱的同时,侧着身子左看右看,才经过一晚上的时间,这里就变了一副天地。我心脏剧烈跳动,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

“我今天去家里搬东西了!”肥叔大声说,“女儿今天早上催我,她问‘你什么时候和我未来妈妈结婚?”

六、尾声

电视上的老翁有着和肥叔一样的体型,留着刺啦刺啦的胡须,因此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拉著冰车,出了小巷,来到大街上,瘫坐在石头边上,翘着二郎腿,大口地咀嚼着从包里掏出的玉米。

在北京那个城市,有一个叫作鼓楼的地方,十分巍峨、壮观。老翁冷漠地看着,小巷紧贴着他身后,就在这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唤了一声,接着一阵鼓声传来,轰隆隆,轰隆隆……

我看着,却听见肥叔的声音——“有个蚊子,吃的肥肥胖胖的,我没打着。”

“你可笨死了。”

“它有四个翅膀啊。”

“你在哪里见到的?我去打吧。”

“厕所,我找半天了。”

我笑呵呵:“老公,你多站一会,不就完了?”

肥叔马上接着道:“你没发现我站半天了吗!”

在这个俗称“秋老虎”的日子里,蚊子似乎是成了精,吃得肥肥的,速度却快得令人恐惧,我毫无耐心地走去厕所,揪着肥叔的耳朵:“就你给它喂肥的。”

肥叔温和地笑着。

电视那边,鼓声停顿,歌曲骤起,大街上的老翁赶紧放下玉米,欢快地跳舞。

责任编辑(见习)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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