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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梵高的三座城

2020-01-15金莹

书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鲁本斯梵高画作

金莹

沉迷于一个人物时,总会陷入疯狂的情报收集综合征中。解析他画作的色彩、研究他笔下的文字,揣摩他的秉性和脾气,伴随而来的或感动或欢喜都催生出更加强烈的想要了解他的欲望。真实的文森特·梵高到底是什么样的?是欧文·斯通笔下的励志青年、吴冠中欣赏的热爱艺术的赤诚小子,还是《至爱梵高》油画电影中善良而无辜的主人公?形形色色的传记、各种主题的展览和纪录片,都按自己理解的逻辑呈现他们心中的梵高,有的专注于他的艺术梦想,有的关心他的精神状态,有的挖掘他的恋爱情事,大家都想做“何谓梵高”的解答者。这一次,我用脚步来丈量,走一走梵高的三座城,并不为寻求什么答案,只想感受时空重合下他的气息。

阿姆斯特丹

(1877.5-1878.5)

阿姆斯特丹(Amsterdam)是一座水城,其市徽中的三个叉(×)分别代表了与水患、火灾、黑死病做斗争的精神。而城市名称词根里的“dam”昭示着“水坝”对于这座城市的重要意义。市中心的水坝广场是阿姆斯特丹的起源地。我们的酒店就在附近,夏日的广场像极了节日狂欢的连续战场。活动宣传的街头横幅,飘扬着“we are not sick”(我们没病)的骄傲字眼。测试中的音响设备,撩拨着参与者们兴奋的神经。不过即使是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的夏季午后,阿姆斯特丹也会遭遇说来就来的大雨,这时再瞥一眼水坝广场上的游客,好多都穿上了印有“梵高博物馆”字样的塑胶雨衣。

对于第一次去荷兰的人来说,梵高博物馆是必须报到的景点。自从博物馆启用了新馆入口,参观基本上都进行网络购票,那些没有认真研读博物馆主页的游客,只能去现场排队碰碰运气。在我完成网上预约和付款的第二天,梵高博物馆就发来了几封热情洋溢的電子邮件,主要目的是提醒我参观的路线和如何租借语音导览器。邮件末尾,引用了梵高在一八七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写给弟弟提奥的信,并用鲜明的黄绿色突出这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常去博物馆”,这行文字让我感觉是梵高在呼唤我们进馆对话。

距离第一次去时隔五年,人流如织的场景依旧。新馆正在举办“梵高和他的向日葵”特展,除了梵高笔下的向日葵,还有其他画家以“梵高在创作《向日葵》”为母题的画作。博物馆打出大幅提示,为了应对画中珞黄颜料的褪色问题,他们将不再出借人们熟悉度极高的《花瓶中的十五朵向日葵》。馆内不允许拍照,即使游客偷偷拍摄,效果也差强人意,因为每一幅画作都安上了玻璃。时有时无的反光挑衅着观赏者眼睛的敏锐度,人群中努力靠近画作驻足观看梵高笔触的参观者们看起来有些焦虑。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人们歌颂梵高是一个将生命的明媚在向日葵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人,但也有人说梵高热衷的苦艾酒所带来的致幻效果,使他看到的色彩偏亮,所以才会有灿烂到如此田地的向日葵。

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

主楼(旧馆)仍然按时间顺序和梵高在不同时段的绘画特点来走线布展,有三处用心的变化引起了作为再次参观者的我的注意。

一是辟出一块区域来陈列梵高的多幅自画像,位于进入主楼后的第一个参观区。自画像是向日葵之外知晓度最高的梵高绘画主题。几年前在香港的百货商店,买过一个印有梵高全部自画像画作的手提袋,包的基调是灰蓝色的,上面的每一个“梵高”都炯炯有神。每一张画作的眼睛都蕴含着特别的情绪,就像他的许多画作一样,有一种转动感和摄入感,让观赏者产生一种不知道是“你看他,还是他看你”的感觉。梵高的弟弟提奥的曾孙威廉·梵高(Willem van Gogh)和自画像上的梵高颇为神似,尤其是那双眼睛。自画像里的梵高都紧闭双唇,因为长期经济拮据导致的食物品种匮乏,黑面包配冷开水的饮食使得他很早就没有了整齐的牙齿。付不出钱请模特,梵高便学习前辈伦勃朗的做法,画起自己,他也在书信中感叹自己过于早衰的容貌。此次展出的自画像大部分以画廊传统的布展方式悬挂于墙上,有小部分按博物馆摆放展品的方式放置在玻璃柜里,因而参观者可以看得到画像的前后左右。暴露的钉子、粗糙的木板,有的画作反面夹着字条或是另一幅画。曾经在高中的美术课上,听老师说过贫困的梵高经常在做过画的布上铲了又画,画了又铲,因而他的一些画看起来色彩暗淡。二○一三年,梵高博物馆历时八年完成的研究计划“梵高工作室实践”(Van Gogh Studio Practice),也证明这种回收利用的做法在他所有类型的作品中都曾出现。不过,学界也有其他解释,梵高是在一八八五年之后才开始尝试鲜艳的色彩,这得益于工业染料的新发明。但是这些染料中有很多并不稳定,导致他的一些画作与原来的色彩相比已经有了不小的差距。自画像区域的展览,还模拟他作画的场景,配上笔、刀、调色板、文具袋等,营造出梵高正在画画的氛围。

梵高自画像

梵高照片(1873)

第二处变化是增加了描述梵高人际关系的说明图。用两面墙体呈现梵高与家人、朋友之间的交往,用线条串起每个人物的照片。让我有些感动的是梵高的巨幅照片,那张几近被我们遗忘了的真实的脸,就这样放大在一堵墙上,冲击着我的视觉神经。打开今日的网络搜索引擎,梵高自画像理所当然地成了他本人的代言符号,甚至还被有创意的朋友们设计成了动态表情包,大家似乎都想不起来这个让我们觉得倔强、孤僻、脾气坏,可又不时显得可爱、特别的短命天才画家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庞。镜头记录下的照片,定格在梵高十九岁时,一张不算瘦削的脸庞,线条却特别柔和,卷发虽显蓬松,明显有整理过的痕迹。如果在没有任何预设的情况下看到这张照片,我的直觉会让我相信那是一位诗人或钢琴家,有着灵巧的手指和思想。据说梵高非常不喜欢拍照,一生只留下了这一张照片,他在一八七三年一月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夹寄了这幅肖像照,当时的梵高正在海牙的画廊里工作。许多梵高传记引用过的另一张十三岁的照片已经被证实所摄人物为提奥。

第三处变化是设置了让参观者了解梵高如何“雕刻”色彩和光线的互动展区。以《花瓶中的十五朵向日葵》为例,讲解梵高的笔触在不同强度和角度的光线的照射下变幻出不一样的观感,邀请大家一起来学习梵高的绘画方式,并摆放了一些模仿者的画作。梵高的画作,常常让观赏者有一种代入感,科学研究的一种说法是他采取的点描法呈现出“湍流”(turbulence,即我们看到的漩涡)效应。人眼对于亮度的变化比对色彩的变化来得更加敏感,梵高画作里的明暗缩放就是这种“湍流”的体现。湍流问题一直被认为是经典物理学里尚未解决的一个谜题,这也使得科学家们对梵高的画作日益着迷。

主楼还展示了梵高与弟弟提奥之间来往信函的放大版,特别是一些记录下梵高当时创作绘画构思草图的素描,比如几乎成为博物馆第二大看点的画作《吃马铃薯的人》。一九九四年梵高博物馆发起梵高书信项目,与惠根思研究所(Huygens Institute)合作,进行了新形式和版本的梵高书信呈现。一共收集有九百零二封信函和二十五件相关手稿(主要指信封和未寄出的信件草稿),其中六百五十一封是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七封写给提奥及其妻子,三十九封来自提奥,两封来自提奥及妻子。梵高与知音弟弟提奥的通信往来是宝贵的文字素材。梵高实际撰写的信件数量一定比已收集数目大,但在当时看来梵高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书信写作者。莫奈的存世信件在三千封以上,惠斯勒(James McNeil Whistler)在一万三千封左右,伏尔泰则有两万封(通信对象逾一千七百人)。目前梵高博物馆也在网络上公开了收集到的梵高所有书信,呈现方式包括原件扫描本、原文版本和英文翻译版本,并配有详细的注释,解读通信者之间的关系,帮助读者了解书信写作时代的背景,艺术及文化界的情况。读者可以根据时段、通信者和地点来进行快速检索,也可以就一些关键词进行全文检索。特别是对信中出现的一些小说、诗歌、《圣经》的引用,亦可进行调查,就像是梵高的学术数据库。梵高书信的中文版六卷本已由上海书画出版社于二○一六年出版。

梵高书信手稿及《吃马铃薯的人》草图

一八七七年五月十九日至一八七八年五月十三日期间,梵高在阿姆斯特丹生活,和担任修船厂负责人的叔叔扬·梵高同住(Jan van Gogh)。那时的梵高想和自己的祖父、父亲一样成为一名神职人员,正为投考阿姆斯特丹神学院而积极攻读。他的课程包括希腊语、拉丁语、几何以及大量自学课程。虽然这一时期的学习让他有些不负重荷,但日后梵高能熟练使用荷兰语、法语、德语、英语与上述课程不无关系。阿姆斯特丹时期的梵高在与弟弟提奥的通信中曾讨论人生的意义,在一八七七年五月三十一日的长信中,他说:“有件事我们必须明白—从现在到三十岁,我们都要为生活而进行各种尝试,防止堕落……直觉告诉我:我们一定能干一番大事业,一定会与别人不一样。”他在信中经常提到“良知”、如何避免罪恶,甚至将没有激情归类为恶的一种。

长期研究梵高书信的学者扬·胡尔斯克(Jan Hulsker)认为梵高的书信完全属于世界文学的范畴,很多信件强烈地传达了他的情感和信念,他是一位“真实”的写作者。梵高从小家教严格,在文学方面的阅读量颇丰。他喜欢狄更斯、艾略特,幼年读了许多的诗歌和童话,尤其是安徒生的作品。在目前存世的梵高信件中,他在十六封信中提到了安徒生。梵高经常让提奥帮他购买安徒生的书,并分享阅读的心得。在安徒生的多部作品中,梵高提得最多的是《月亮看见了》。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位抑郁不得志的画家,在一个夜晚结识了悬挂在空中的明月。上帝视角的月亮将它在深夜看到的故事告诉画家,三十三个夜晚所呈现的人世间的场景,从卢浮宫的老人、河边祈祷的女子、山丘上的诗人到剧院里的小丑,月亮用平静的口吻叙述着真实的世界,它洞悉了爱情、看透了人生、穿越了历史,满是对人类生活的终极关怀与思索。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和聪明才智,很难读透读懂安徒生的童话。跟着梵高书信中他对安徒生文学世界的分析和理解,到哲学层面上的人生思考,我觉得自己也在共同学习,并通过梵高重新认识了安徒生及其童话本身。

《凡·高书信全集》  荷兰梵高博物馆  海牙惠更斯历史研究所主编林骧华  曹珍芬等译  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版

一八七七年七月九日,梵高在信中告诉提奥,他喜欢上了阿姆斯特丹一位会画画的牧师劳利拉德(the Rev. Laurillard)的画作,说他的画非常“高尚”,就像安徒生《月亮看见了》里所描写的。梵高还特地摘抄了书中的段落,他感叹说:“幸运的是,月色现今依旧明亮,以及太阳和星辰,它们诉说着上帝的爱,引我们深思。”这一主题也反映在梵高日后的画作里,他描绘星空和月夜。二○一八年末至二○一九年初,阿姆斯特丹在运河上进行了以LED灯光模仿梵高星月夜画作的展示活动,其主要目的是提醒人们城市光污染让人类看不到自然的星空。近年英国学者提出这样一种论调,梵高的《星月夜》(1889)实际是他看到城市被工业污染后产生的幻觉,从而投射在这幅画作里,与前者所要传达的环保理念不谋而合。从《罗纳河上的星夜》(Starry Night Over the Rhone,1888)、《夜间的露天咖啡座》(Cafe Terrace at Night,1888)到《星月夜》(Starry Night,1889),梵高描绘着他所看到的星空与明月。当年的梵高望着当时的星空月夜想了些什么,我们已无从知晓,相信每一位观画者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童话的缘故,梵高的很多画作都给我一种童话插图的感觉,望着望着就有一种想要走进去的冲动。艳丽的色彩,纵深的图景,具有控制力的笔触,对瞳孔产生了点對点的能量传输,他的星空系列尤甚。画中有一种动感和情绪,观者不可避免地被“卷入”画中,或兴奋不安,或焦虑激昂,或平静喜悦,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可能这种观画时所产生的看似矛盾的情绪表象造成很多人看不懂梵高画作的心理假象。美国歌手唐·麦克林(Don Mclean)在观看《星月夜》后创作了歌曲《文森特》(Vincent),不读歌词也能感受到旋律所要传达的情绪。这首歌业已成为梵高博物馆的参观背景音乐。法国思想家蒙田曾经打趣说自己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睡在星空上的人,因为他卧室的下方是个小教堂,教堂的顶部便是星空。哲人对星空的喜爱都是持久而强烈的。

梵高后来没能通过神学院的入学考试,他作为传教士前往比利时近郊的矿区博里纳日(Borinage)传教,一边进行苦修一边观察劳动阶层的生活,为他日后的绘画打下了基础。梵高后来又有两次到访阿姆斯特丹,一八八一年他来看表姐凯沃斯(Cornelia “Kee” Vos-Stricke),并陷入了强烈的无果而终的爱恋。一八八五年他和朋友安东(Anton Kerssemakers)来参观重新开放的荷兰国立博物馆,此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荷兰。

海牙

(1869.7-1873.5、1881.11-1883.9)

我们到达海牙是在一个雨后的清晨,街道上满是鲜艳的花朵,滴缀着雨珠,扑面而来的是鲜花国度宁静而和谐的美。作为荷兰政府所在地,这里的氛围和阿姆斯特丹很不一样,少了喧嚣的游客,多了本地人真实生活的场景。位于城市中心的商店街,有关伦勃朗画展的张贴画整齐地装饰在灯柱上。很多商铺还没有开门,摆放在外的餐桌和椅凳仿佛诉说着昨夜的畅快与热闹,让我不禁联想起梵高的咖啡馆系列画作。一位穿着活泼图案连衣裙的老奶奶,脚踏时尚的运动鞋,矫健地从我身边穿行而过,打断了我的遐思。这真是一个热爱色彩的城市,整条商店街的风格古典而摩登。街道的入口有钟表店和珠宝店,撑着精致的旗蓬,门牌上还悬挂着自己家族的纹章,想必一定是一家百年老店。我们一路闲逛,只有零星几家店铺亮着灯,走进一家刚刚开门的西装定制店,店主和店员正在优雅地喝开工咖啡。他们友好地询问我们是否常住荷兰,是不是第一次来海牙,等等,并邀请我们一起加入他们的咖啡时光。海牙人的热情和国际化是毋庸置疑的了。

梵高的母亲安娜(Anna Carbentus)是海牙人,他的外祖父在当地从事书籍装订的工作。海牙更是梵高接触艺术并爱上艺术的地方。一八六九年七月三十日至一八七三年五月十日,梵高在海牙的古皮尔画廊(Goupil & Cie)工作,他是当时年龄最小的雇员。古皮尔画廊创立于一八二九年,总部位于巴黎,是欧洲最负盛名的艺术印刷品交易公司。介绍梵高去画廊工作的叔叔和梵高的名字一模一样(Vincent Van Gogh,1820-1888),梵高亲切地称他为森特(Cent)叔叔。森特叔叔一八四○年起就在海牙斯皮斯塔特(Spuistraat)大街五十五号拥有自己的艺术品商店,售卖的主要是当代荷兰与法国绘画。一八四六年,他开始和古皮尔画廊的创始人阿道芬·古皮尔(Adolphe Goupil)做生意。一八五八年,森特叔叔移居巴黎,一八六一年成为古皮尔画廊的合伙人。森特叔叔婚后无子,因此对哥哥的孩子们尤其亲切,他一手安排了两个侄儿的工作。

努尔登堡宫

我们逛过的商店街,被誉为拥有全荷兰“最密集的艺术”。我想象着梵高叔叔的古皮尔画廊应该就是开在这样的街道里。回来后查阅资料和地图才知道,海牙的画廊位于普拉兹大街十四号(Plaats 14),离我们无意间进入的西装店大约三百米。从西装店的一侧转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金碧辉煌的铁门,门前对街是一个广场,广场上矗立着骑马的青铜像,原来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努尔登堡宫(Paleis Noordeinde)。一六○九年国家将宫殿赠送给威廉·奥兰治(Willem Oranje,即威廉一世,1533-1584)的遗孀,如今这里是荷兰王室的三个正式宫殿之一。威廉·奥兰治被尊称为“荷兰国父”,在他的带领下,荷兰反抗西班牙统治的独立运动取得胜利,在人民的拥戴下,他准备于一五八四年七月十二日加冕,不料七月十日被刺客的子弹夺走了生命,享年五十一岁。他的青铜骑马雕塑于一八四五年揭幕,根据塑像底部的铭文介绍,这是海牙最为古老的独立人物雕塑。每周三的早晨,荷兰国王会在努尔登堡宫接见来自各国的大使。每年九月的第三个星期二是王子节,国王会乘坐他的黄金马车,从努尔登堡宫出发去骑士厅发表施政演说,解释来年的政府政策。我们到访的那天是周四,一切都宁静非凡,可以想象举行这些盛大活动时车水马龙的热络场面。这座占地庞大的宫殿最初只是中世纪的一座小农舍,一五三三年被改造成了一座宽敞的住宅。自此之后,它换过多位主人。法国大哲学家伏尔泰还在里面居住过一段时间,并与荷兰的出版社讨论他的著作,因此称这里为启蒙思想的发源地也不为过。

海伦娜女王纪念雕塑

宫殿对面是教堂,教堂门前的花园广场里一座造型独特的雕塑吸引了我,远看像是一个小女孩,近看又像是穿着蓬蓬裙的女子。雕像的材质是铜,表现手法却像泥,脸部、曲线以及服饰都通过简单而粗犷的线条来表现。雕像的背部刻着荷兰语,这是为纪念荷兰至今在位时间最长的女王威廉明娜·海伦娜(Wilhelmina Helena Pauline Marie,1880-1962),以她的形象竖立的雕塑。海伦娜女王出生于海牙,是威廉三世国王唯一的女儿。她的三位哥哥全部早夭,她十八岁时继位。海伦娜在位五十年间亲历荷兰和世界历史的很多转折点,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间维持国家的中立冀望于和平,“二战”时流亡英国,在当地建立荷兰流亡政府,并用收音机对荷兰的民众精神喊话,一九四五年德国战败后重返故土重建国家。海伦娜女王深受人民爱戴,闻名于世的荷兰花车巡游小镇津德尔特(Zundert)从一九三六年起自发举办花车巡游替她庆生,此后形成惯例。这个小镇也是梵高出生的地方,一九九○年和二○○三年,本不设主题的巡游以纪念梵高为名展出了多辆花车。二○一五年梵高逝世一百二十五周年,更是大张旗鼓,共有十九辆花车,大约五万人参与花车巡游盛典。

梵高花车展

梵高在海牙古皮尔画廊的工作主要是给各种画作装帧、打包和装箱,给照片套膜、用纸来复制蚀刻版画。他很忙碌,每天的工作时长不短。他乐在其中,觉得这是理想的工作场所。梵高对自己的工作状况和收入都满意,觉得离自给自足已经不远。在海牙时期,梵高开始了后来持续其一生的与弟弟提奥之间的通信。一八七三年一月,提奥在森特叔叔的安排下前往布鲁塞尔的古皮尔画廊工作,梵高还写信祝贺:“我很高兴你也成了这个公司的一员。这是一家好公司,在这里待得越久会越有激情。一开始也许不容易,保持振作你就能适应。”信中还提到梵高会在下一封信里给弟弟寄自己的照片,就是那张唯一存世的梵高拍摄于十九岁的相片。海牙美丽的自然景观和烂漫的鲜花吸引了梵高的注意,他在给弟弟的信中经常提到要保持对大自然的爱,真心热爱大自然的人能随处发现美。

在一八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至一八八三年九月十一日期间,梵高再次寓居海牙,和远房表亲、当时已成名的画家安东·莫夫(Anton Mauve,1838-1888)学画。他每天都去莫夫的画室学习水彩画和油画的基本技法,废寝忘食地不断练习。在此期间,一位叔伯给了他平生第一项委托创作的任务:十二幅海牙市景画。这一系列作品的创作让梵高得以提高作画中的透视技巧。第二次在海牙的这段时间,梵高过着艰难的艺术家生活,主要靠弟弟提奥接济,这一时期他们的通信往来很频繁,目前存世的信件有一百九十封之多。梵高要弟弟相信自己能在绘画上走出一片天地,信件的内容有时也显得焦躁。信函末尾经常出现的字句是“相信我,在思想上和你握手”。梵高去信通常是为了向弟弟索要必需的生活费来支付房租和绘画人物模特的费用。提奥通常会在回信中夹上一百法郎。一八八二年初,梵高在街头邂逅了怀孕的风尘女子西恩(“Sien”,原名Clasina/Chiristine Maria Hoornik,1850-1904)。梵高对西恩充满同情,决心要照顾她。他租了一处房子,让西恩和她五岁的女儿、刚出生的婴儿以及西恩的母亲得以栖身,并用弟弟提奥寄给他的生活费共同生活,西恩则成了他的模特和恋人。由于原来的老熟人古皮尔画廊经理的告发,梵高家人在得知此事后大为惊讶,弟弟提奥也中断了对哥哥的经济支援。上一场恋上表姐凯沃斯的难堪已经让梵高的父母不安,他和父亲也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直到一八八五年父亲因心脏病去世,父子关系也没有修复。没有了提奥的资助,梵高的生活失去了经济来源,西恩只得重操旧业。梵高认为西恩的母亲对她踏入风尘要负很大的责任,相处中的不愉快也时有发生,不久之后梵高便离她们而去。

西恩原名克里斯蒂,“西恩”是梵高给她起的名字,意为“属于别人的人”。她比梵高大两岁,是家里的长女。父亲死后,她和母亲靠打零工及社会救济过活。生活迫使她成为一名妓女,从未婚配。在梵高的恋爱经历中,有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或选择。爱情本来就像意外,即使是那些不被外界看好的恋情,在主人公的心里一定有它的位置。梵高多次在寄给提奥的信中说要娶西恩,一八八二年六月二日的信中,梵高说:“我深深地被她吸引,她是我忠诚的守护者,我越来越离不开她。虽然我对她的感觉不像去年对(表姐)凯沃斯那样激烈,但我敢说这是我在上次情伤之后所能付出的全部情感……”喜欢梵高的读者可能会替他的这段恋情不值,或者打心底里讨厌西恩。而艺术史家们也许还挺喜欢西恩,梵高留下了不少以她为主题的画作。最著名的一张《悲伤》(Sorrow),刻画了残破不堪的皮囊背后的那个孤独悲伤的灵魂。几缕散落在女人肩背上的发丝,是梵高视角式的怜爱。西恩的脸庞埋在自己的手臂中,我们看不到她的表情,可真实的悲伤透过画作满溢,扎透了观者的内心。与其说这是西恩独自一人的悲伤,倒不如说是梵高将自己的“悲伤”融入西恩体内的一种共情。

鲁本斯雕像

安特卫普市政厅广场前的雕塑

安特卫普

(1885.11-1886.2)

安特卫普(Antwerpen)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交易中心,它通常不会是旅行者们的计划目的地。我们的行程是直奔欧盟总部所在地—布鲁塞尔。作为行车的中间休息站,我们选择来安特卫普午餐,领略一下其旧城区保存完好的中世纪建筑。刚到这个城市,就被吸引了。欧洲城市的热闹似乎总在正午才会苏醒,我们抵达城市中心时还没有喧嚣起来。高高耸立的教堂尖顶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光,映衬其间的蓝天白云散发着让人舒心的和煦。市政厅前的大广场上,矗立着一尊做出投掷姿势的巨大男性雕塑,他高举的手中是一截手掌。这名男子名为布拉沃(Brabo),是一名古罗马的士兵,相传他将在斯海德尔河(Schelde)上作乱的巨人之手砍下并扔进河中。安特卫普的名字恰巧是“ant”(手)和“werpen”(扔掉)两词的组合。

安特卫普是一座属于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的城市,大教堂前的广场上是他的青铜雕像,雕像的表情遵循他的自画像风格。和欧洲各地的雕塑一样,机敏的鸽子还是一如惯例地蹲点在这位名人的头顶上。我正在纳闷,怎么没有看到鲁本斯画像中标志性的帽子呢,转过身来,才发现当地人调皮地把帽子藏在了他的左手里。鲁本斯气宇轩昂地望着自己的城市,身后的大教堂里有他聞名于世的几幅祭坛画。安特卫普的圣母大教堂,是低地国家(现在的比利时和荷兰)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有七条走廊,一百二十五根巨柱。它更像是一个美术馆,除了作为教堂一部分的鲁本斯祭坛画,教堂会定期就荷兰各地博物馆的画作进行主题展览,小礼拜堂内还陈列着一些现代主义的艺术作品。教堂入内参观需要支付六欧元的费用。从我们一进门起,一位优雅的、上了年纪的女性志愿者就热情地询问我们的需求,并引导我们四幅鲁本斯真迹所在的位置。鲁本斯的祭坛画完成于一六○九年至一六二一年间,分别是位于主祭坛的《圣母升天》,祭坛两侧的《上十字架》《下十字架》和后侧小礼堂的《耶稣复活》。

鲁本斯祭坛画《下十字架》

在教堂的礼品店,有一本关于鲁本斯的小册子,由鲁本斯故居编撰,也是所有介绍安特卫普及其相关历史系列中唯一有中文版本的出版物。我们所到的周一,恰逢故居闭馆。这本小册子上描述的内容和我原先知識体系中所构建的这位巴洛克大师的印象有所不同,读来有趣。册子字数不多,标注了引用出处,书尾的注释表明这是一本荷兰本土研究鲁本斯的专家们共同参与完成的作品。鲁本斯精力旺盛的父亲,年轻时背叛妻子,之后得到了原谅并回归,才生下鲁本斯。大家都熟悉鲁本斯所绘女性肉体的张力和神情,英语词汇中“Rubensque”一词专指他笔下体形粗壮的女性裸体。有一派学者认为,得益于父亲的遗传,鲁本斯的画里充满了“性”的力量,另一派则说太真实的裸体容易让人联想到色情,鲁本斯的“超大版”胴体,通常脸上还会有两坨红晕,恰恰是为了回避这种尴尬。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卢浮宫看到鲁本斯笔下的玛丽·美第奇组画,大师画出的皇后居然也有着红扑扑的脸蛋,着实让我印象深刻。鲁本斯被称为“王的画家”“画家之王”,他的艺术生涯一路顺风顺水。鲁本斯还有外交才能,周旋于西班牙的菲利普四世与英王查理一世之间。他晚年得了痛风,开始让学生和助手进行流水线式创作,自己则当起了艺术总监,敲上版权所有的名字即可。

梵高在安特卫普时期就经常来这座教堂观看鲁本斯的祭坛画,学习他对人物表情和光线的处理。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弗兰德斯”和“鲁本斯”是经常出现的字眼。在写于一八八六年一月十二日至十六日期间的第五百五十二号信中,梵高详细描写了自己对鲁本斯祭坛画的体会,他说自己更喜欢《下十字架》这幅,他在画中看到了伦勃朗和米勒笔下那种深度的情感宣泄。梵高说他着迷于鲁本斯对人类悲伤的表达,鲁本斯通过色彩的融合来表现情绪,在描绘男性时他是无与伦比的,但在呈现女性美丽而忧伤的一面上,伦勃朗更胜一筹。

安特卫普时期的梵高开始研究色彩理论,他第一次在信中提到对日本浮世绘感兴趣也是在这一时段。在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信中,他提到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悬挂了不少日本浮世绘的复制品,感觉趣味盎然。当时他还没有用“浮世绘”一词,而是用“版画”来统称,他有时候也称这些为“日本式艺术品”(Japonaiseries)。梵高画作对日本浮世绘的借鉴、他所创作的具有浮世绘画作背景和风格的画作,以及他留下的文字中对这一他从未踏足的国度的颂扬成了日后日本人崇拜和迷恋梵高的催化剂。二○一七年八月至二○一八年三月,“梵高:流转的日本之梦”主题展览在札幌、东京和京都三地巡展,不仅将日本浮世绘和梵高的原作并列做展,同时还展出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日本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寻访梵高最后足迹的法国奥威尔的照片、登记簿等文献资料。为了配合这一展览,女演员吉冈里帆专程前往荷兰、法国等地拍摄梵高主题的纪录片,在与梵高以日本浮世绘为背景所作的人物肖像画《唐吉老爹》主人公的后人对谈时,吉冈里帆的眼中泛着泪花。纪录片的旁白这样解说道:“在时间的洪流中,东方与西方艺术的奇妙缘分在梵高身上汇集穿越。”

欧洲很多旅游胜地的蓬勃离不开日本游客的推动,甚至可以说他们开发创造了一些景点。比如西班牙巴塞罗那高迪的奎尔公园,日本的麒麟一番榨啤酒广告在此取景拍摄,于是日本游客纷至沓来,奎尔公园成了高迪必看系列之一(另外两处是圣家族大教堂和米拉之家)。在安特卫普也不例外,大教堂外有一个《弗兰德斯的狗》的纪念标志,这里是日本游客的打卡之处。《弗兰德斯的狗》是英国作家欧黛的小说,最初在日本和英国出版,荷兰当地人并不知道它所描绘的故事,一直到日本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安特卫普寻找书中的场景,大家才恍然大悟。小说主人公是一名从小就喜欢绘画的小男孩内罗(Nello),他最大的愿望是进入安特卫普圣母大教堂看鲁本斯的祭坛画。生活贫困的他和爷爷住在一起,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来支付进教堂的参观费。内罗解救了一条被主人虐待的狗儿帕特拉修,在爷爷去世后与它相依为命。后来内罗被诬陷纵火磨坊,失去了维持生计的送奶工作,不被允许与磨坊主的女儿阿罗娅交往,在绘画比赛中败给富家子弟……在大雪纷飞的圣诞夜,身无分文的他和狗狗在恍惚中进入教堂,看到了鲁本斯的画,小天使盘旋在四周,他们在这个寒夜死去了。

一八七一年,欧黛(Ouida,原名Maria Louise Rame,1839-1908)去比利时旅行,在布鲁塞尔停留了三日,其中一天去了安特卫普并参访大教堂,回来之后便构思了小说《弗兰德斯的狗》。这篇小说在一九○八年传入日本,一九七五年日本将之动漫化,此后在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七年又两度翻拍,是全世界范围内最忠于原著的影像化作品。美国曾经也将该小说电影化,可惜均改成了欢喜大结局。中央电视台曾在一九九七年的六一儿童节播放了中文配音的日本版动画片。相信所有看过这部动画片的人都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忧伤,这种对主人公命运的悲叹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识。小男孩内罗的身上,好像飘浮着梵高这样的画家的影子。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就曾自嘲连狗都不如。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梵高来到安特卫普,根据他一八八六年的书信,他只吃过六次热饭,因为贫穷,白面包、咖啡、香烟都是要节制或放弃的,他还忍受着牙齿病痛的折磨。幸运的是,梵高有艺术做伴。初到这座城市时,梵高就表达了喜爱之情,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1885年11月26日、28日),他描述他眼中色彩富丽的安特卫普:“对于一个从沙地与荒原及静静的农村来的、长时间以来除了宁静的环境以外什么也没有的人来说,对比是格外强烈的……城市的景色比荆棘的篱笆更加使人眼花缭乱,色彩与线条的漩涡强迫我的眼睛先看这边,再看那边。”他在美术馆度过了大量的时光,并创作了布面油画《安特卫普的后院》(Backyards of Old Houses in Antwerp in the Snow,1885)。在安特卫普的这段时间也是梵高唯一接受正规艺术训练的时期。一八八六年一月,梵高进入安特卫普美术学院绘画班学习,他参加了生命课程(Life Classes), 学习解剖学,其间完成了《香烟骷髅》(Skull of a Skeleton with Burning Cigarette,1885-1886),学者认为这是某种意义上的自画像。但是梵高很快就和授课教授斯博尔特(Siberdt)起了冲突。一八八六年一月十九日,梵高在写给提奥的信中抱怨说:“实际上,我认为在学院里看到的画都拙劣得不可救药—甚至从根本方向上就不对。我知道我的画完全不一样—时间会证明一切的。那儿糟透了,甚至都找不出一个人了解到底什么是古典雕塑。”一八八六年二月底,梵高离开安特卫普前往巴黎,与弟弟提奥同住,也开始了一生中幸福、旺盛的创作时期。

梵高《安特卫普的后院》

梵高,看似天才,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努力者。在阿姆斯特丹,他从宗教和文学中提取能量,思考人生和绘画的哲学,反映在后来的艺术创作中。在海牙,画廊工作将他引入门,对艺术品的价值与金钱之间的关系有了梳理;从美丽的大自然、炽热却无果的恋爱中汲取养分,转化成绘画的主题。在安特卫普,他观赏和研究鲁本斯的画作,邂逅日本的浮世绘版画,进行短暂的专业学习,才有了日后张扬的色彩和浓重的笔触。他的生活满是烦恼,他的性格如此特别,可是他有不泯的童心。梵高说:“生命短暂,艺术长存。”他留下的画作和文字,激发人们对他执着的探索和迷恋,因此而勃发的传记文学、再创作的油画电影,衍生而出的各种艺术形式,哪怕是商业的秀,都让我们把更多关注投射到艺术家群体本身。“梵高”就是艺术的原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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