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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一别四十年

2020-01-14叶广芩

文苑·经典美文 2020年12期
关键词:离家行李哥哥

一九六八年的一个早晨,我要离家了。

黎明的光淡淡地笼罩着城东这座古老的院落,残旧的游廊在晨光中显得黯淡沮丧,正如人的心境。老榆树在院中是一动不动的静,它是我儿时的伙伴,我在它的身上荡过秋千、捋过榆钱儿,那粗壮的枝干里收藏了我数不清的童趣和这个家族太多的故事。我抚摸着树干,默默地向它告别,老树枯干的枝,伞一样地伸张着,似乎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力图把我罩护在无叶的荫庇下。透过稀疏的枝,我看见了清冷的天空和那弯即将落下的残月。

一想到这棵树、这个家、这座城市已不属于我,内心便涌起一阵悲哀和战栗。户口是前天注销的,派出所的民警将注销的蓝印平静而冷漠地朝我的名字盖下去的时候,我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否存在着了。盖这样的蓝章,在那个年代于那个年轻的民警可能已司空见惯,在当时,居民死亡、知青上山下乡,用的都是同一个蓝章,没有丝毫区别。小小的章子决定了多少人的命运不得而知,这对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来说实在太正常、太微不足道,然而对我则意味着怀揣着这张巴掌大的户口卡片,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只身奔向大西北,奔向那片陌生的土地,在那里扎根。

這是命运的安排,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

启程便在今日。母亲还没有起床,在自己的房里躺着,其实起与不起对她已无实际意义,重疴在身的她已经双目失明,连白天和晚上也分不清了。我六岁丧父,母亲系一家庭妇女,除了一颗疼爱儿女的心别无所有。为生计所难,早早白了头。有一个在地质勘探队工作的哥哥,长年在外,也顾不上家。家中只有我和妹妹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一九六七年的冬天,母亲忽感不适,我陪母亲去医院看病,医生放过母亲却拦住了我,他们说我的母亲得了亚急性播散型红斑狼疮,生日已为数不多,一切需早做打算。巨大的打击令我喘不上气来,面色苍白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不出一句话。我努力使自己的眼圈不发红,那种令人窒息的忍耐超出了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承受能力,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当时的家中,我是老大,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甚至于连倾诉的对象也找不到。我心里发颤,迈不动步子,说:“妈,咱们歇一歇。”母亲说:“歇歇也好。”她便在我身边坐着,静静地攥着我的手,什么也没问。那情景整个儿颠倒了,好像我是病人,她是家属。

从医院回来的下午,我在胡同口堵住了下学回家的妹妹,把她拉到空旷地方,将实情相告。小孩子一下吓傻了,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望着我,竟没有一丝泪花。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哇的一声哭起来:“怎么办哪?姐,咱们怎么办哪!”我也哭了,憋了大半天的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是的,怎么办呢,唯有隐瞒。我告诫妹妹,要哭就在外面哭够,回家再不许掉眼泪。一进家门,妹妹率先强装笑脸,哄着母亲说她得的是风湿,开春就会转好的。我佩服妹妹的干练与早熟,生活已将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推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我这一走,更沉重的担子便全由她来承担了,她那稚嫩的肩担得动么?

回到屋里,看见桌上的半杯残茶,一夜工夫,茶水似乎变浓变酽,泛着深重的褐色。堂屋的地上堆放着昨天晚上打好的行李,行李卷和木箱都用粗绳结结实实地捆着,仿佛它们一路要承受多少摔打、经历多少劫难似的。行李是哥哥捆的,家里只有他一个男的,所以这活儿非他莫属。本来,他应随地质队出发去赣南,为了“捆行李”,他特意晚走两天。行李捆得很地道,不愧出自地质队员之手,随着大绳子吃吃地勒紧,他那为兄为长的一颗心也勒得紧紧的了。妹妹已经起来了,她说今天要送我去车站。我心里一阵酸涩,想掉泪,脸上却平静地交代由火车站回家的路线,塞给她两毛钱,嘱咐她回来一定要坐车,千万别走丢了。我还想让她照顾身患绝症的母亲,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把重病的母亲交给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实在太残酷了。

哥哥去推平板三轮车,那也是昨天晚上借好的。他和妹妹把行李一件件往门口的车上抬。我来到母亲床前,站了许久才说:“妈,我走了。”母亲动了一下,脸依旧朝墙躺着,没有说话。我想母亲会说点什么,哪怕一声轻轻的啜泣,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啊……我等着、等着,母亲一直没有声响,我迟迟迈不动脚步,心几乎碎了。听不到母亲最后的嘱咐,我如何走出家门,如何迈开人生的第一步……

哥哥说:“走吧,时间来不及了。”我被妹妹拖着向外走去,出门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古旧衰老的家,看了一眼母亲躺着的单薄背影,将这一切永远深深印在心底。走出大门,妹妹悄悄对我说,她刚才关门时,母亲让她告诉我:出门在外要好好儿的……我真想跑回去,跪在母亲床前大哭一场。

赶到火车站,天已大亮,哥哥将我的行李搬到车上就走了,说是三轮车的主人要赶着上班,不能耽搁了。下车时,他没拿正眼看我,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红,大约是不愿让我看见的缘故。

捆行李的绳头由行李架上垂下来,妹妹站在椅子上把它们塞了塞,我看见了外套下面她烂旧的小褂。我对她说:“你周三要带妈去医院验血,匣子底下我偷偷压了十块钱,是抓药用的。”妹妹说知道,又说那十块钱昨晚妈让哥哥打在我的行李了,妈说出门在外,难保不遇上为难的事,总得有个支应才好。我怪她为什么不早说,她说妈不让,妈还说,让你放心走,别老惦记家。你那不服软的脾气也得改一改,要不吃亏。在那边要多干活、少说话……

我说我记着了,她说这些是妈今天早晨你还没起时就让我告诉你的。我的嗓子哽咽发涩,像堵了一块棉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天,在火车里,由于不断上人,车箱内变得很拥挤,妹妹突然说,该给我买两个烧饼路上当午饭。没容我拦,她已挤出车厢跑上站台,直奔卖烧饼的小车。我从车窗里看她摸了半天,掏出钱来,那钱正是我早晨给她的车票钱。我大声阻止她,她没听见。这时车开动了,妹妹抬起头,先是惊愕地朝着移动的车窗观望,继而大叫一声,举着烧饼向我这边狂奔。我听到了她的哭声,也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

我再也支撑不住,趴在小桌上放声大哭起来。火车载着我和我那毫无掩饰的哭声,驶过卢沟桥,驶过保定,离家越来越远了……

在我离家的当天下午,哥哥去了赣南;半年后,妹妹插队去了陕北。

母亲去世了。家乡一别四十年。

摘自《颐和园的寂寞:叶广芩散文选》(西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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