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那江
2020-01-14商震
本期客座主编:商震
商震,1960年生于辽宁营口,诗人、作家。已出版诗集《无序排队》《半张脸》《琥珀集》《谁是王二》《脆响录》、随笔集《三余堂散记》《三余堂散记续编》《一瞥两汉》《蜀道青泥》等各类作品集十余部,有作品译介到俄罗斯、韩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家。曾任《人民文学》副主編、《诗刊》常务副主编、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现居北京。
十七公里有多长?远不及岳飞在马背上手持长枪“与君痛饮黄龙”的一声呐喊;更不及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一声慨叹。就是这十七公里,却承载了几个封建王朝的沉浮,记录了中华民族抵御外辱的硝烟。
我说的这十七公里是一条江,是与浙江东海海域相连的一条江,在浙江省三门县境内,它的名字叫琴江。也许这是中国最短的一条江,全长只有十七公里。
琴江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诗的意境、画的色彩、音乐的律动。闭上眼睛,轻轻地默诵一句:琴——江,再顾名思义地想象一下,然后长吐一口气,似乎就能把劳作的疲惫一吐了之。当然,这可能是我个人的伪浪漫,在今天这万花筒般的社会生活里,谁能经常闭上眼睛去长吐一口气,且能将喜怒哀乐悲恐惊一吐了之呢?
我目睹过的琴江是清澈而平静的,风轻浪缓,坦坦荡荡,薄烟淡云,素面苍穹。是“四面有山皆入画,一年无日不看潮”的。我耳闻过的琴江历史是沉重的。宋朝应该算是在我国封建王朝中积贫积弱的一个,宋高宗赵构也是我最憎恨的封建皇帝之一。而这条江却因他而得名,使我对他又生出一些悲悯来。不过,在宋朝的历史上,我还是景仰岳飞、文天祥。乱世造英雄,是因为乱世之中,只有英雄方能显出其秉正脱俗的气节和中流砥柱的本色。
琴江,原名健跳江。健跳之名何来,我无从查考。健跳江后来更名“浮门江”,却有一段故事。南朝末年,隋灭陈,南朝废帝陈伯宗之子陈至泽携家眷乘海船至健跳江,见江面上漂来一扇门板,于是就率众上岸定居,起村名为“浮门村”,江名为“浮门江”。
在我能看到的文字资料上,这条江从那时起就开始成为统治阶层倾诉的对象,就开始承载统治阶层的喜怒哀乐。
南宋建炎四年(1130),金兵攻陷临安,宋高宗赵构由临安经明州(今宁波)入海南逃,中途夜泊浮门江。此时正逢除夕,南岸浮门村陈氏皇族的后裔们正在张灯结彩、辞旧迎新、燃放鞭炮。宋高宗在漂浮不定的船上听到岸上百姓们的鞭炮声和寺庙里的钟声,心潮不知比江水汹涌多少倍。这个危难之际登基的二十五岁的君王一直在金兵的马蹄声中逃跑,惶惶不可终日。由开封逃到临安,而今只能率一百多只船队在江面上设朝听政,陆地上没有能保他安全的地方。金兵骑马追击,他这个王朝就只能下海躲避。“南船北马”在宋高宗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此时,正是年关,宋高宗立在船头望望江水,望望江岸,望望苍天。无奈、悲怆、愤懑、凄凉,真是百感交集。他呼人抬出琴来,想要抚琴一曲。也许他想起了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也许他想起了诸葛亮设“空城计”时,在城墙上弹的吓退司马懿的那曲《幽兰》;也许他只是想要平稳一下自己的思绪,或让琴声代他诉说点什么。他想说什么呢?是想说“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还是想说“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庭前踏落花”?琴声、涛声、鞭炮声、钟声响在耳边;金兵的喊声,大臣们的吵闹声翻腾在心里。可以想见,他此时的琴声定是“嘈嘈切切错杂弹”。“人间风雨真成梦,夜半江山总是愁”。心乱,手指的动作变形,一根琴弦“嘭”的一声断了。宋高宗并未因弦断而惊慌,也许他就是要弹断一根弦,他弹琴不是为了觅知音,断弦也不会吓退金兵,他是让自己有一个正确的决断。他双手举起断了弦的琴,用力地抛入江中,然后运足做皇帝的丹田气高喊:“上岸!上岸!”
皇帝只有脚踏实地才是坐江山,漂在船上与浮萍何异。
绍兴十五年(1145),一渔翁在江中捕鱼,捞上一琴,见琴腹有“臣雷某造”字样,知是宋高宗所投之琴,特意赶往临安,献还朝廷。宋高宗见此琴,潸潸然泪满长襟。他投此琴入江,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登陆抗金,而此琴却被捞起。他知道:历史无论是荣耀还是屈辱,都不会被投入江中而一了百了。
因这段故事,“浮门江”又被更名为“琴江”。此后的琴江又发生了文天祥抗元、戚继光抗倭、孙中山组织反封建革命等一系列的事件。这短短十七公里的琴江,际会了几个世纪的狂风骤雨,而琴江依然平缓地向东流着。琴江的目标是更为广阔的大海,琴江心里永远唱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十七公里啊,只能丈量一条江。历史的辙印和今天的思维都无法用公里来丈量。
路是人走出来的,历史是人走出来的。后来人依然要走路,要走出新路,走出新的历史。
琴江无言,可江面像镜子一样映照天地,映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