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穿漂亮裙子的女同学
2020-01-13欢喜
欢喜
晚上,思绪东游西逛,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来。
大概是我十岁的时候,我妈给我买了一套明黄色的米奇夏季套装,上装是无袖宽松背心,下装是过膝短裤,那好像是我这二十年来拥有过的颜色最鲜艳的衣服。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穿着它的那个清晨里我所有的兴奋、忐忑和紧张,但那些兴奋和紧张仅仅持续了一个上午,因为我马上就因为心中的负罪感而换掉了。
回想在应试教育下度过的十几年,我好像从来没有在学校穿过裙子。高中的时候学校要求统一穿蓝白校服,不管在哪个季节,十六七岁的男生女生们,都被包裹在宽大的几乎看不出身体轮廓的运动装校服里。
可是,在十五岁之前,我也没穿过裙子,甚至连颜色鲜艳的衣服都没有穿过,因为十岁的那个清晨,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一些慌张——对于暴露身体的慌张,哪怕只是胳膊和小腿;对于因为穿着而可能引起别人注意的慌张,哪怕那只是一件明黄色的无袖背心。
别人当然不会因为这么一件普通的衣服而注意到我。仔细想来,那件衣服引起的慌张,更多的是害怕被老师注意到,害怕老师的目光停留在鲜艳的颜色和裸露的胳膊上,害怕老师会说出“小小年纪,不知道好好学习,就知道整天花里胡哨”的评价。
十岁的时候,大部分女生的性别意识和审美观念已经悄然萌发、生长,有的女同学会在课堂上玩自己的漂亮头发,会买各色各样的廉价劣质的指甲油,会在精品店里一遍又一遍地挑选小发卡,甚至连书写用的笔也要买最好看的和最可爱的。
十五六岁的时候,女孩们有了想要多看几眼的男生,她们偷偷改了校服的板型,上课的时候在桌子里藏一面小镜子,嘴唇上悄悄抹了不显眼的西柚红,内衣也要挑选画着小动物的或者缀有蕾丝边的……
从十岁到十八岁,在女孩们温柔欣喜地绽放着的八年里,我听见了有些人关于這种改变的各种各样的评价,没有对于青春的美丽和勃勃生气的赞美,而是明讥暗讽,是尖酸刻薄,是温柔暗示,甚至是恶毒的言语。他们不愿意看见花朵们盛开,因为他们觉得还未到盛开的季节,于是有的循循善诱,而大部分则拿出了剪子,把那些“多余的”都剪除了。
但他们不知道,有的植物是一年生的,会在一年之内完成生长、开花、结果和死亡的全部过程。于是这些植物便在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就拼命蓄势,在成为一个花骨朵时像一只努力咬破茧子的蝴蝶一样努力绽开,然后一把冰冷的剪刀却伸到了花萼处,咔嚓一声,一切戛然而止。至于明年……再无明年,因为她们再也不会绽放了。
于是,彼时的我,扮演着一个努力学习、既不花枝招展也不惹是生非的好学生的我,将老师的每字每句都看作绝对正确的箴言的我,麻木地旁观了那些女孩子被骂后哭哭啼啼的脸。终于在十年后,我才开始思考:那些当年从我耳边滑过的评价到底在我身上留下了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是不敢穿漂亮裙子的女同学,不敢穿漂亮裙子,不敢坦然接受他人对容貌的正面评价,不敢尝试单马尾之外的其他发型,甚至连颜色鲜艳的发卡都不敢用。
因为我受到的教育对我说:美丽是错误的,美丽是罪恶的。
如今我二十岁了,可以自己决定买什么样的衣服、穿什么样的衣服,可是打开衣柜,映入眼帘的却是大面积的“黑白灰”,正正经经的款式,不露背不露脐,没有任何可指责为“出格”的部分。如今,自是没有人再会指责我。甚至在某一天里,我妈发来消息,大意是说春天来了,多买几件颜色鲜艳的衣服。当时我笑着对同伴说,只有小孩子才会穿得那么花里胡哨吧。
如今才恍然觉得,作为一个好像从没有叛逆期、从没有顶撞过老师的好孩子,原来那些温暾的驯服的时光已经沉聚为一片黑暗的深海,在我的骨子里刻下了一股浓重深刻的名为自卑的悲哀。仿佛有一些东西在那个我尚且还不懂得是什么的年纪就已经死去了,以至于在过了需要穿校服的年纪后,我的身体却仍然被那些板型死板和颜色单调的校服所束缚。当年对穿着改版校服的漂亮女孩不以为意的我,变成了如今逛商场时只敢观望而不敢进去试穿的我,变成了用“花里胡哨”来形容颜色鲜艳的衣服的我。
我做了那么多年不敢穿漂亮裙子的女同学,甚至以后还有很多年都会是不敢穿漂亮衣服的大人……
十七岁时学欧洲历史,老师讲文艺复兴宣扬的人文主义,说人文主义强调人的个性解放,正视人的欲望和价值。那时的我觉得稀松平常,想着尊重人的个性发展在现代社会已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人文主义已经过时,如今却终于体会到了这个早已于五个世纪以前便存在的理论的价值。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以来的自由和个性,都只是自以为的自由,自以为的个性,脖子上套着枷锁而浑然不知,被牵着鼻子走路还以为是自己的选择,就像卢梭于几个世纪前提出的另一个真理:“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但现在,我不想再做不敢穿漂亮裙子的女同学了。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