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周旋许久

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小王子》

我的心里有一只成了精的小狐狸，狡猾又犀利，好奇又随意。它悄悄地埋伏在我的意识最深处，窥伺着我所有的秘密，而我，却对它一无所知，无忧无虑地过着最好的日子。

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的幼年时期，多半是“乖巧”，至少在长辈面前，我是那个最听话、最不会惹爸爸妈妈生气的孩子。在妈妈眉飞色舞的描述里，我3岁之前就是乖乖坐在爬行垫上，玩着乐高、拼着拼图，等着长辈过来抱我的乖小孩。入了学，便是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写作业，最多只是找相熟的小伙伴玩闹一阵。

“这么乖，成绩肯定也不错。”

“喜欢看书好！喜欢看书的女孩能静得下心学习！”

每当有大人这么夸我，我都会感到脸上有些微微发烫，继而便冲入书房，拿起书，好像承担着了不起的使命一样，逐字逐句地读着眼前的书，恨不得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啃下去。

久而久之，我也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当学校的指定阅读书籍还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我已经从爸爸的书架上翻出了《安娜·卡列尼娜》。爸爸见我双手捧着他的藏书，浅浅地笑了：“读托尔斯泰的书对你而言早了，你看得懂吗？”

“我会读懂的！”

尽管我梗着脖子这么说，但安娜的存在一点都不吸引我。我最沉迷的是安娜灰色的含情脉脉的眼睛，还有参加舞会时震惊四座的美丽。至于古蒂、沃伦斯基、列文……我统统不关心，也不想看他们的故事，可是为什么我要逼迫自己读下去呢？大抵是每周五上午的读书分享，老师的结语都是：“大家要多学习夏眠，多读名著，这样才会有文学修养。”我在老师的夸奖和同学们的注意中，挺直了脊背。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发现了小狐狸。小狐狸盘在我的心头，嘲笑着我：“你根本不喜欢读托尔斯泰，你喜欢的是童话里的爱情，是迪士尼的公主，是美丽的洛可可长裙。”

“闭嘴！”

此后，我好像在和小狐狸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躲猫猫游戏。当我集中注意力想要抓住它时，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不经意忘记它时，它又会从心房的一角钻出来，转动着毛茸茸的耳朵，朝我嗖嗖地放着暗箭。

“得了吧，你并不喜欢英语，而且也没什么英语天赋。”

“你懂个屁！”

我大声地轰走了心里的小狐狸，抬起头，笑着举起杯中的可乐，和妈妈的好朋友碰了碰。阿姨豪爽地拍了拍我的头：“能考进外国语学校的，绝对不止英语好，数学也一定很好。不像我的女儿，数学就没及格过！”

“我会努力的！”

我一边说，一边喝完了可乐。可乐跳脱的气泡冲击着我的鼻腔，差点把我的眼泪都激了出来。恍惚间，我看到了自己62分的数学考卷。

那天之后，我好像中了邪一样，拿着自己最讨厌的数学书反复看，从因式分解到二次函数，那些符号好像一个个搅拌机，搅和着我的脑细胞。数学成绩倒是真的稳步上升了，稳稳地停在90分左右，再难往前一步。

“看！我还是喜欢数学的吧！”

小狐狸不知在哪里冷笑一声：“咱俩走着瞧！”

年纪渐长，我读书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国内的作家，哪怕有名如老舍，我也不会选了。我喜欢更独特更有魅力的外國作家，内心的鄙视链好像是小众者自娱自乐的狂欢：《月亮与六便士》是神作，马尔克斯吊打一众作家，雪莱不配为纪伯伦提鞋……

数学课无论基础如何，我永远偏爱第二种解法;英语课无论老师如何强调精准，我就喜欢堆叠长长的从句。这些执念，毫无道理，却又根深蒂固，就和长久以来的学科偏见一样：“真正成绩好的学生是选理科的，只有理科成绩差到不行的才会去选文科。”

“我将来大学要选理科！”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方向。

“切，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小狐狸又出现了，趴在我的心头，用尖利的爪尖划过了我的心脏。我没有反驳，只是用力地沉默。

我不想和小狐狸做口舌之争了。

我加入了一个线上读书会，读书的主题不是哲学就是人类史，每到周末傍晚，大家就会在群里分享读书的心得。我羡慕地看着他们讨论萨特、托克维尔，捧起在图书馆借的《社会契约论》，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啃着《安娜·卡列尼娜》的我，再晦涩再难懂，也一点点地读了下去。

日复一日，我和读书会里的一个女孩熟悉起来，她好像春天的泉水，源源不断地冒着春意，尽管我俩从未见过，却异常投缘。她得知了我的烦恼，有些无语，又有些不可思议。

——读不下去就别读了啊！

——读一本自己喜欢的，干吗折磨自己啊！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裂开了一道缝，然后迎接了多日后天降流星一样的震撼消息。

——我从港大退学啦，准备重新高考，去北大！

我愣在那里，眼看着流星狠狠地砸在冰面上，四分五裂，冰面之下的海水波涛汹涌，山呼海啸。

——你不再考虑下吗？

——考虑好久了，我知道有人会觉得我傻，可是我干吗在乎别人，人生是我自己的！我不必成为别人眼中的人。

那晚，我和她谈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我就丢掉了卢梭，整个人好像溺水的人获得了氧气，如此轻松。我不再把漫画书放在书架的最底端，而是大大方方地搁在桌面上;我加入了漫画群，热火朝天地和漫友们讨论《全职猎人》的下一话又会去往何处冒险。

小狐狸乐呵呵地看着我，它慢慢靠近我，舔了舔我的脸颊，收起尾巴，卧在我的怀里，不再躲藏，也不再和我周旋。它一直陪伴着我，陪伴着我自学日语，陪伴着我成为字幕组的一员，陪伴着我开始写自己的第一个漫画脚本。

某天疲倦时，我打开了B站，偶然遇见了苏联版的电影巨制《战争与和平》。当年令人烦躁的托尔斯泰竟然变得可爱起来，我滑动手指，在网上买了一本《战争与和平》。

那一刻，小狐狸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眯起了眼睛。

这次我会读完托尔斯泰的。

因为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