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隐私
2020-01-13张怡微
韩汐清明日就要去陈瑞的店里了。这是她毕业后第一份自己找的工作。大四那会,父母也帮她物色了不少清闲的岗位,但她都看不上。就这些钱,还不如问父母拿呢。父母也知道她是这个意思,作为大人来讲,心里还是有些失望的。但再不争气,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数落她两句,又怕她伤心。最后还是全依她了。韩汐清和刘飞的水电、电话费,韩汐清的父母全包下了,每月还给他俩额外3000块钱维持生计。他们两人太像了,特登对的绣花对枕,好处是从小到大都不惹事,坏处是一路走来也没什么喜事。
陈瑞第一面见到韩汐清,就喜欢上她了。这是种很奇妙的感受,韩汐清比陈瑞小,与刘飞在一起时,体现不出什么优势来,但站在陈瑞身边,就仿佛小鸟依人了。陈瑞细心地教课,韩汐清帮他打下手,无论是做咖啡、饼干还是蛋糕,韩汐清都非常聪明,一学就会。那毕竟是她擅长和喜欢的工作,倘若大学有家政系的话,韩汐清一定年年都拿奖学金。但她的能力还不仅在这方面,采购食材时,包括各类面粉、香料、鸡蛋、调料,她都十分在行,伶牙俐齿,精打细算。她钟爱网购,又经验丰富。陈瑞发现,韩汐清身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从网上买来的。
关于韩汐清身上的纹身,陈瑞始终有些不解,可又不好意思問。他并不是害怕什么,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是不会像少男那样,听到喜欢的女孩有男朋友,就立马肝胆俱裂,伤心欲绝的。面对世间的摧残,人人都公平,任何感情都难逃此劫。所以陈瑞至少是从容的。他并没有杰出的能力,但吸引韩汐清这样的女孩子绰绰有余,帮韩汐清这样的女孩子实现几个微小又美好的梦想,暂时还不在话下。
陈瑞说,他打算盘一个大些的店,楼上沙龙和教课,楼下经营。经营的那部分,他可以全权交给韩汐清。韩汐清同陈瑞说,“我有男朋友”,陈瑞回答,“我知道啊”。
其实他并不知道,但如今也不吃惊。他继续对韩汐清描绘那个美妙的图景,甚至连图纸都画好了。但他话锋一转,说,店是我的,但我将一半委托给你,你可以由自己的意思经营,你也可以入股,不入股的话,你就是为我打工,每月都有考核,根据考核确定绩效工资。
这是韩汐清爱听的话。她很怕与陈瑞维持一种说不清的关系,虽然她又非常喜欢在陈瑞身边工作,她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围着小电饭锅打转的生活里了。她喜欢饼干热热的香气,喜欢蛋糕酥软膨胀的神奇瞬间。是不是有分红,她倒是不在意的。有多少工资,她也不那么计较。她只希望,在那个属于她的舞台上施展才华,她喜欢学生凝视她的目光,喜欢别人夸奖她的手艺。更何况,她已经对陈瑞交代了刘飞,她仿佛就什么负担都没有了。
与此同时,刘飞也与黎翘打得火热。说实话,刘飞面对韩汐清是有些自卑的,毕竟自己十多年的成长都赤裸裸地袒露在韩汐清的面前。在刘飞看来,韩汐清是称不上他的朋友的。她只是他的爱人、老婆……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即使是最风光的时候,当刘飞身边簇拥着一大堆酒肉朋友时,他的内心依然挺孤傲的。他是风光不再的帅哥,又因为桀骜,不屑与无知MM打情骂俏,他如今是顶落寞的。韩汐清的年纪不会懂得他,毕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越是顽劣古怪的人,越是怯懦;越是竭力逃避的人,越是受着“面对”的煎熬;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经不起一点挫折。但黎翘比刘飞大了两岁,又应有尽有,她只缺一个玩伴,她是懂得他的。她看不上那些恭维他的软骨头,喜欢有点小脾气的男生,不得志也不打紧,不得志才显得曾经有过志,得志反而已经丧失了志。更何况,刘飞长得还挺帅的。此刻,当韩汐清正在另一个世界欢喜地烤着蛋糕,一贫如洗的刘飞却在回龙观的家中,协同远方的红颜卖力杀敌,一丝不苟,乍一看去,也像是很快乐的样子。
韩汐清不在家吃饭的时候,刘飞就在家附近一家便利店里买些糕饼啊泡面吃。那家便利店所售的老婆饼分大小两种,标签上写的分别是“大老婆饼”“小老婆饼”。刘飞各买了些回家,目前吃出的心得是:小老婆口儿甜,大老婆管饱。当然那只是他兀自意淫下的,他喜欢给自己找这种无聊的乐子,以慰藉自己空虚的内心。韩汐清每天都回得很晚,她回家的时候,刘飞已经睡了。她白天走的时候,刘飞还没有起床。又一次刘飞早晨起床撒尿,睡意蒙眬间看到已经准备出门的韩汐清。他忍不住想贫一下,撒个小欢,说:“清清,你不抱抱我吗?你很久都没抱过我啦!”韩汐清凑上前偎了他一下,他猛地被挤了下小腹,差点尿出来,却不想韩汐清其实内心难过得要命。她听到刘飞这么说,不知怎么地,心里苦涩得要命。
陈瑞受邀回美国参加同学聚会的当口,佯装若无其事地递给韩汐清一把钥匙,他说:“我走了,我的鱼没人管了,你能帮我喂鱼吗?”
韩汐清说:“你要我跳进鱼缸里吗?”
这话把陈瑞笑惨了,当然也把某种微妙的尴尬与浪漫给笑没了。陈瑞走了以后,韩汐清一个人看店,处理各方各面的定购单,接待学员,同时充当服务生。空闲的时候,她有时挺想念的,又不知道想念什么。是陈瑞?还是刘飞?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对韩汐清来说,陈瑞算不上她特别爱的男人。但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爱?大部分人都处于不是不爱,也不是很爱的状态中,并且能够满足于一种友好的性关系。这点,对陈瑞、对刘飞,都是如此。只是刘飞比陈瑞更多一些情感上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之于幸福是毫无作用的,虽然它很沉重。韩汐清突然觉得,女人拒绝男人,是因为自己有男朋友。但男人拒绝女人,应该是根本就不喜欢她。男人是远比女人浪漫的,他们很少说服自己去爱一个人。他知道“不那么爱”,那就“不那么爱”好了,他也许选择了这样生活下去,但不会勉强自己一定要那么去爱。他们会爱着梦想中的那个人,并且继续生活。与现实中的那个人长相厮守,他们也会尽力而为。
她没有去帮陈瑞喂鱼,反倒是叫来了刘飞,吃了一回她烤的蛋糕。刘飞那时脸上浮现的表情,韩汐清恐怕一生都难以忘记。那是一张如此新鲜的、陌生的,却又毫无笑意的脸,而不是那种她最熟悉的他的有情有义、烂熟的微笑。但这种弥足珍贵的新鲜,却是用日积月累的隔阂换来的。就像最后一次拥抱那样,其实韩汐清心里知道,那个瞬间是应该大哭的,但是她没有。目睹刘飞吃完蛋糕,她也是应该号啕大哭的,随后重归于好,但是她没有。
韩汐清想着他们两人是多么般配,又宅又懒又没本事,能力很弱又饿不死,长得好看又不懂得利用。读书那会,他们总是把口袋里全部的角子硬币掏空,也要最后抢吃一支冰淇淋,用老一辈的话说,典型的兩口脱底棺材,一点出息没有。可韩汐清靠着另一个男人,仿佛稍微有那么点起色。她想着也许她和刘飞是不适合在一起的,他们在一起,就像照镜子。人美嘴贱,顾影自怜。也许,刘飞也该找个陈瑞那样的女孩子。也许,这才是婚姻的本质。
她也不过是说也许。
话说那天刘飞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告诉黎翘,二环内的某处,有个很好吃的蛋糕店。因为黎翘住得离那家店很近。
黎翘问:是不是有个漂亮的老板娘啊?那家我吃过的呀!
刘飞说,有漂亮的老板娘你也不告诉我。我最喜欢漂亮的老板娘了。
黎翘说,那不有老板在嘛!怕你敌不过。刘飞一愣,半晌没出声。
黎翘说,怎么了你?俩人好着呢,一个教做蛋糕,一个打下手,很多搜店杂志都登过的。你不是不小资的吗?怎么,老婆饼吃腻了,改芝士了?
刘飞向韩汐清提分手的时候,韩汐清其实也想这么说来着,但碍于两人认识20多年了,还有两方家长,还有那么多翘首以待的老友,一直开不了口。可刘飞一开口,她就不得不答应。因为刘飞说:清清,我爱上别人了。
韩汐清本来想跟上说“我也是”的,但后来心里实在怄不过,这凭什么呀,我都没“爱上”别人,他这成天宅得跟坐牢似的,怎么就能“爱上”别人呢?韩汐清想不通,但她也没说什么,兀自收拾东西。再不小心的刀俎也是刀俎,再狡猾的鱼肉也是鱼肉。韩汐清心想,男人没一个好的。她无法容忍刘飞的背叛,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最后竟坐在行李箱旁哭了起来。
刘飞正在隔壁打游戏,听到韩汐清哭了,立马停手,调了静音。但他目不斜视,心是痛的,但他不能去安慰她。是她先背叛他的,她又怎么能背叛他呢。他吃过她烤过的最难吃的蛋糕,吃过她煮化的面、面疙瘩似的汤圆。他知道她第一次例假是几月几号,第一次时她吓得第一个就告诉什么也不懂的他,她还拧了他的胳膊直到乌青,只说了句“你们男人真走运”。他替她写作业,替她提了十年的包,从米老鼠到GUESS,他看着她敷满脸绿泥熬夜背书,也看着她因为毕业而伤心痛苦,还有他们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做爱……直到如今是十年来第一次提到分手。
但她怎么能是别人的老板娘呢?
刘飞这才明白了她为何如此痴迷做蛋糕,只怪自己太大意了。但他最后还是走了过去,抱着她,和满腹的“不能原谅”。他们彼此依偎、亲吻,就仿佛很久以前那样,却也是久违的那样了。
不久以后,韩汐清和刘飞的朋友们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俩分手了。刘飞的父母打电话问韩汐清的父母,听说韩汐清要在明年6月结婚,后来又说是9月,但韩汐清这边矢口否认。刘飞与黎翘在毫无束缚的前提下见了面,碍于黎翘比刘飞大的缘故,刘飞并没有很快将她介绍给父母。所以父母只知道他俩谁都没有结婚,至于细节呢,谁都不敢多问。
只是很久以后,朋友们去刘飞家玩,发现所有的布置都还是韩汐清走前的样子,厨房里有一只神奇的电饭锅曾经煮出过第一个神奇的蛋糕。刘飞曾嘲笑这个蛋糕的主人:呕,这恐怕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丑的蛋糕了。那时的韩汐清就显露出了不同于他的浅薄本质,她举起了一个更丑的蛋糕,丑得仿佛在最热腾的时候就落到过地上,还被人踩了一脚。
客厅依然挂着韩汐清大学时的艺术照,有些土,沙龙妹的样子。他们偶尔说漏嘴,也会提到韩汐清,不过也许是故意的,借口韩汐清在那儿也打工挺不容易。“打工”就意味着不是老板娘,这点,韩汐清和刘飞都是爱听的。
还有人说,韩汐清的皮夹里,依然贴着她和刘飞的大头贴。有次她逛西单的时候,不幸被扒手摸了。韩汐清为此伤心了很久很久。每当听到这些,刘飞还是挺难受的。虽然他只要想到“老板娘”三个字,就气得想砍人,这个状况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他依然是那么爱憎分明。但刘飞觉得,那些七嘴八舌的朋友也真挺无聊的:你说人家没在一起吧,说人家有一腿;人家在一起了,又说早知道会有今天 ;好不容易分手了,又虚伪地说可惜;分都分掉了,再携一些没用的消息来暗示,你们还是有希望的。最后还不忘补一句:可别说是我说的。他很讨厌他们的样子,但话说回来,在没有韩汐清的日子里,看得出来,刘飞还是顶寂寞的。
赏析
张怡微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出身,之后参加了许许多多写作比赛,她的散文和短篇小说均获得了优异成绩,并出版了个人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本期读到的《我们的隐私》是她早期发表在《萌芽》的作品之一。虽然她自称当年的作品还不够成熟,但读者已经能感受到作者提笔的举重若轻。文风不像青年作家一贯的华美,更加贴近生活原本的模样,在全然的不加修饰和年轻人的华丽风情中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张怡微的细腻包裹在满篇琐碎的对话和稀松平常中间,时不时冒出几个让人心酸的细节,在你最不设防的那一刻猛地给予暴击。又或者,在理应悲痛大哭的瞬间,反而不在意似的一笔带过,留下满嘴苦涩的回味。大小老婆饼,出门前要抱一下,这样的细节明显来源于生活,让人感觉太过熟悉亲切,不由得放下心防。匆匆掠过一眼的读者无法发现什么异样,只会觉得这是刘飞的幽默感,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这分明是故作欢笑。紧接着的贫嘴和韩汐清的心酸向读者揭示两人共同的不舍,但就像所有忙碌迷失的成年人,他们选择了逃避。留恋、关心、愤怒、委屈,种种情绪无法传递给另一方,原本两个人的对话变成了两个人分别自言自语。
文章的收尾或许显得有些着急,但可能借他人之口才是给一段故事下定义的唯一机会。我们仿佛能看到影片的末尾,几个短镜头切换,交代一下主人公如今的生活:依旧保留的照片,不再提及的名字……毕竟,有谁能窥探他人的内心?我们能见到的不过是情绪外放的影子,一滴突如其来的眼泪,一瞬间莫名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