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2020-01-13黄韫秀
黄韫秀
小城的街,盛住剔透的阳光,路旁青葱的行道树随风招摇,安静地昭示着远行者的归来。远行者慢慢走着,衣角落下的沙唱着浪花拍打海滩时哼的眠歌,乱发上一片顽固的叶诉说着北欧陆之尽头一棵树不弃的夜曲。他的双眼深处,藏了小城人所不能读懂的荒凉大漠,或是峭冷冰川。
人们好奇地围上来,听远行者讲一些旅行的见闻,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然而这时,戴着厚如瓶底的眼镜的少年站了起来,大声说:“不,你去周游了世界,但我在内心世界走得比你更远。”远行者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少年,表示有兴趣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于是远行者问:“那你说,世界是什么?”眼镜少年骄傲地挺起胸脯:“这难不倒我,一切问题我都能从书籍中得到解答。《西方哲学史》给出论断,古代西方人认为世界由元素组成,而元素则由它们的性质决定。”远行者不置可否,眼镜少年已在众人的目光中开始忘我地讲述:“《梦的解析》为精神世界在现实的折射提供了一个平台,而《果壳中的宇宙》则提出世界之所以为世界,是由于它已经存在,还有……”
“孩子,”远行者打断他,“那你眼中的世界呢?”眼镜少年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答道:“正如之前所述。”远行者仍不做任何评价,他只是说:“孩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巷口比之前更静,远行者就在这静中开始了讲述。
我在经过南美洲的一片雨林时,很幸运地遇见了一个原始部落。
这个原始部落很古老,人们往身上涂抹各种颜色,或把鸟的羽毛做成饰品。总之是你尽自己所能能够想象到的那种古老部落。然而这个部落正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机:资源的减少和生产力水平的低下,让他们不得不忍饥挨饿。
在我到达那个部落并且被作为客人款待大约一周后,渐渐地这个部落开始分为两大阵营。名为塞佛的长老告诉我,在我到来之前,就如何解决部落危机这个问题,有人持不同意见,而我带来的诸如望远镜一类的东西激化了这一矛盾。名字意思为“海”的年轻人主张,本族之所以面临危机,是因为外来民族的强大,因此人们要学习这强大。比他稍大一点的另一个年轻人岚则说,没有哪个民族比他们更熟悉这片土地,因此人们应当发挥自己的优势。两方争执不下,最终分成两个阵营,各自为战,生存下来者为王。
当我表示愿意提供帮助时,长老塞佛大笑起来,他那用彩色丝带扎着的胡子乱颤着。“嘿,伙计。”他眼里闪着狡黠与愉快,还像年轻人似的撞我的肩膀,“这两个年轻人想当族长很久了,此乃天命之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静观其变便好。”
虽然答应了不插手,但我又不愿就这样离去,便悄悄四处晃荡,看看两个阵营各自的进程。岚的主战场在河滩地,人们整理土地,种上当地的经济作物。“啊!河流奔涌是我们的血液,我们的源头是自然;我们耕种自己,啊,我们耕种自己。”人们挥舞着锄头等农具,吟唱着古老的歌曲,他们发红的肌肉被汗水浸润出完美曲线,在阳光下勾勒出强健的胴体。而海呢?他和他带领的人进行着与“文明人”的交易。不得不说,海是个出色的商人,我能看到谈判时他眼里的狡黠和贪婪藏在严肃与亲切之后,如隐藏于叶中的长矛,时刻准备给触发陷阱的猎物以致命一击。他们引进机器,发展制造业,从事加工组装。
在海的阵营获得第一桶金时,岚的作物还远未成熟。于是我向长老塞佛告别,继续向北边的草原进发,并许诺返程时必定再次探访这个部落。
几年后,我再次经过这片雨林,想起那个我待过几周的部落和可爱的长老塞佛。部落那时的样子历历在目,高脚楼和人们身上涂抹的色彩,与雨林几乎合为一体。泥地里是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就像部落的男人竖起来的一绺绺长发;屋群的背景是一片广袤的雨林,郁郁苍苍,古老神秘而又生机勃勃。我朝记忆中的地方走去,嘴角不禁挂了笑。
然而当我到达高脚楼时,我不得不环顾四周来确定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从楼群的正面看去,世界被生生分成了两半:左面,热带雨林层层叠叠,野鸟与松鼠在林间跳来跳去;右面,机器工厂林立,轰鸣声盖过了清亮的鸟鸣。
“嘿,你果然来了!”长老塞佛送上大大的拥抱,我很高兴他还穿着传统服饰,尽管那布料是机器加工成的。“你看,这是海的作品,因为根据一开始的协议,一半雨林并不属于他,所以有了现在这幅奇景,真是壮观啊,不是吗?”塞佛好哥们似的拍拍我的肩膀,眼里又闪烁出愉快而狡黠的光来,“不瞒你说,部落的人口翻了一番,女人们似乎都赶在这个点上生孩子,由于卫生条件改善,老人也变得长寿了。”“什么?可是,高脚楼并没有增建。”我讶然问道,塞佛则再次报以大笑,我在他的声音里莫名地听出了一丝悲悯:“兄弟,你该不会以为海和他的人还会住在高脚楼里吧?他们在外面的世界有了一片小洋房。”我不禁愣住了,长老的悲悯究竟是给谁的,给天真的我,还是海?
轰鸣声渐近,一辆越野车停在我们面前,我恍然明白了为何楼群前只有黄土没有草地。西装革履的海下车,邀我去参观他的工厂。“不,我想我没有兴趣。”一想到机油与钢铁摩擦的声音,我就一阵反胃,连忙拒绝。海耸了耸肩:“无所谓,反正只是我们工作的地方。你无法想象,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面对向见过他们过去的故人炫耀成绩的海,我只想问他们还是原来那个部落吗,然而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哦,对了,你不去看看岚吗?”塞佛向我使了个眼色,笑道,“他在河滩,你会喜欢那里的。”
当我到达河滩,我的反应同见到海的工厂时如此雷同,但我又明白其中包含的感情是如此不同。原本泥泞、荒草丛生的河滩上,是大片艳丽的热带作物,同样颜色艳丽的人在中间穿梭劳作。好像曾浸入彩虹,大片大片鲜艳的花怒放着,茁壮而不纤细,是真正属于雨林的花。“还不错吧,这种花土语叫作‘雨林之泪,有药用效果,而且只有雨林能種,收成还不错。”不知何时岚站在我的身边,笑说。
我激动地答道:“太美了,这才是雨林该有的样子!”岚笑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雨林就该有雨林的样子,有自己的优势、自己的作物。可海他……”岚叹了口气,摇摇头。“确实,为了追求经济效益,他做得太过了。不过,这样一来,你们的生活条件还是不如他们好吧?”我问。岚笑了:“你一定还没参观过我们的吊脚楼吧,我们也不是落后闭塞的原始人了。我们在有祭司和舞乐的同时,拥有了电和天然气。我们不是原来的那个部落了,但我们仍然是那个部落的人。”
我慨然,又问:“几年前的族长之争,有着落了吗?”岚摇摇头:“你看,还有必要吗?”确实没有必要了,我站在一谷红花之中,花瓣红唇轻吻我的衣襟,只有这留下的一方才是这个部族真正的继承者,海和他带领的人已经失去了自己,坠入“现代文明人”浩浩荡荡的海洋,部落从此只为岚继续存在。
故事讲完,小巷口又陷入了久久的沉寂。远行者缓声问道:“孩子,你可听懂了?”眼镜少年点点头:“不错的故事,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要保护环境守卫传统?”远行者叹息着摇头,他说:“历史是别人的历史,故事是别人的故事,思想是别人的思想。孩子,我要告诉你,你要做的首先不是去接纳它们,而是去认识你自己,先到你自己的世界去。”
“没有他人的世界是空虚的,只有他人的世界更是空虚。”远行者背上行囊,向眼镜少年笑道,“孩子,我将继续远行,到那个属于远行的世界去,你呢?”眼镜少年答道:“我将继续读书,到我自己的世界去。”
“孩子,你懂了。”远行者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好像把一种力量揉碎了,要揉进少年的脑子里去。
(指导老师:徐敏)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