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房间里
2020-01-13王家新
王家新
在你的房间里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
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描,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血月亮
昨晚错过看血月亮了——
昨晚八点四十分,那痛苦的加冕……
只是在今晚,在我家的阳台上,
我看到她仍带着一圈红边,
好像那是来自她自身的发光
是来自中心的一个重创
渐渐扩散到边缘……
这样的月亮,不知李白或张若虚
是否看到过。
初到石梅湾——给夏汉
好像愁眉首先需要舒展。
我们放下行李,便在房间里谈论着
一些令人沮丧的事情。
好像我们都被什么跟踪着。
我们一路谈着,来到海边。
当微风吹来,我们的谈话在海滩结束
一切都过去了,这是苏东坡
曾眺望的海,也是我们将投身的海。
北国的风沙,中原的雾霾,
我们都经历了那么多,但此刻
让我忍住内心的颤栗。
我们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可供抬头远望。
访东柯谷杜甫流寓地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甫《梦李白·其二》
雨后,一条泥泞的黄土路,
几个流鼻涕的男孩和一个
含笑的豁牙大妈在村口
好奇地望着我们。
想必当年也是这样,
哪里来的野老,拖家带口,
每走一步都在喘气!
(人们现在说那是在“吟诗”!)
但那时的一轮山月知道他,
一只偷食的鸕鹚和他上山采药时的
连翘、五味子、鬼箭羽
也都认得他。
这里有一口古井,井口已被封死,
但如果你在这里住下来,
住到“苦柏可餐”的时候,
就能听到当年的回声。
穷途的诗人,大难不死的诗人,
你真的来过这里吗?
羌笛声声,吹皱了破碎的山河,
而大地仍在接纳。
雨后的鹪鹩会忍不住歌唱,
夜空有时也蓝得可怕。
那时你的左臂枯瘦,右肩疼痛,
能不忆起你的骨肉兄弟?
而在阅尽又一个迟暮后,你蓦然回首——
是不是李白又要找来了?
(“恐非平生魂”呐)
啊,诗人,你仍在那座茅屋里
吞声而哭,续写你的秦州杂咏吗
或是已翻山越岭而去,在一只
飞来凤凰的引领下?
而我们也来得太晚了。我们
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们也只能对那几个野男孩笑笑,
和豁牙大妈拉几句家常话,
然后乘坐旅游大巴离去。
在爱琴海上
“它们在追求什么,我们的灵魂?”
——当我漫游在爱琴海上,
我想起了塞弗里斯的诗句。
现在,我什么也不追求。
我只是不愿,或者说耻于
在单调的涛声中打瞌睡。
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
我愿听到塞壬的歌声,
我愿面对独眼巨人。
但是什么也没有。神话般的海,
汹涌了无数个世纪的海,
似乎突然间变得风平浪静。
我只看到几只似曾相识的海鸥。
我还看到黄昏时的金星——
明早人们会称它为启明星。
而你在追求什么,我的灵魂?
策兰在布列塔尼
这里是大海的咽道
但是也有和骑车的小埃里克
比赛的野兔
在布列塔尼,最适合翻译叶赛宁
而不是波德莱尔
巴黎,见鬼去吧
在布列塔尼,埃里克总是听到
山羊咩咩地叫
要从他手里吃东西
但是在塔尼布列
还有一只手(另一只)
怎么也睡不着
矿物学,天文学
埃里克的妈妈在夜里教他认星星
但只有布列塔尼的低洼地
会教他淤泥学
今天就给奈莉去信吧
致以忍冬、石楠和矢车菊的问候
(不是刺人的荆豆)
但是这里的蓝莓
不是故乡的越橘
在布列塔尼,海鸥最让人心烦
而母亲昨夜又来过了
父亲,他从未看清过
其面目的父亲
甚至坐在了他的膝盖上
而那个永恒的无人,一路长跑
也来到布列塔尼
和他,和他的母亲,和那只
比埃里克还要乖的小野兔
一起出现在了
时间的岸边
起风了
有什么正漫过那道长长的防波堤
那正是他诗中的一个延长音
白桦
悼念一位诗人
他的名字就是一棵树的名字。
他的生命已融入了那棵樹。
那样一棵树只能在冻土带生长,
那样一种树,细小的,像是仙子
或精灵在秋天里舞蹈,
而粗壮的,总是带着累累疤痕,
带着对于这个冰冷的世界
最高贵的容忍。
在流泪的队伍中
几年前,顾彬曾打来电话:
“老王,你知道吗,
翻译你的‘柚子时我哭了,
我哭了!”
而在今天,在委内瑞拉,
在洪水般涌上大街的千千万万的人群中,
当其他人都在奋勇喊着口号,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却在止不住地哭,
她边哭,边跟上队伍……
不要问她为什么哭,
不要问!
不要去问那个德国汉学家,
不要去问一个泪流满面的囚徒,
不要去问杜甫……
啊诗人,如果你还想得救,
那就加入这流泪的队伍——
长诗的长夜啊,
那永不破晓的长夜,
那泪水的火把……
真理
很怪,在昨晚的梦中,
我竟在问“我们现在还追求真理吗?”
在一个乱哄哄的屋子里;
那里,似乎有认识的一两个女子
依偎在什么人胸前……
是的,我们都曾追求过真理,
伴着我们青春的热血——
在三十年前,在那春雷滚滚的
四十年前……
而现在,我站在地铁入口的
安检台上,伸起双臂,
任探测器在左右晃荡,
也就在这一刻,
我才似乎从那个痛苦的梦中
完全醒来……
我们家的兔子
我们家的兔子得了中耳炎
一只耳朵耷拉了下来
后来发现它的一只眼睛也有问题
现在,它的一只前腿
也瘸了
而最让人不忍心去看的
是它那一瘸一拐,歪歪倒倒
带着扑通扑通的声响
要去凑近生菜叶的
样子……
而我们,除了给它喂药,还能做什么?
在这黄昏的余光中
我真愿发明一种最悠远的音乐
为它的一只
还在支楞着的耳朵
铁蒺藜
当我写出这个词,它已生锈
那几千年的铁锈
不是那种带刺的植物
但它也生长在这片土地
生长在希望与绝望之间
不需要任何理由
但是它也让我感动:隔着那道
生锈的铁蒺藜网
(那时我还是一个少年)
我曾眼睁睁地看到
几朵被风吹走的蒲公英
和一个荒凉的春天
翻译问题
我发现一位纽约的译者
把我一首关于“雪花”的诗
译成了关于“雪暴”
这不是她的问题,是纽约的问题
是天气的问题
在纽约的冬天只有冰风
只有一场接一场雪暴
我知道那雪暴,我进入过
那从大西洋刮来的雪暴
它曾夹杂着成吨的冰块
砸在我的头上
而这是在我的干燥的北方
我们只拥有在空中飘啊
飘啊,总也飘不下来的
雪花。
河流
我生命中唯一的河流
我童年的那条河流
豌豆花,麦浪,从河边麦地中
突然窜出的狼或兔子……
那时每年夏天我们都在河里度过
游泳,打水仗,直到有一天
一股涌浪突然卷来,接着是湍流
使劲把我朝水底里拽
好在不知怎么的,我竟又
浮上来了,鼻子呛得要出血
从此我总是远离河边
我童年的河,也渐渐离我远去了
但是昨夜,我竟又伸手摸到了它
还是那道荒草岸,当我走过
我的河流,像兔子的后背一样抽动
带着我听不见的喘息声
于是我想,我的河流其实一直还在
我的河流,也变乖了
(选自《深圳诗歌》2019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