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学相见恨晚
2020-01-13邵东方
关键词:刘家和;杨联陞;中美学术交流
1986年3月至5月,刘师家和先生应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的邀请,作为高级学者赴美访问。其时正值中美建交和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之后不久,国内学者逐渐走出国门,与海外学术界开始接触交流。刘先生先后访问了美国国家科学院、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匹兹堡大学、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高等院校和学术机构。刘先生于当年4月下旬抵达哈佛大学访问,受到了哈佛大学一些美籍华裔教授和学者的接待。那段时间我正在北京师范大学拜投刘先生门下攻读硕士学位,但是刘先生回国后,却很少谈及这次赴美访问的具体情况。他只提到已故杨联陞先生(当时已退休在家)曾专程赴哈佛校园与他讨论学术,长达数小时之久。杨先生是美籍华裔学者和西方汉学界公认的第一流学者,著名学者倪德卫(David s.Nivison)、余英时等教授皆为杨先生在哈佛大学的受业弟子。他毕生致力于中国文化在海外的传播,余英时先生称许他是“中国文化的海外媒介”。
几年前,我偶然读到葛兆光先生《重读杨联陞日记》一文,浏览之余未见提及刘家和先生在哈佛大学与杨先生的会晤。杨先生是否在日记其他地方记录了他与刘先生的会晤呢?出于好奇,我请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研究馆员马小鹤先生代为查询杨联陞先生日记有关部分。马小鹤兄很快复印了杨先生日记1986年4月部分并扫描传给我。在逐日阅读日记时,我惊喜地发现杨先生曾在4天的日记里言及刘先生,于是产生了把杨先生日记涉及刘先生的段落注释发表的念头。杨先生的日记是记录在他的日历本上,不拘书写格式。我先将每则记录加上日期,再附以手稿释文,做出整理标点,加上杨先生日记的影印图片,并对日记中涉及的人物、事件及著作略作注释,以为读者提供一些背景资料。日记里个别字迹难以辨认,如有误读之处,尚希方家指正。
日记片段二
日记片段一:
1986年4月24日,星期四
师大刘家和,历史教授。
张光直来电:今日会师大刘君(两周史)。说HJAS有西岸人投稿,以贞人之贞为命,以《左传》为证。《周易》之贞为正,似无问题。明日可取此稿,帮同评阅(张推测陕西有人想发秦始皇陵,夏鼐已死,未必有人能阻止。张可能正编集死葬专号,新材料确是不少)。
日记片段二:
1986年4月25日,星期五
中午遇刘家和(不及六十岁),文史皆精,留“公刘”、经史文各一篇(训诂佳)。送来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史]札记》、孙毓棠《抗戈集》,各一册(本已包寄)。
日记片段三:
1986年4月28日,星期一
早起略迟,近十时半到校,留“筮”稿与张光直。(今午张遇刘家和。)
李丽苹转来与刘曾复通信各一封(论聚)。
上午到校借高亨书(有《左》、《国》之《周易》),八字难解。
在书库遇张亨。
遇口口,告知5/16、17可上午参加(16晚来,未约是日来;饭店不去,谢相邀)。
日记片段四:
1986年4月29日,星期二
早,宛炒素菜面(不用葱)两包,为刘家和(其光)来Office。
十一时谈到三时,(破音字等,同志,友),最后写私塾所作回文七律(卒业)。
刘君明日即南行矣。
日記片段四
以上所录杨先生的日记片段,虽寥寥数语,然亦吉光片羽,看似简略,却显现出他对刘先生学术造诣的推崇钦佩。就不受政治干扰的学术成就而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成学的中国大陆学人与同时期的海外华裔学人是难以比肩的。即使早一代在海外成学归国的中国学人,也难于幸免长期的政治干扰。周一良先生论及1940年代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的“三杰”(杨联陧、吴于廑、任华)时说:“回国者因为时移世易,发挥的作用就很不一样……未回国者,‘独在异乡为异客,反而施展才能,作出贡献。”其中原因,众所周知。尽管杨先生“是个自负博学的人”,但他通过自己的接触交往,体会到刘先生中国传统学问的博雅精深,显然迥出侪辈之上,实属极少数的例外。
由于从杨先生日记所载仅略知梗概,于是我趁2015年春节回北京探亲之便,前往刘师家和先生府上拜访,就杨先生1986年4月间日记,请刘先生回忆当年与杨先生学术交往的细节,以与杨先生的日记互相照应和补足。虽然事隔近三十年,刘先生仍然清楚地记得他和杨先生谈话的内容,可见那次与杨先生的会面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之深以及他对杨先生的情谊之重。从刘先生的追忆中,我不仅深感刘先生的博闻强记,而且更景仰刘先生对于前辈学者及其著作观点表现出的敬重态度和温雅风度。
以下我根据刘先生2015年2月对这次见面的追忆以补充杨先生日记的记录,未尝不可以说是用“考古”的方式发掘出这段往事。日记与回忆两者详略轻重,各有互补,对于刘先生充满感情的回忆,限于篇幅,无法详及。且笔者记录难免有所疏漏,如有不当之处,则应由笔者负责。
刘先生首先谈到在访美前,曾向北京大学周一良先生了解美国的汉学界情况。谈话间,周先生得知刘先生将访问哈佛大学。几天后,周先生又乘公共汽车到刘先生的家里,委托刘先生捎带他本人的《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和孙毓棠先生的遗著给在哈佛大学的老同学和挚友杨联陞先生。刘先生到达哈佛大学后,即向接待他的张光直先生打听如何把周先生的书带给杨先生,故有杨先生4月24日日记所云“张光直来电”。
我又问刘先生有关杨先生4月25日日记所载:“中午遇刘家和。”刘先生说,这天中午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馆长吴文津设午宴招待他,请杨联陞作陪。这次午餐聚会是杨先生初识刘先生,杨先生严守中国传统诗礼传家的风范,十分讲究礼数。他问刘先生是否有表字,刘先生说他取“其光”为字,源自《老子》“和其光”(《老子》第4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这一句与《老子》第56章相同:“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在其后的交谈中,出于尊重,杨先生皆以表字称呼刘先生。席问,刘先生向杨先生赠送《说<诗·大雅·公刘>及其反映的史事》和《<书·梓材>人历、人宥试释》两篇文章,二文皆以研读儒家经典《诗》《书》人手,特别是通过对文献中关键文字的训诂,进而研究相关社会历史。杨先生也回赠几篇文章,其中有他写于1959年的《“龙宿郊民”解》一文。他们交谈的话题大致在语言学、史学、古典文学的范围,彼此感到在学术上甚为投契。杨先生在日记中称赞当天识荆的刘先生:“文史皆精,训诂佳”。这一评价为周一良先生后来转达杨先生的捎话所证实。周先生于1989年冬天到美国波士顿,看望了病中的杨先生。周先生回国后,有一次在北太平庄远望楼见到刘先生,就说杨先生对刘先生学问的博雅精深极为称道,还特别提到:“杨先生很推崇你。”刘先生连忙说:“不敢当,哪有前辈推崇晚辈的道理。”杨先生年长刘先生14岁,故刘先生对杨先生始终以师礼尊之。由此亦可见日记中“文史皆精,训诂佳”之语,绝非杨先生的客套话,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评价。
杨联陧先生日记1986年4月28日又记:“近十时半到校,留‘筮与张光直(今午张遇刘家和)。”刘先生记得是在中午与张光直先生见面的,谈论有关周人占卜“筮”及易卦用蓍问题。张先生跟杨先生通电话,谈及与刘先生讨论先秦史的学术问题。杨先生在前一天阅读了刘先生的文章后,深感其文严密周洽。在上次的午餐聚会中,杨先生不仅发现了刘先生博学多闻、精通小学的一面,还观察到刘先生是一个纯粹而诚恳的读书人。杨先生晚年因身体状况欠佳而极少应酬,即日记里说的“谢邀请”。但是为了与刘先生多谈学问,便主动约与刘先生单独再次见面,讨论学术问题。
4月29日,刘先生应约来到杨先生的办公室。在此之前,为节省时间,杨先生从家里带来午饭,他了解到刘先生食素的饮食习惯,请妻子在家为刘先生准备素食,主随客便,杨先生陪吃素面,故日记上有“炒素菜两包(不用葱)”。杨先生夫妇的细致体贴令刘先生十分感动。虽说是仅仅相识三天,但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已经无所拘束,即兴而谈。古人把文字(字形)、音韵(字音)、训诂(字义)视为研究中国传统文献的基础学科。杨联陞曾指出:“要研究中国史的人必须具有起码的训诂学素养。够不上这种要求的研究者,只能算是玩票性质,而不会成为一个全健的汉学家。毕竟中国史的主要资料仍旧是典籍,虽然考古材料与口耳相传的掌故也很重要。训诂学的一大法宝一典籍考证学能够使研究工作者在使用文献的时候,保持高度的谨慎。一旦有了一份典籍,其他训诂学的技巧就能帮助研究者正确地了解它的意思。”两人的谈话先是从破音字即如何运用谐声、假借谈起。接着刘先生谈到如何运用古音通假解决理解古书词义的疑难处。刘先生还以《<书·梓材>人历、人宥试释》文中“同志”“友”的训释,引证《诗经》“琴瑟友之”,郑玄笺“同志日友”;《书·牧誓》“我友邦冢君”,伪孔传“同志为友”。这些例子都说明古人常以“同志”训“友”。杨先生和刘先生在这方面不谋而合,都强调“训诂治史”,即把文字音韵训诂之学与史学研究结合起来,这是他们治学路径相近之处。综观当前关于清代学术思想史研究之现况,文字学(广义)研究者与思想史研究者之间,却是泾渭分明、互不相融,两者均有所偏执。在我看来,在现代华人史学家里,杨先生和刘先生乃真正打通这两者、重视音韵训诂学与历史学之间的相互关系及逻辑思考的学者。
接着话题就转移到杨先生送给刘先生的《“龙宿郊民”解》文章上。杨先生谈到他在1957年到北沟故宫博物院看画,那里“藏有一幅相传是南唐董源的山水画,上面有‘董北苑《龙宿郊民图》真迹。董其昌鉴定两行字。还有董的跋语:《龙宿郊民》,不知所取何义,大都箪壶迎师之意,盖艺祖下江南时所进御者,名虽谄而画甚奇古。”“龙宿郊民”典故出处历来释义论者甚众。杨先生在文中指出:“龙宿郊民四字,恐怕是笼袖娇民之误。”这篇文章从文献角度广征博引各类古籍,订正前人的误解,揭示“龙宿郊民”非原画之本义,不能理解为京城天子脚下的居民。经过杨先生的详细考证,此四字应是“笼袖娇民”,本义应为“都人娇惰的闲逸情况”。由于后人逐渐误解本义,传写作“龙宿郊民”。他澄清各说的误解,得出了较圆满的解释。但是杨先生还不满足于此,想从音转为基础的古音学说来诠释“笼袖娇民”如何演变为“龙宿郊民”。所以在《“龙宿郊民”解》发表20多年后,杨先生向刘先生提出音同字类的问题。刘先生说他尚未来得及拜读这篇文章,但从音韵学的双声叠韵分析,“笼袖娇民”转为“龍宿郊民”毫无问题。他从音转用字说起,以韵部分类为例,龙与笼同在东部,双声叠韵。宿在觉部,而读为xiu音则变为幽部,幽部和觉部为阴入对转,变成袖的读法。而郊、娇二字的音义亦可通假。刘先生的解说引起了杨先生的共鸣,认为这是从训诂学角度证实了“龙宿郊民乃笼袖娇民之误”的见解。刘先生向杨先生详细地解释谐声假借,尤其是双声叠韵和古音通假的运用,他对音转的复杂语音关系的精准分析,不能不令杨先生叹服。
杨先生对音韵学的问题观察非常敏锐。他进一步问道:参考哪一部书籍可以说明这类音转现象?刘先生答道:王国维《补高邮王氏说文谐声谱》非常有用,可以借鉴。杨先生接着问刘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传统小学,刘先生说他是在十几岁时开始注意清代学者的著作,尤其重视运用阮元主持编纂的《经籍纂诂》,认为此书汇集古今训诂之大成,为阅读古书之必备。杨先生也很同意刘先生对《经籍纂诂》学术价值的看法,并讲到他自己是快40岁时才知道利用《经籍纂诂》查找训诂材料。据杨先生的日记记录,他与刘先生从上午十一时谈到下午三时。在长达4个多小时里,两人谭艺甚欢,非常投缘,就像朱熹诗所云“旧学商量加邃密”。他们有着许多共同的兴趣,比如通晓多种外国语言文字,精于考据而兼义理的训诂创见,学术领域涉猎广泛,对乾嘉汉学拳拳服膺,等等。另外,两人都喜欢写旧体诗。我向刘先生询问杨先生日记所载“最后写私塾所作,回文七律(卒业)”一事。刘先生马上背诵出他抄送杨先生的这首回文七律诗,现谨抄录于下:
秋夜游玄武湖回文(甲)
涟漪起处宿鸥惊
逸籁清歌短棹横
弦管寓声风细细
画图真境夜莹莹
娟娟月色秋浸树
滟滟波光冷逼城
天暮映岚奇嗽迭
烟笼柳岸屿回萦
秋夜游玄武湖回文(乙)
萦回屿岸柳笼烟
迭嗽奇岚映暮天
城逼冷光波滟滟
树浸秋色月娟娟
莹莹夜境真图画
细细风声寓管弦
横棹短歌清籁逸
惊鸥宿处起漪涟
刘先生说,此诗题为“秋夜游玄武湖”,作于1947年秋,并非在他念私塾的时候。这首诗是通体回文,即倒读诗,最难驾驭。他对杨先生说,在私塾学习时,只有学会作回文诗,才能算从私塾卒业。杨先生对刘先生的这篇少作极为称赏,对他旧体诗的功底十分佩服。
这里要补充一笔,给刘先生留下很深印象的是,杨先生虽是一位纯粹学院式的学者,却不失幽默感。在杨先生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幅打油诗。刘先生说,打油诗的前三句已忘记了,只有最后一句仍记忆犹新:“狗头要砸烂。”刘先生问,砸烂狗头是中国国内“文革”式的大批判语言,杨先生何以知道使用这样的语言。杨先生回答道,其实狗头即指doctor.dog(借doe之音),狗也;tor,头字之音。他以此句诗讽刺批评现行的博士制度。
谈话结束之时,杨先生得知刘先生将于第二天离开波士顿,不无遗憾,他在日记里写道:“刘君明日即南行矣!”杨先生感叹今后难以再有机缘与刘先生谈学论艺,诚可谓君今不幸离哈佛,学有疑难可问谁?这体现了杨先生对刘先生的深厚情谊。1986年别后,刘先生便没有再见到杨先生,但使刘先生深受感动的是,杨先生在1990年11月去世后,他的公子杨道申先生1992年8月寄赠《杨联陞论文集》一书,说是为了实现父亲生前的嘱托。他在扉页上恭敬地题识:“谨呈先父遗著”。对刘先生来说,这部赠书弥足珍贵,因为其中的《“龙宿郊民”解》一文见证了他和杨先生在哈佛大学的真诚学术的交往。1986年春天的美国之行是刘先生首出国门到海外交流,而与杨先生的这段学术交往是他生平极为珍惜的一段经历,至今不能忘怀。他从杨先生的身上,看到了前輩学者待人平等的谦逊风貌,从与杨先生那种莫逆于心的论学谈诗中受益良多。读到他们这段学术交往的佳话,吾侪晚生之辈不禁为之神往。今年是杨联陧先生105岁诞辰,刘先生特别嘱我通过这篇小文表达他本人对杨先生的深切怀念。
2019年9月27日苹于美国华盛顿国会图书馆
附识:本文写作得到哈佛大学马小鹤先生、中央美术学院邱振中教授的襄助,谨此表示感谢。
[作者邵东方,斯坦福大学图书总馆顾问,美国,加利福尼亚,斯坦福,94305]
[收稿日期:2019年10月1日]
(责任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