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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敦煌本《孟姜女变文》的河陇地域特征

2020-01-11王伟琴

中州学刊 2020年12期

王伟琴

摘 要:唐代中前期,主流认识认为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在齐国及其周边地区,民间流传的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在长城,但地域特征都较为模糊;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的故事发生地则呈现出浓郁的河陇地域特征。《孟姜女变文》中故事发生的细节较之前更加丰富,“陇上”“金河”“莫贺延碛”“燕支山”等地名的出现,说明变文中故事的发生地域不在齐地、莒地,也不在燕北,而在河陇边塞。《孟姜女变文》第一次明显地突出了故事的河陇地域特征,这在杞梁妻故事嬗变史上是一次具有转折意义的巨大变化。这一特征产生的主要原因在于唐代晚期民族融合过程中作者借杞梁妻故事委婉表达当地民众对吐蕃劳役反抗以及对中原思归主题的需要,是河陇陷蕃历史现实在变文中的反映。

关键词:敦煌本;《孟姜女变文》;杞梁妻故事;河陇特征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0)12-0149-06

自敦煌文献出土以来,学术界关于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①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写卷及其数量的探讨方面,至今尚无定论,代表作为伯希和、王重民、郭在贻、黄征、张涌泉、张鸿勋、刘波、林世田、张新朋等专家的成果②。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在杞梁妻故事传承中的位置异常重要,处于孟仲姿、孟姿故事与唐释贯休《杞梁妻》诗之间发展的中间环节。解读清楚《孟姜女变文》,对于变文本身的阅读以及厘清其与释贯休《杞梁妻》之间的前后承继关系至为关键,而探讨《孟姜女变文》的地域性是解读本变文的一个突破口。对《孟姜女变文》地域性进行研究有助于理清楚唐代晚期杞梁妻故事的演变过程,有助于纠正明清时期学界对晚唐时期贯休《杞梁妻》创作无据而误的错误认识,纠正现当代学者认为贯休《杞梁妻》为唐代杞梁妻故事巨变之始的错误认识。然而,目前学术界对此缺乏关注。本文拟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通过相关文献的梳理,深入剖析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故事发生地浓郁的河陇地域特征,并对其产生原因进行合理性分析,进而明确其在杞梁妻故事嬗变过程中的特殊位置。

一、唐代中前期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

关于唐代中前期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我们主要依据文献的记载与引用来大致判断。下面从唐代中前期主流认识与民间传说两个方面依次梳理。

1.唐代中前期主流认识认为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为齐地

笔者认为,唐代杞梁妻故事发生地在齐地的主流说法,依据的是唐代的官方认定和《文选》注的资料。据文献记载,唐代官方认为杞梁妻是齐地人。《唐会要》载:“(唐玄宗天宝)七载五月十五日诏:‘……令郡县长官,春秋二时择日,粢盛蔬馔时果,配酒脯,洁诚致祭。其忠臣、义士、孝妇、烈女,史籍所载,德行弥高者,所在宜置祠宇,量事致祭……齐杞梁妻(济南郡)……以上烈女一十四人。并令郡县长官,春秋二时择日,准前致祭。”③唐玄宗天宝七年(748)诏书中褒奖杞梁妻为烈女,并命令郡县长官“春秋二时择日,准前致祭”,明确杞梁妻为齐人,当时属于济南郡。由此可知,唐代官方对杞梁妻及其故事发生地的认定,依据的是《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关于杞梁的历史记载: 齐侯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④

唐代《文选》的注解采用的仍然是汉代文献,这说明唐代关于杞梁妻故事的主流认识与汉代基本保持一致。《文选》注文有两处引用杞梁妻故事:

第一处是李善在《文选》卷29“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句下引用东汉蔡邕《琴操》之文。曰:“‘《杞梁妻叹》者,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也。殖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⑤《六臣注文选》“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条李善注后有五臣注语:“济曰:‘既不用直臣之谏,谁能为此由,贤臣乃如杞梁妻之惋叹矣,余同善注。”⑥在此处五臣没有“更为诂解”,注文只是李善注解的延伸,这说明五臣认同李善关于杞梁妻故事的注释。

第二处是李善在《文选》卷37“崩城陨霜”句下引用《列女传》之文。云:“杞梁妻者,齐杞梁殖之妻也。齐庄公袭莒,殖战死。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⑦此处,李善注释采用汉代刘向的记载,而五臣的注语是:“济曰:‘……杞梁妻,其夫战死于莒城,妻哭之,城为之崩。”⑧吕延济关于杞梁战死于“莒城”的说法显然是受《水经注》的影响。《水经注》卷二十六“(沭水)又东南过莒县东”条下注释道:“《琴操》云:……哀感皇天,城为之堕。即是城也。其城三重,并悉崇峻,惟南开一门,内城方十二里,郭周四十许里。”⑨这说明,直到718年五臣注《文选》之时,杞梁妻的故事与前代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通过考察李善、五臣注《文选》时所引杞梁妻故事,可以推知,敦煌本《孟姜女变文》之前,唐代关于杞梁妻故事发生地的主流认识与汉代、北魏时期基本一致。

2.唐代中前期民间流传杞梁妻故事的发生地在长城

据在日本发现的两部佚书《琱玉集》和唐写本《文选集注》的相关记载可知,唐代中前期在主流的杞梁妻故事传播的同时,民间还有孟仲姿和孟姿故事的存在,其发生地均在长城。

唐代无名氏的《琱玉集》引用志怪小说集《同贤记》关于孟仲姿的故事:“杞良,周时齐人也。庄公袭莒,杞良战死,其妻收良尸归。庄公于路予之,良妻对曰:‘若良有罪而死,妻子俱被捦,设如其无罪,自有庐室,如何在道而予乎?遂不受吊。庄公愧之而退。出《春秋》。一云:‘杞良,秦始皇时北筑长城,避苦逃走,因入孟超后园树上。起(超)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见杞良,而唤之问曰:“君是何人?因何在此?”对曰:“吾姓杞名良,是燕人也。但以从役而筑长城,不堪辛苦,遂逃于此。”……出《同贤记》,二说不同,不知孰是。”⑩《同贤记》所载孟仲姿故事的发生地为长城,这是目前所见最早的杞梁妻故事与长城相关联的文献。

关于《琱玉集》,宋代郑樵撰《通志·艺文略》载:“《琱玉集》二十卷。”B11王尧臣等撰《崇文总目》载“《琱玉集》二十卷”B12已经残缺。近代学者在日本发现了残本《琱玉集》,其卷中有题记:“□武一十九□天平十九年岁在丁亥秋七月日。”日本“天平十九年”相当于唐代天宝六年(747)。李慈铭认为,“其书掇拾奇零,绝无条理,重悂貤缪,不胜指摘,盖是六朝末季底下之书”B13。日本学者涩江全善与森立之等人编纂的《经籍访古志》认为,残本《琱玉集》“文字遒劲,似唐初人笔迹,真罕见之宝笈也”B14。笔者采信《琱玉集》是唐代类书的说法。

《琱玉集》既收录了出自《春秋》的杞梁妻故事,又收录了《同贤记》记载的孟仲姿故事,后者所载内容显示出杞梁妻故事发生了巨大变化。黄瑞旗在《孟姜女故事研究》中指出:“孟仲姿传奇除了继承西汉以来‘妻子哭夫城崩倒这个情节单元以外,其他如时代、主角身份、结局全是新出,说法与杞梁妻传说大不相同,已经可以据此建立起故事的‘类型。”B15关于《同贤记》,顾颉刚认为,该书“不知何人撰,见《琱玉集》引;日本写本《琱玉集》题天平十九年,即唐玄宗天宝六年,可见此书是中唐以前人所作,《同贤记》又在其前”B16。据此推知,在中唐之前即747年以前,孟仲姿故事已经存在。《琱玉集》的抄写者注语云:“二说不同,不知孰是。”这说明在杞梁妻故事继续流传的同时,孟仲姿的故事已经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甚至动摇了抄写者对于传统杞梁妻故事的接受态度。

从情节上看,孟姿故事与孟仲姿故事是民间流传的两个相近故事。《唐钞文选集注汇存》(卷73)曹植《通亲亲表》“崩城陨霜,臣初信之,以况徒虚语耳”句下注语有孟姿故事的记载: 《列女传》云:“孟姿□□未婚,居近长城,杞□□□□□□□避□此。孟姿后园池□树水间藏。姿在下,游戏于水中。见人影,枝上见之。乃□请为夫妻。梁曰:‘见死役为卒,避役于此,不敢望贵人相采也。姿曰:‘妇人不赤见。今君见妾□□□此,□□更□子。……。馈食,后闻其死,遂将酒食往收其骸骨。至城下问尸首,乃见城人之筑在城中。遂向所筑之城哭。城遂为之崩。城中骨乱不可识之,乃泪点之,变成血。”B17

这里提到孟姿“居近长城”,杞梁“避役于此”,由此可见孟姿故事的发生地在长城附近。令人疑惑的是,在这则注释之前,《唐钞文选集注汇存》还引用了李善注。唐代流传的刘向所编的《列女传》中没有孟姿故事,从这条注文记载孟姿故事出自《列女传》的情况来看,注者是想借助《列女传》来抬高形成于民间的孟姿故事的地位,或者是民间有编者将孟姿故事编入《列女传》而对《唐钞文选集注汇存》的注者产生了影响。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杞梁妻的故事发生地与梁山有关。李白受曹植诗句“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倾”的影响,在《东海有勇妇》中写道:“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王琦认为“太白用梁山事盖本之曹诗也”B18。这一观点对现代学者影响很大,多认为李白受曹植影响而将杞梁妻故事与“梁山”并提。至于其中有无更深层次的原因,专家多未进行解释,只是单独将其列为一种说法。

综上所述,在孟仲姿故事中,杞梁是“燕人”,孟姿故事中女主人公“居近长城”,她们的居住地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曹植、李白则认为杞梁妻故事发生地与梁山有关。这些变化与唐代官方对杞梁妻籍贯的认定以及杞梁妻故事在唐代的主流传播并不一致,也没有在唐代官方意识形态以及杞梁妻故事的传播中产生大的影响。唐代杞梁妻故事传播的主流仍然延续先秦汉魏的影响,认为其故事发生地在齐国及其周边地区。

二、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的河陇地域特征

“长城”“塞”是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之前孟仲姿、孟姿故事已經具有的地域特点。变文对此予以保留,如关于“长城”,变文中与长城有关的有“当别己后到长城”“不知君在长城妖”“大哭即得长城倒”“长城何为颓”“洒长城已(以)表单(丹)心”“贱妾同向长城死”“远筑长城”等句;关于“塞”,变文残卷有“魂销命尽塞垣亡”“塞外岂中论”“魂埋塞北”等句。变文故事发生的细节较之前更加丰富,“陇上”“金河”“莫贺延碛”“燕支山”等地名的出现,说明变文中故事的发生地域不在齐地、莒地,也不在燕北,而在河陇边塞。《孟姜女变文》第一次明显地突出了故事的河陇地域特征,这在杞梁妻故事嬗变史上是一次具有转折意义的巨大变化。

1.陇上

《孟姜女变文》残卷引用古诗云:“陇上悲云起,旷野哭声哀,若道人无感,长城何为颓?”(伯5039)陇为山名,陇山绵延横亘于甘肃、陕西交界之处,陇上泛指今陕北、甘肃及其以西地方,陇上诸郡包括陇西、南安、汉阳、永阳等郡县,即今天甘肃省东南部地区。“陇上”是一个诗文中使用频率比较高的地域性词汇,其中一些指“陇上”这一地区,如“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西州畏之。若大军还,不严为之备,陇上诸郡非国家之有也”B19;“陇上歌之曰:‘陇上壮士有陈安……”B20;“陇头远行客,陇上分流水”B21;“西行陇上泣胡天,南向云中指渭川”B22。但是“陇上”更多的指边塞,如“君行登陇上,妾梦在闺中”B23;《陇上逢江南故人》诗句“三声戍角边城暮,万里乡心塞草春。莫学少年轻远别,陇关西少向东人”B24;“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B25;《陇上叹》诗句“援车登陇坂,穷高遂停驾”B26等。敦煌写卷中“陇上”一词也多与军事有关,如“兵雄陇上,守地平凉”(伯2631);“江边乱踏于楚歌,陇上痛开(闻)于豺叫”(伯4638)等。由以上文献记载可知,《孟姜女变文》残卷中的“陇上”在河陇地区。

2.金河

《孟姜女变文》残卷中有关“金河”的表述是:“秦王远托金河北,筑城本拟防胡贼。”(伯5019)关于“金河”,有多种说法:如今甘肃的北大河;古芒干水,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大黑河;今内蒙古乌拉特中旗东南的摩楞河;今蒙古国鄂尔浑河上游支流吉尔马泰河;古到刺山水,在今河北蔚县东等。我们认为变文中的“金河”在肃州,即今甘肃酒泉市西的北大河。金河为河西走廊内陆河流,源于祁连山脉的托来山东段,北流经酒泉、金塔等绿洲,至金塔县鼎新入黑河,后由于兴修渠道、灌溉农田,下游消失在戈壁沙丘之中。“金河”为边塞要地,正如唐员半千《陇头水》所言“路出金河道,山连玉塞门”B27。“金河”是唐代通往吐蕃的要道,如《新五代史》引高居诲《使于阗记》记载:“(甘州)西北五百里至肃州,渡金河,西百里出天门关,又西百里出玉门关,经吐蕃界。”B28敦煌写卷中的“金河”多与征战有关,这与其重要的战略地理位置密不可分。如“金河,亦名呼蚕□水。县名标振武,波浪出西凉。直入居延海,分流袭(洗)战场”(伯2672)。又如“金河东岸阵云开”(伯3633)等。“金河”常与“玉塞”并举,如“金河路上,飞译(泽)云奔;玉塞途中,忽承雷令”(伯2613);“运张良之计,东静金河;立韩信之谋,北清玉塞”(伯3556);“即有权兵玉塞,遥望慈门,饮马金河,虔心胜教者谁也”(伯3770)等。“金河”也与“陇”相连,如“加以陇头雾卷,金河泯湍濑之波”(伯4640)等。由此可见,《孟姜女变文》残卷中的“金河”在河陇地区。

3.莫贺延碛

《孟姜女变文》中有“莫贺延碛里”(伯5019)句。“莫贺延碛”位于罗布泊与玉门关之间,今称“哈顺戈壁”。史籍中的“瓜州”“伊州”“沙州”通常是界定“莫贺延碛”的地理标志,如《释迦方志》云:“其北道入印度者,从京师西北行三千三百余里,至瓜州,又西北三百余里至莫贺延碛口,又西北八百余里出碛,至柔远县,又西南百六十里至伊州。”B29《旧唐书》载:“东北去莫贺延碛尾,阔五十里,向南渐狭小,北自沙州之西,乃南入吐浑国,至此转微,故号碛尾。”B30此外,敦煌写卷也记录有“莫贺延碛”,如“谟(漠)贺延碛禳辟”(斯4654)等。所以,《孟姜女变文》残卷中的“莫贺延碛”也在河陇地区。

4.燕支山

《孟姜女变文》残卷中有“说道燕支山里”(伯5019)之句。燕支山,即今甘肃山丹县南大黄山。文献中多次记载过燕支山,如唐代李白《幽州胡马客歌》云:“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B31韦应物《调啸词二首》(其一):“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迷路。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B32燕支山又名焉支山、删丹山,如《汉书·霍去病传》载:“元狩二年春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上曰:‘……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B33《史记·匈奴列传》张守节《正义》引用《括地志》云:“焉支山一名删丹山,在甘州删丹县东南五十里。《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其慜惜乃如此。”B34敦煌写卷中还有“燕脂山”的说法:“单枪匹马,舍躯命而张掖河边;仗剑轮刀,建功勋于燕脂山下。”(伯3556)由此可见,《孟姜女变文》残卷中的燕支山也属于河陇地区。

综上所述,在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残卷中,除了“长城”“塞垣”“塞外”“塞北”之外,更有“陇上”“金河”“莫贺延碛”“燕支山”等河陇地名,这充分说明该变文演绎的故事发生地是在西北河陇地区。

三、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地域特征产生的原因

晚唐敦煌本《孟姜女变文》地域特征产生的原因,与变文主题表达内容及其所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孟姜女变文》呈现的地域特征是变文作者表达反抗吐蕃劳役、思归中原主题的需要与河陇陷蕃历史现实相结合的结果,前者是重要原因,后者是根本原因。

1.作者表达主题的需要

从春秋时期至唐代,杞梁妻故事的主题由“知礼”、忠贞逐步演变为反抗秦筑长城的沉重劳役。而敦煌本《孟姜女变文》的作者对杞梁妻故事的主题进行了富有河陇地域特色的改造和创新,具体表现为作者借杞梁妻故事委婉地表达出晚唐河陇陷蕃时期,在民族融合过程中该地区民众对吐蕃沉重劳役的强烈反抗情绪与对中原王朝的浓厚思归之情。这两者紧密联系,互相交织,不可分割。

《孟姜女变文》作者通过杞梁服劳役的遭遇表达了河陇地区民众对吐蕃沉重劳役的强烈反抗情绪。变文内容反映了杞梁服劳役环境的恶劣,如“(劳)贵珍重送寒衣”(伯5039)、“霜沾三面”(伯5019),足见杞梁服劳役的地方气候寒冷,生活环境很差,需要自备寒衣度日。“执别之时言不久,拟如(于)朝暮再还乡”(伯5039),表明劳役时间久长,原本服役不久即可还乡,现在却一去不返。“谁为忽遭槌杵祸”(伯5039),“当作之官相苦克”(伯5039),说明民众服劳役时还要面临严苛的酷刑。“魂销命尽塞垣亡”(伯5039),则说明百姓服劳役地方的自然条件与人文环境恶劣到极点,最终导致杞梁不堪重负,命丧长城。变文同时表达了对杞梁命丧长城的同情。从“命尽便被筑城中,游魂散漫随荆棘”(伯5039)之语可知,百姓劳役丧命之后,就被草草筑入长城,以至于杞梁成为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面对杞梁的不幸遭遇,杞梁妻进行了强烈的控诉,“妇人决列(烈)感山河,大哭即得长城倒”(伯5039)。杞梁妻在河陇地区“哭崩长城”集中代表了当地民众反抗沉重劳役情绪的强烈爆发。

《孟姜女变文》作者通过杞梁与数个髑髅对家乡的思念之意,抒发了河陇地区民众对中原王朝浓厚的思归之情。变文中杞梁“拟如(于)朝暮再还乡”;数个尸骨无人收取的髑髅,面对杞梁妻愿意为他们传信亲人的好意,直接表达了自己对亲人的想念:“髑髅既蒙问事意,己得传言达故里,魂灵答应杞梁妻:‘我等并是名家子。被秦差充筑城卒,辛苦不襟(禁)俱役死。铺尸野外断知闻,春冬镇卧黄沙里。为报闺中哀怨人,努力招魂存祭祀。此言为记在心怀,见我耶娘方便说。叩头□□□□□。”(伯5039)并且,变文中说道“□□□□□骨,自将背负”(伯5039),“祭之已了,角束夫骨,自将背负”(伯5039),最终,杞梁魂归故里,从而使得变文的思归主题得到深化。

2.河陇陷蕃历史现实的反映

敦煌本《孟姜女变文》河陇地域特征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安史之乱后河陇陷蕃的历史现实。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冬,身兼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与其部将史思明发动叛乱,史称“安史之乱”。唐朝政府为了平定叛乱,从西北部边疆调集军队,吐蕃趁虚而入,河陇失守。直至唐宣宗时期,河陇地区才重归唐朝。大中五年(851)八月,“沙州刺史张义潮遣兄义泽以瓜、沙、伊、肃等十一州户口来献。自河、陇陷蕃百余年,至是悉复陇右故地”B35。

河陇陷蕃的近百年时间,是以汉、吐蕃为主的多民族深度融合的艰难历史时期。传世文献记载了河陇陷蕃的历史,其中也有不少表达河陇陷蕃百姓对吐蕃强烈的反抗情绪、对中原王朝浓厚的思归之情的文献资料。《新唐书》记载,贞元三年(787)“虏又剽汧阳、华亭男女万人以畀羌、浑,将出塞,令东向辞国,众恸哭,投堑谷死者千数”B36。《新唐书》又载:“州人皆胡服臣虏,每岁时祀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B37“元鼎逾成纪、武川,抵河广武梁,故时城郭未隳,兰州地皆秔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见使者麾盖,夹道观。至龙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问天子安否,言:‘頃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言已皆呜咽。密问之,丰州人也。”B38又如《旧五代史》记载:“开成(836—840)时,朝廷尝遣使至西城,见甘、凉、瓜、沙等州城邑如故,陷吐蕃之人见唐使者旌节,夹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犹念陷蕃生灵否?其人皆天宝中陷吐蕃者子孙,其语言小讹,而衣服未改。”B39更有身陷蕃中密计逃离者,白居易诗《缚戎人》中有详细的记载: 一落蕃中四十载,遣著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誓心密定归乡计,不使蕃中妻子知。(有李如暹者,蓬子将军之子也。尝没蕃中,自云蕃法唯正岁一日许唐人之没蕃者服唐衣冠,由是悲不自胜,遂密定归记也。)暗思幸有残筋力,更恐年衰归不得。蕃候严兵鸟不飞,脱身冒死奔逃归。B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