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石头做的
2020-01-11夜阑
夜阑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约莫七点钟的光景,姓沈的一家三口已经出门了。他们走在通往小区大门的林荫道上,儿子像一匹跳跃的小马,跑在前面,男的居中,女的殿后,远远看过去,像一支小规模的急行军。在经过路边一爿早点铺时,他们停下来,和往常那样,买了这家的煎饼果子和豆浆,又风驰电掣地向远处的公交站台奔去。这时候,他们的儿子眼尖,指着不远处叫道,18路来了!
一大堆人挤在站牌下,听到男孩的叫嚷,头像风向标那样转向一个方向。车子慢慢驶进站时,那堆人自然排成两行,开始跟着车子向前移动。车子停下来,队伍也停下来。前后车门同时打开后,后门的人一个贴着一个鱼贯而出,前门的人突然方寸大乱,蚂蟥一样挤作一团。男的是体育老师出身,精瘦,短小,但孔武有力,他用左手打前阵,使出了一个体育老师所应该有的胳膊上的力气,在坚固的身体中间,抻出了足够大的空隙,右手则迅速托住儿子的后背,一使力,就将他塞了进去。男的身体此时正占据着车门的上风,一伸手,又把女的也拽了上去,他自己正想向上跨一步时,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险些把他推倒在地。他像半扇摇摇欲坠的门框,几经挣扎后,终于,稳住重心,一挺,也挤了上去。紧接着,车门咣当一声合住了。还有七八个没挤上车的人,悻悻地走回站台。他们站在风口等,衣服被风吹得鼓起了大包,一瞬间,全都变胖了。
车里原本就拥挤,现在更是密不透风。隔着黑压压的人头,女的看到儿子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滑来滑去,女的正想喝止,小家伙已经不知道挤到什么地方去了。男的站在门口的位置,远远地递过一个眼神给女人,意思是别管了,随他去吧。女的心领神会。此刻,她眉头微锁,用手轻轻拍打着太阳穴——她有这种怪毛病,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偏头疼,厉害时简直要炸了。
然而,坐公交和打出租相比,可以省下来不少钱,用这些钱增加出一两道荤菜,就能够改善周末伙食。对于他们这样的工薪家庭,不会精打细算,无异于败家。手指缝里滑出去的钱,不当心就像水一样流掉了,流掉一两次没关系,日子久了,可不就等同于败家么?女的过去并不是这种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的人,她单身时,也常做那种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事,婚后,这些小资小调都给生活的烟火气熏出了咸鱼味。她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偶尔抬起头,看到那个年轻的自己,也只当隔着毛玻璃看陌生人,望一眼,就过去了。
车子到新丰里站时,没停。女的注意到,站台上等候的人群中,还有她在新华书店工作的同事张春来一家,他们的女儿和他们的儿子在同一家培训机构补课。女的瞥见车子从站台前驶过时,他们脸上的失望,仿佛五月的阳光被乌云遮住了。
在离终点站还有两站路的地方,姓沈的一家下了车,他们像牵着一匹随时伺机逃逸的小马,急走在匆匆的人流中。他们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又向前进了大约五百米,停在一家培训机构的楼下。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开始耍赖:我不要上课,我要去坐青蛙跳!儿子扯着嗓子拼命叫,小野馬似的乱蹬蹄子。男的一面拽牢儿子的胳膊,一面实施糖衣炮弹,听话,上完课就去,奖励你一只三阶魔方!儿子瞬时被魔方俘虏,他停止逃跑,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男的送好儿子出来后,说了句,臭小子够难缠!女的嗔怪道,谁的儿子像谁!女的其实想说,有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爸爸,儿子喜欢学习才怪!
男的抬起手腕看看表,八点过五分。我们去哪里?男的扬起脸问道。
他们的儿子要到中午十二点才下课。以前送完儿子,他们还要赶到复兴路,帮女的父母洗洗涮涮,买买烧烧。两位老人虽然都只有六十出头,但一个心脏不好,一个有糖尿病,身边少不了人照顾。以往用过一个苏北阿姨,40上下,做事尽管不大细致,但外表清爽,手脚利落。只是女的母亲去年患上臆症,几次打电话向女儿揭发,什么亲眼看见苏北阿姨上了老爷子的床,还往她的饭菜里下毒。女儿是晓得母亲毛病的,但苏北阿姨不干了,清清白白一个人,给一个神经病泼脏水,肺都要气炸,当下就辞职不干了。那段时间,女的可给两个不省心的老人害苦,三天两头往他们那里跑,人瘦得像缩水后的海蜇。幸好,上周末,老人在北京的儿子将父母接去治病。终于,女的可以大喘气了。
去哪里?女的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去复兴公园好不好?今天——我们要浪漫一把!
还是谈恋爱那会,他们常去复兴公园。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大的劲头,俩人一坐就是大半天,恋人之间的你侬我侬,听得池塘里的鱼儿都要打盹儿。好了,眼睛一眨巴,他们的儿子都十岁了。
没料到,这时候的公园,歌舞升平,莺莺燕燕。拉二胡的,吹笛子的,吹箫的,弹琵琶的,唱卡拉OK的……长枪短炮,好像一个临时组建的规模齐整的民间交响乐队。女的留意到,拉二胡的是个盲人,坐在花坛边,把一曲《二泉映月》拉得凄凄切切,有种和阿炳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凄凉。坐在他身后的男人,抚弄琵琶的手指被香烟熏得焦黄。气质实在差。女的心想,古琴古音居然被他弹出了油哈味。女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粘着男的接着往前走。
隐隐地,男的觉得女的今天有点奇怪,听到音乐起,就像变了一个人,说话没从前那么急,脾气没从前那么坏,就连看自己的眼神,也比平日多了几分娇柔。
花坛过去,一棵大樟树下正在举行一场小型演奏会。众目睽睽下,最受关注的是那个指挥,头发雪白,双目炯炯,紧闭的嘴唇透着一股子执拗劲儿。他一身正式演出服打扮,西装旧得褪色了,但依然平整,领结打得完美。属于艺术家的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着,有力,坚决,抗争,特别是在音乐进入最高潮部分时,那两只手的挥动,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带向云霄,直奔音乐的圣殿了。在退休生涯中,他或许以为演奏出了人生最伟大的乐章,欣然笑了。围观的人群先是像按下暂停键似的钝了几秒,紧接着就爆发出掌声、喝彩声。樟树下沸腾起来了,巨大的声响把电动车防盗警报器都引得嘶鸣起来,好似马儿受到惊吓。
慢三步舞曲在樱花树下响起时,人群开始向那边挪动。女的对交谊舞没兴致,况且她也不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于是,他们朝空旷的地方走。上午十点半的阳光已经在发热发烫了。女的一边用手挡住太阳光,一边自言自语,奇怪,听风亭怎么找不到了呢,是不是搬了?听女的这么一嘀咕,男的也想起来什么,过去,他们常在那里喝茶听曲。
他们穿过一丛一丛的金丝桃,一路找过去。这时候,男的手机响了,他扫了一眼,号码陌生,不去理会。几分钟后,电话又打来,男的嘟哝一句,毛病!掐掉。没想到,很快电话又叫响。男的极不耐烦地按下接听键,正想张嘴,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直冲出来,沈司南的爸爸,你马上来培训中心,你那个宝贝儿子闯祸了!不及接话,电话那头已发出嘟嘟嘟的忙音。
一刻钟后,他们看到了眼前一幕:他们的儿子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角,一座肉塔似的女人,背对着堵在门口。男的刚想冲上去,塔身猛然旋风似的掉转过来,上下打量着男的,你,是这个小野人的爸爸?
男的脸色当即挂下来,恶狠狠地瞪向儿子,怎么回事?!女人从背后推了丈夫一把,别吓到儿子。
他们的儿子看起来很委屈,也很紧张。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瞄了瞄自己的父亲,又用哀求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母亲,想说什么,但只是嘴巴翕了翕。
这时候,培训中心的林老师过来解释,司南爸爸,你儿子在课间休息时,抢同学的手机,还动手打人,许书记的儿子都流鼻血了……
老师,抢手机的人是许成!儿子突然叫起来,用手一指,检举出了那个躲在角落里的胖男孩,明明是他抢了丁静静的手机,我是帮……我……我,儿子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好像收音机没电了。
胖男孩的脸涨得通红,抗议道,老师,他……他胡说八道!
胖女人用眼神制止了胖儿子,转头冷笑道,听到了吧,你们家孩子真是天生的撒谎精!我们家许成苹果手机就有两部,他怎么会去抢别人的,送给他也不稀罕呢!倒是我看……哼哼,胖女人说到这里,眼睛轻蔑地向上一扫,从鼻孔里发出的一股冷气,几乎要把天花板上的灰吹落下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男的被激怒了,叫我说,这种孩子也该打!不教训一下,以后去抢银行也说不定呢!
胖女人像是被人点中痛穴,跳起来,变身作一只母狮子,一頭冲到男的面前,你老几呀,敢来教训我们!今天,你们的儿子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歉!胖女人的脸几乎要贴到男的下巴跟前,看上去,似乎被风吹歪了。
女的担心男的情绪失控,一把把自己男人扯到一边。她不想把事态搞大,毕竟他们的儿子动手打了人。她赔着笑脸,对不起,我替儿子向你们道歉。我儿子打人不对,回去我们好好教训他。
胖女人双手抱胸,身子一扭,明确表示不接受这样的道歉。
女的咬紧嘴唇,盯住儿子。儿子像匹倔强的小马,两眼直戳戳地钉在地上,做出一副宁肯和地道歉也不肯和人道歉的架势。
男的给这匹倔强的小马激怒了,啪一巴掌打在他头上,听到没有?你有本事打人,就有本事道歉!儿子哇地一声哭出来,用哭声替自己发出强烈辩护。
男的气不过,回头埋怨道,看看,都是你,把他惯坏了!
女的叫起来,我惯坏的?你呢,你就不能讲道理给他听?他还是个孩子!
胖女人站在旁边,一副从云端向下看热闹的脸面。
正在这时,林老师从前台走过来说,许书记刚刚打电话过来,关照打人这件事不要再追究……。许书记的电话交待明显起到现场效果,只见胖女人悻悻地呆立片刻,一扭身,拽住胖儿子,抄起手提包,蹬蹬蹬,跑掉了。
姓沈的一家三口走出培训中心大楼的时候,接近下午一点,强烈的光线让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刺目。这次,男的垂头丧气,走在前面,女的居中,儿子殿后,远远看过去,像一支吃了败仗的小分队。女的走了一会儿停下来,回头等儿子。儿子没精打采的样子让女的心里酸酸的,她一扭头,冲男的背影喊道,喂,你去买肯德基。
男的回过头,拉长了脸子,做错事还吃肯德基?
儿子的嘴巴紧紧地抿成一道防水堤,把头歪向马路对面,下决心用绝食的方式对抗他的父亲。
女的赌气道,毛病的,再有错也不能不让他饿肚子吧,你不买我买!
女的很快拎着肯德基回来了。不间歇地,她叫停一辆正准备左拐弯的出租车。打车回去!女的恨恨地说。男的这时候也感到两腿发软,想想不高兴再去挤公交,于是,三个人坐上了那辆蓝色桑塔纳。男的坐在副驾驶,信手系起那条黑乎乎的安全带。女的和儿子坐在后排。女的看到儿子满头大汗,就替他脱下外套,拿在手上帮他扇风凉。歇了一口气后,她又把一对上校鸡翅递到儿子跟前,快吃,饿坏了吧。儿子把头扭到窗边,偷偷咽了一下口水。男的回头,怎么,做错事还有理?不吃饿着!
女的用手指重重地戳了一下男的后脑勺,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姓沈的一家三口在彩虹小区下了车,他们走在清晨出门时的林荫小道上。电梯门张开时,女的瞥到对面镜子上男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儿子也看到同样的情景,却装作视而不见。男的莫名其妙,伸向镜子,镜子里闪现出一张大花猫似的脸。男的不知怎么蹭到一脸灰,他胡乱用手揩了几下,花脸猫转眼变成灰脸猫,男的也笑了。
进了家,女的帮儿子洗洗弄弄,收拾停当,抬眼看时,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下午三点。安顿好儿子,女的走出卧室,男的早就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沉浸在围棋的世界里了。男的面前堆着吃剩下的鸡翅、汉堡,揉成一团的餐巾纸,还有一罐啤酒。啤酒沫挂在他一天之内长出的胡茬上,羽毛一样排在上唇。她几次从他身边经过,他偶尔抬起头望她一望,也只是象征性的,为了缓解不安而做的补偿。
可是,男的今天棋运不佳,他阴沉着脸,拿起啤酒罐喝下去一大口,啤酒顺着喉咙口落下去的那一刻,一句粗话飙了出来。女的不动声色收拾桌上的残物,一张满是油渍的包装纸压在电脑下面,女的不耐烦地挥挥手中的抹布,示意男的挪开。这次,男的头也没抬,只是机械地做了个挪开的动作,眼睛却始终盯着屏幕。
女的收拾完书房,躺到客厅的沙发上,蹬掉拖鞋,拿过一只靠枕垫在头下,眼睛闭上,试图让自己全身放松。钟表的指针声,围棋的读秒声,尖锐地在空气中滑来滑去,胖女人的脸,儿子委屈的泪眼,在眼前来回晃悠。女的心里一阵乱,索性坐起身,将头微微斜靠在沙发上。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女的脸上未施脂粉,眼角周围依稀可见睡眠不足的痕迹,两条隐约可见的细纹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悄悄地分布在了鼻翼两侧,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她穿着家常的棉布睡裙,坐着的时候,腰部不可避免地堆积起一圈赘肉。此刻,女人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团被生活揉皱的纸巾。
她的眼睛空洞地环顾四周,最后落在墙角,一只落地花架上。花架里插着香水百合、情人草,仔细看的话,落满灰尘。花架侧面,挂着一支箫。也就是这时,女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香烟头被人猛吸一口。
有多久没吹箫?女的恍惚记起,读大学时,一天傍晚从宿舍楼道口经过,突然从某个角落,空谷般传来梁祝的箫音,像电流从身体击过,女的当时就怔在原地。后来,她寻声找去,在楼梯拐角昏沉的光线里,她看到一个女生,向隅而立,双手抚箫,修长,白裙,黑发,仿佛电影中的某个画面。女的拎着水壶,从空荡幽暗的楼道走出去很远,依然能听到箫声哀怨回肠地跟过来,在她头顶,涂抹出天空一样的灰凉。
几天后的一个晚自习,在女生宿舍楼下,她亲眼目睹了一个男生殴打女生的场面。她看到他嗑药似的踢打女孩,大声质问,整幢楼的人都被惊到,她们纷纷从窗户里探出脑袋。他将女生从地上拖起,像拖着一具尸体。在被一条石凳拦住去路的地方,他扔下她,扬长而去。女生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她从地上抬起头的那一刻,女的惊得差点叫起来——吹箫的女孩!那绝望的眼神,把她的记忆灼烧出了一个烟头大小的黑洞。
女的后来也学会了吹箫,在呜咽的箫声里,女孩的脸常常幻化成一幅忧伤的画。
女的就是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花架。她在客厅中央摆好谱架,拿起竹箫,想先练习一下吐音,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像害了鸡爪疯,而且明显感到气息不足。可是女的一门心思重拾旧技,她执拗地练习着,空洞单调的声音在客厅回荡,仿佛一个失神的盲人在地上来回绕圈。
别吹了好不好?男的声音从书房传出。
女的像没听见,继续练习。
你今天发什么神经?
你才发神经呢!女的猛然扬起脸,你每天下棋就是发神经!
嗅到呛鼻的火药味后,男的口气软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今天一天可真够奇怪的。男的一边嘟哝着,一边将手中的电脑像两扇门那样合拢了。他走到沙发前,拉着女的坐下,我知道,你还在为儿子的事生气,别多想了,男的说着揉揉女人的头发。
女人甩开他的手,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钉住男的眼睛。
星期六呀!男的不解地望着女的,旋即又啊了一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呀。
女的一声不响。
男的嘴巴一张一翕,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尴尬地摇着头笑了。
妈妈,你来一下!儿子的声音从卧室传出。很快,他的大大的圆圆的脑袋从半掩的房门里探出来,脸上挂着的一抹微笑,向母亲发出温柔的召唤。
男的靠在沙发上,两只手交叉着抱在脑后,开始回想一天发生的事情。
难怪,她一大早就嚷着去复兴公园,还去找什么凉亭,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男的回味过来后,一丝略带嘲弄的笑容浮现在脸上。这时,他隐约听到卧室那边传来母子的对话。
什么的天空?妻子问。
孤独的天空!儿子响亮地回答。
不对。
为什么不对呀?儿子嚷起来,我看到的天空明明是孤独的……我觉得没意思,生活真无聊啊!
男的淡淡笑了。听到妻子又说,也对,天空是孤独的,如果天空什么都没有,它就一定是孤独的……
什么的声音?
凶狠的声音。
没这个声音。妻子说。
弱小的声音。儿子的声音跟着弱下去。
……
男的后来在沙发上睡著了,他的脸渐渐溶解在暮色中,化为了一个轮廓模糊的背景图。
女的轻轻掩上卧室的门,走出来,径直向窗边走去。外面下雨了,雨轻敲玻璃,像溪流汇聚在一起后一道道滑落下来。天色也如同灰烬堆积着,淹没了建筑物、树以及街道之间的分界。十年前的今天,也下着蒙蒙细雨,她身着红色旗袍,胭脂粉黛,立在窗户后面向下张望。迎亲的队伍里,她一眼就看到他,手捧鲜花,被男男女女一群人围拢着走上台阶,站到廊阶下的时候,他抬起头,寻向窗口,他们的目光一经相遇便立刻交织在一起,在空中打了一个长情的纽襻——那时候,他们的生活里一直没有缺少过爱情。
然而,时间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它把生活中很多有血有肉的东西风干了,变得像石头一般坚硬,迟钝,冰凉,生活却还在继续——
雨很快就停了,眼前的一切像失踪过后又兀地冒出来,并且以一种异常鲜艳的面目警醒着。那些树木像被棕色的油漆涂刷过,透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虚假。
夜晚来临后,男的在床上向女的靠近。女的睡得很浅,处于一种可以入睡也可以清醒的平静地带,35岁以后,她的睡眠大部分处于这样一种水平状态。最初,男的手抚摸上来,女的保持不动的姿势,不抗拒,也不迎合。她的情绪还受着白天的影响,只是没那么强烈了。后来,他的手环绕着她的肋骨将她圈起来,用腹部轻柔地摩擦她的大腿,她身体里仅存的一点抗拒也就轻轻地瓦解了。她转过身,将他的身体环绕在双臂之中,舒适地躺在他的压迫之下,像一块被波浪反复冲刷的石头,发出低低的、快乐的碰撞声。
我爱你。她听到他在黑暗中喃喃低语,身体不间歇地有节奏地上下起伏,仿佛海水掀起波浪,一次次地冲向堤岸,拍激岩石,而她,选择用沉默与他达成和解,接受了他用最原始的行动给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