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雪人
2020-01-11杜永利
杜永利
1
1997年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胡萝卜。我妈也纳闷,以前跟兔子似的,看见胡萝卜就两眼放光,现在提都不让提了。
与此同步的,是我丢失了一个绰号:老怪。二十年过去了,除了我自己偶尔在梦里喊两声,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喊过。
原因很简单,1997年冬天,与我唯一交好的伙伴不见了。他走后很久我才明白,我的童年其实被偷走了。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风在外面呜呜哇哇地哭。在远离故乡大地的楼宇之上,我想起那些在地上打滚的日子。天气预报说有雪,根本不抱什么希望,每年总有几场雪要失踪。即便是下了,也稀稀落落的,难以和过去的鹅毛大雪相比。
有一天儿子问我,爸爸,鹅毛大雪是什么?看着他白嫩嫩的小脸,我滴下了泪珠。
1997年,我六岁。秋天来的时候,我妈带着我和一张凳子,去幼儿园报到。那时的村子都是土路,雨水才收住,我小胶鞋上的米老鼠都被泥水糊住了。幼儿园的院子里只有几架自制的秋千,挂在树上别别扭扭的,一圈小孩围着它们尖叫。屋子里只有水泥墩支起的七张木板,地面上都是坑。条件何其简陋啊,凳子都得自带。
然而,我还是很兴奋,因为那时候电视机还是黑白,看到的大千世界没有那么多色彩,和我的幼儿园是不分上下的。
很多人跟我说长大了要去天安门,我不知道天安门是什么,他们指指墙上的一幅画,它已经很模糊了。从此我的梦里就有了天安门、火车、56个小伙伴。远方是什么呢?大概就是56个好朋友居住的地方,等我们长大了,总要相遇的。
眼前的小伙伴却很可恶,秋千永远轮不到我,谁丢了东西总要翻我的书包。还真别说,十有八九都能找到。我知道是胖墩欧阳锋嫁祸的。欧阳锋之所以叫这个绰号,是因为他得过俗名叫“蛤蟆纹”的麻疹。武打片里的欧阳锋会蛤蟆功,现实中的胖墩也会用“蛤蟆纹”吓得别人连连后退。他和我作对,是因为我打破了他的特权。得了“蛤蟆纹”可以不上课,并且能收获别人的惧怕。他病愈刚回来那几天,别人躲得远远的,而我天天和他黏在一起。终于给我得手了。我妈摸着我滚烫的额头,吓得跟什么似的,我却有滋有味地看着蓝精灵。
引起全班人对我的敌视,是因为一场意外。我们的教室是个危房,每次上面要来检查,老师总要提着泥灰去糊墙上的裂缝。我们虽然年幼,对于危险却保持足够的警惕。有一天,我的凳子被欧阳锋踢了一脚,发出尖锐的轰隆声,我也随之倒地。这下可坏了,全班同学尖叫着往外面跑,老师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冲了出去。事后,老师指责我故意搞恶作剧,让我贴着后黑板站了一下午,裤子尿湿了也不敢吭声。我的自尊心被掐死了,从此一直习惯于贴墙走路。同学们和我划清了界限,好事想不到我,坏事总是我来背锅。
友情与孤独在我心里还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它们已经真真切切地折磨起了我。老师让我们唱“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我总是乱想,那56个小朋友,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2
我们那条街上有一家特别神秘,大人们说那家是躲计划生育跑过来的,也有的说是躲债。住进来已经一年多了,却极少与别人有交集,总是闭着个大门。别人说这家邪气,婆媳俩总是关了门窝里斗。这家还有个白化病儿子,大人们都说他长不大,至于为什么,却没有人肯说。家里的顶梁柱在隔壁村的煤矿下井,据说多日没有露面了。
我对他们家既好奇又恐惧。欧阳锋多次编造,说那家的老婆婆是格格巫变的,专门吃蓝精灵。每次上学路过,我都要快速跑过去,边跑边喊,耳朵边生着风,好像骑了个扫把在飞,刺激极了。我压根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走进他们家。
天越来越冷了。麦子破了土,顶着一地白霜。路边的茅草黄灿灿的,芦苇的头发也白了。这时候又到了烧野火的时候。欧阳锋又有了新发明,他从他爸的小工厂拿回了一堆“软石头”,浇上水以后就会咕嘟咕嘟地冒泡,热量很大。我们都说是石灰,但石灰是白的,它却是灰色的,最重要的是它能燃烧。为了得到一块魔法石,在烧野火时玩个痛快,所有人都围着欧阳锋转圈。我自然也不例外,拿着爆米花去示好。欧阳锋说,给谁都不会给你,除非你自己下河去摸。他丢了一块在河里,河面立马冒起了小泡。我估摸着河水并不深,便脱了袜子去摸。这下子好了,他在背后踢我一脚,笑着跑走了。我成了一只落水狗,带着一身寒气往家跑。怎么跑也跑不动。风跟针尖似的,浑身都扎成筛子了。大人看见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并没有谁出手相助。
回到家门口以后,爸妈还没有下工,我只得缩成一团等他们。本来不想哭的,但是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一個乞丐。乞丐想找个地方躲躲雪,整条街的妇女都关上了大门,我妈还在门厅的石板上泼了两桶水。这下可好,轮到我遭报应了。
我的哭声引来了一阵吱呀,非常刺耳,估计是谁家的门轴很久没上油了。一颗脑袋从门缝伸出来,四处看了看,终于定位成功。一个温和的嗓音传过来,咋了,这是咋了呀,乖。我正要委屈地大放悲声,却忽然清醒过来,这不是格格巫吗?马上埋下头去。老婆婆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她拉起我的手,不容拒绝地说,东东,跟我回家。
我想挣脱,却被紧紧地握住了。那么有力,而且暖和。到她家只有二十米的距离,我在想,我们没有打过照面,她居然知道我的小名。
她把我带进厨房,柴禾在炉膛里烧得旺旺的。水已经开了,她用勺子挖了小米,正要放进去,却想起什么似的,顿了几秒,搁到一边。拿起水瓢把热水全部舀到木盆里,招呼我过去清洗。我怪不好意思的,要害他们家吃不上晚饭了。她一会又拿个毯子让我裹住,把我引到堂屋。
屋里黑黑的,没等我迈过门槛,一条黑乎乎的影子便嗖地一声窜了出来。那东西围着我打转,我露在外面的小腿肚感觉毛茸茸的,很是温暖。像尾巴似的东西抽在毯子上,啪嗒作响。老婆婆轻轻说了句,大黄,别闹。接着又喊,冬冬,隔壁的东东来了,哥俩可算凑到一起了。
我看清了东西,瞧见有个小孩慢慢向我移过来,大黄跳来跳去,像在扭秧歌。在火炉旁坐了一会儿,老婆婆把山药蛋搁到火边烧,又端过来一碗梨水。叫冬冬的小孩子不停地咽着口水,但是却很顽强地做出无欲无求的样子,不断把烧好的吃食给我推过来。火苗子睁大眼睛,用力地想要看穿夜色。我扭头看了看,老婆婆居然在织毛衣。她手腕上的银镯子亮晃晃的。不一会儿,整个屋子消失于黑夜,我又一次想起跌入水中的恐惧。
忽然就亮了一地雪花白,跟尖叫了一声似的,吓人一跳。灯泡终于把我们从黑漆漆的河里捞出。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露肚脐的小红袄子,妖妖调调走进来。看见我,很是吓了一跳。该死,怎么藏了这么一个人进来?这只老昏狗,一声不吭,谁都让进门!说着拿起扫帚砸向大黄。
老婆婆脸上一沉,咬着嘴唇没说话。不一会儿,哎呦叫了一声,许是被毛衣针扎到了。那女子走开后,她轻声说,狗不傻,它什么都知道,谁好谁坏,谁心里打着啥算盘,它门儿清。
说完这句话,她剧烈地咳了起来,半晌方才恢复过来。她艰难地挪到外面去,估计去厨房看粥去了。屋里很安静,我打量起这个小孩,他那么白,白得直晃眼。身体比我小了一号,大概不到五岁吧,眼睛大大的,点缀在苍白的面孔上,叫人心里发慌。他非常瘦弱,衣服像是帐篷一样盖在身上。我听见他低低地喊了一声:老怪。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喊我,愣愣地看着他。他接着说道,我叫冬冬,我和你小名一样呀。我们哈哈笑了起来,莫名其妙地感到愉快。我想了一会儿,决定喊他麦子,因为他头发稀稀落落的,像遭了霜打的麦苗。
我们正笑着,外面却吵了起来。
走开。
天天描眉画眼,好歹等他过了七七!
我们没有领证。
看在冬冬的面上。
走开!
那女子飘然而去,老婆婆瘫坐在门墩上呜呜嘤嘤哭起来。一回头,西面的墙壁上竟然挂着一张黑白相片。他狠狠盯着门口,几乎要跳出来了。
3
我和麦子慢慢熟悉起来,他的奶奶经常喊我去她家,借我的书给他识字。她给我们烧东西吃,一把花生、一块馍片,或者几颗葵花籽,放在火炉旁边,一会儿就有香味飘满屋子。我没有见过我的奶奶,她去的早,干脆跟着麦子喊起了奶奶。她听了,满脸的褶子都动起来,笑得直咳嗽。大黄的尾巴总是不知疲倦,摇个没完没了。看见猫过来,猛地就扑过去,没事找事,被挠了一爪子,委屈地呜呜乱叫。麦子的妈妈凤莲经常不着家,也不知道上哪去了,她不在的时间总是很美好,是个平常之家的样子。
只是,有很多次我看见奶奶偷偷抹眼泪,尤其是她不经意间看见墙上的相片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摘了去。问我妈,我妈只是叹气,说什么看不住,迟早会飞。我再问,她抓起扫帚就砸过来:好好写你的作业!
天气好点的时候,麦子会领着大黄过来找我。这一天,他带来了一大瓶“软石头”,瓶子上的字我学过:电石。我兴奋地告诉麦子这两个字的发音,心却早就飞了。之前欧阳锋把我踢到河里,全仗着这些烂石头,这下子我也可以神气神气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发笑,麦子不明所以,傻乎乎地说,我爸在矿上拿给我的,下次他来了我让他多带点。我愣了一下,他爸不是死了吗?
我以前也不知道“死”是干嘛的,今年夏天爸妈在地里割麦子,麦子放倒以后,坟堆露出来。我想着以前活蹦乱跳的人,进去以后就不出来了,越想越害怕,腿都发木了。我哭了好几天,人死了就是变成土,不会说,不会笑,太可怕了!
想到这里,我赶紧进屋翻开了识字书,在第53页就是“死”这个字,幸亏麦子还没学到。我把它撕得粉碎,扔进了火炉里。
麦子和大黄已经跑成了一阵风,我跟着他们往外跑。村外的荒地真大呀,夏天的时候是个浅水滩,现在没水了,牛羊成群成群地撒欢儿。人也在芦苇荡里乱走,捡个野鸭蛋啦,刨一碗泥鳅啦,割一捆引火草啦……总有可干的事情。我们遛遛达达,漫无目的地乱逛。突然想起歐阳锋家的红薯地就在附近,不由分说地就往那边去了。麦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大黄箭也似的往前冲。没有比复仇更愉快的事了,真带劲。
欧阳锋家忙着挣钱,没空管理红薯地。实际上早该拉秧了,他们家愣是没人来。看看,秧子都枯了,死蛇一样趴在地上,守着身下的宝贝。我和麦子毫不客气,河边的地虚虚的,手一揪,就牵出一大串圆溜溜的红薯。我们悄没声儿地刨啊刨,把衣服全塞满了。最后要走了,我又把秧子给他恢复原样。想到欧阳锋肯定会一脸困惑,我心里别提有多快活了。
我和麦子来到临水的堤岸,和了一些泥巴,学着周伯通制作叫花鸡的样子,把红薯包裹起来。燃料用的是电石,浇上水以后赶紧用火柴引燃,蓝色的火苗噗噗直跳,真好看。没一会儿红薯外面的壳就干了,我们往地上一甩,甜丝丝的气息立刻冒了出来。用手掰开,有蜜汁一样的丝儿牵扯着,将断不断。我们一口气吃了四五块,噗嗤噗嗤地一直放屁。
我突然想去看看欧阳锋。他最近一放学就去镇上帮父母卖凉粉了。镇上厂子很多,凉粉大受欢迎。我也喜欢吃,可惜一碗凉粉要五毛钱,五毛钱可以买十颗水果糖呢。我妈从来没给过我零花钱。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我问麦子有没有五毛钱。还没等他回答,我就抢答了,算了,肯定没有,你们家连电都用不起。我没有说出后半句。麦子看看我,也很沮丧。他转了一圈,一拍脑袋: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来。
太阳落山了,红染料流进河里。芦苇的白头发也被染红了,跟着风摇啊摇,估计在唱歌。麻雀一群群飞进芦苇荡,放羊的人甩起鞭子,跟放了鞭炮似的。我左等右等,正打算带着一腔失落回家,麦子却再一次出现。这一次他跑得比大黄都快,他带着无尽的风跑到我跟前,顾不得喘气便把手掌摊开。他掌心里有一枚落日,暗红的梅花在怒放。他毫不犹豫地放在我手里,傻乎乎地笑起来。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在落日的余晖里,有一个小孩他不顾一切地跑啊跑,只是为了让他的小伙伴不再沮丧。
我们一起去吃凉粉,故意路过欧阳锋家,坐在他家隔壁的摊子。欧阳锋气得直瞪眼睛。我和麦子不停地吧唧嘴,吃了足足一个小时,凉粉都凉透了。我们吃啊吃,吃得星光满天,吃得银河倾斜,吃得急着打烊的老板举起勺子赶我们。
4
日子好像抹了油,跑起来就没影了。天凉透了,奶奶也越来越瘦,吞咽竟有了一些困难。她总是摸着麦子的头掉眼泪,时不时地就要说,我死了你咋办呢?每当看见这样的场景,我都会心里发疼。奶奶得的是吃不下饭的病,每回做好了饭她都会低声嘟囔,自己做的饭自己不能吃,造了什么孽呀?眼泪落进锅里,凤莲看见了不声不响地倒掉。奶奶没有钱去看大夫,除了一些土方子,她无可依靠。我和麦子去刨过几次地黄,最好的地黄都长在坟头,吸了死人的力气,疗救活着的人。一般没人敢吃,除非没有办法了。
每次去坟头刨地黄,我都格外担心,麦子会不会突然就明白了“死”的含义?每次满载而归,见他都是那么快乐,便不再多想。说不定,奶奶的病会突然好起来呢?
那天我和麦子正在烧山楂吃,奶奶忽然大惊失色地从厨房跑过来,翻翻这里,找找那里,丢了魂儿似的。转了七八圈,似有不甘,看看我们,欲言又止。拿着火钳跑到外面去了。我感觉不太对劲,瞅着空儿溜走。外面已经快天黑了,风在呜呜地叫嚷,奶奶弯腰在垃圾堆里急切地翻找着,边翻边嘟囔着什么,面庞几乎要贴到地面了。我灰溜溜地逃走,在心里给自己开脱:应该不会是,五毛钱犯不着吧?
一晚上都睡不好,风不停地拍着窗格子上的塑料布,好像是地狱派出来的鬼,要抓我去审判。
第二天醒来,满街都是杨树叶子,跟要清算一样,把什么都抖掉,脱光了交给暮秋的雨水洗澡,洗个干干净净。我听见有人在哭,声音极其熟悉,拔起腿就往麦子家里跑。
麦子蹲在门口,把头埋在大黄的绒毛里,身子一抽一抽。大黄不停地舔他的侧脸,想要把泪水舔掉。我听见门里还在吵架,什么买了雪花膏,什么狐狸精,最后我听见那三个字:五毛钱。我的心毫无防备地被捅了一刀,原来这场争执是因我而起。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去哪里找到五毛钱呢?过年能挣到压岁钱,对,过年我一定还给麦子!我在心里发着誓,走过去和麦子搭话。麦子却绝口不提那五毛钱,他比欧阳锋们讲义气。
我妈近来和奶奶亲近了很多,她总要拿点东西过去,奶粉啦,菊花晶啦,都是些冲水的营养品。奶奶越发虚弱了,可能心劲儿一松,心里的话就藏不住了,我妈听到很多事情,回来后只是叹气:都不容易啊,老天爷咋就这么喜欢作弄人?
眼看着寒衣节就要到了,奶奶让凤莲多叠一些元宝,凤莲哪里肯听?奶奶只好找我妈帮忙,我也跟着去了。奶奶说,麦子他爸走了快一百天了,还在冷库里冻着。我每天做梦都梦见自己掉进冰窟窿里,我儿喝了一口带砒霜的酒,扎猛子去救我,我上来了他不见了。我哭干了眼泪,喊破了嗓子,愣是没有人肯过来帮我。半夜醒了,枕头上都是泪,耳边还一个劲儿地响着,娘,我冷,我冷。我想,我死之前得把我儿埋了……
凤莲也不知在哪,突然就蹦了出来:埋不埋,你说了可不算。这有外人在,我也不便说你。这天儿也不早了,该歇了。她看了看我妈和我,拽着麦子便走。走到门槛,又回转身说了一句:还按早几天商量的办,你们去矿上,我去送衣裳。出了岔子,可别怪我无情。
我们娘儿俩灰溜溜地走了,我妈发誓再也不上他们家。
5
大黄莫名其妙死了。
本来我和麦子已经商量好,等到下雪了,让大黄在雪地里画很多很多梅花。再给它堆个狗,和它做个伴儿。这下可毁了,雪还没个影,大黄却死了。
我也是后来听我妈讲的。
大黄卧在一堆枯叶里,不停地翻滚,没多大会儿鼻孔和嘴巴便开始冒血,最后眼睛也滴滴答答地淌出血珠。麦子抱着大黄,听着它的哀鸣,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不停地抚摸它的头,过了半个小时,大黄变凉了。麦子喊它,它不应;麦子推它,它不动。清早还活蹦乱跳,尾巴晃得震天响,现在竟然无声无息了。麦子急哭了,完全理解不了眼前的事情,一直喊奶奶,奶奶却气得下不来床。在泪水的浇灌下,我不知道麦子开窍没有,或许撕掉那一页是错的。
凤莲乐得跟什么似的,在院子里给大黄开膛破肚。奶奶已经气昏了好几次;麦子呢,看着血淋淋林的场面,早就傻掉了。
我妈说凤莲给大黄下了药。
事情还得从寒衣节那天说起。那天凤莲带着元宝和纸衣裳,去殡仪馆给她男人送。奶奶强打起精神,带着麦子和大黄去矿上要钱。麦子他爸是在矿上被电死的,由于不是正式工,矿上一直没有赔付丧葬费。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说上话的,又因为是外来户,村干部也懒得管,所以一直讨不到说法。凤莲只会窝里横,出了门啥也不会干。也不知道谁给她支的招,要她先把自己的男人给冻住,并放出狠话,说是随时会带着尸体去上访。
这天奶奶又一次碰了壁,矿上的人都很忙,没人肯听她倾倒苦水。这个说不归他管,该去找某某某;到了某某某那里,还是同样的说辞。后来奶奶向我妈抱屈,她说自己像条瞎眼狗,车来车往,到处都在摁喇叭,她没有路了。
最后见着了矿长,他说的话冷冰冰的,有恃无恐的样子:你说人在我这儿电死的,得出个证明呢,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奶奶一头雾水,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人?前不久还满口答应会尽快解决,这才几天,咋说变就变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眼皮子直跳,心里慌慌的,有些上不来气。
在回来的路上,奶奶魂不守舍。她膀大腰圆一个儿子,在世上活了二十多年,说没就没了。没了还不够残忍吗?连以前存在的痕迹也不被承认,太可恨了。她想不明白。
待他们走到村外的芦苇荡时,大黄忽然变得躁动起来。它可能看见了人眼不可见的秽物,奶奶赶快护着麦子,对着空气啐了三口唾沫。大黄盯着远处,愣了有半分钟,闪电一般钻进芦苇丛。它边跑边叫,奶奶在后面呵斥,叫它别疯。很快,一座电工房出现在眼前。大黄扒着门,汪汪大叫。奶奶和麦子过了一会儿才走到跟前,门前放着熟悉的布袋,元宝和纸衣裳四散开。已经是下午了,凤莲竟然还没去!奶奶用力推门,门朝里锁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大黄疯了似的,往门上撞。放羊的都看见了,很快就有流言传出来,说凤莲和电工南哲早就有一腿了。那天晚上注定有一场摔锅撂碗的战争,凤莲死活不承认自己在电工房。她冷笑着说,家也不成家了,心都涼了,不如散了吧。
第二天大黄开始满地打滚。
中午,凤莲煮了一锅水,把大黄放了进去。有人听见她说,下一辈子做个哑巴吧。
那一锅肉没人肯吃,除了凤莲。凤莲听了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斗气发狠,故意开了大门,端坐在院子中央大口吃肉。
在快吃饱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吐了一块骨头,喊了一声大黄。这一回,大黄没有跑过来叼走骨头。凤莲愣住了,噼里啪啦落起泪来。
6
进了冬天以后,天是一天比一天冷。北风整天呜呜作响,跟个不厌其烦的吹埙人似的,叫人心里发闷。树们都无遮无拦了,赤条条对着酷寒。冷得受不了了,便努力伸开爪子,想要扯下云朵来取暖。几场薄雪落下,是散落的棉花屑,无事无补,树们只好抖啊抖。
麦子和奶奶的身体都不大好了,他们不再出门。凤莲还是整天化妆,还给自己添了几件皮衣,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钱。她不管家人,只知道往村外跑。天晴的时候,大家都在大街上笼火取暖,凤莲的事儿是最热门的话题。有人说南哲的媳妇要上门来打架,一直没见到人影。这叫看热闹的人很失落。
我妈每顿饭都要观察麦子家的烟囱,十顿倒有八顿不冒烟。她很担心,派我去看情况。一进屋,跟进了冰窖一般,炉子也灭了,奶奶说煤炭用完了。麦子在翻一本童话书,名字是《走失的雪人》。我和他说话,他好像不认识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奶奶说,麦子很多天都没说话。我使劲晃晃他,他跟个木偶一样,面上没有表情。
我妈说大黄的死刺激了麦子,她用围裙擦起眼睛。她继续说,万事万物都有命,谁也帮不了谁。
我第一次听说“命”这个词,它比“死”还叫人沉重。
最近我在学校学了一首叫《脚印》的儿歌: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漫步走在小路上/脚印留下一串串……我每天唱着歌,盼着能有一场大雪光顾人间,这样就可以留出一串串脚印,躺在雪地里画人形,在地面写很多很多生字,还可以堆出一个雪人,牵着大黄。那样麦子一定很开心。可惜,几场雪都是那么小。
麦子把我遗忘了,没有人和我玩耍了,整個世界一瞬间被清空了,只有风声淹没人间。过了腊八节没几天,幼儿园举行了期末考试,寒假说来就来。蓝精灵播完了,又开始放葫芦娃。每天看电视,这在以前是求之不得的,可惜现在却没什么心情。心里总是空空的,像缺了一块什么。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怎么转都是个没意思。
欧阳锋破天荒地来找我,他带来了一包香酥糖。香酥糖是用玉米糁加热做成的膨胀食品,它和爆米花、鸡蛋卷一同构成了我们的零食世界。我吃了他的香酥糖,便中了他的计。他说,都说你爸爸藏有一瓶几十年的老酒,你舍得拿出来吗?我们刚刚恢复邦交,自然要表现得很爽快。
我从红薯窖里拿出了那瓶老酒,打开瓶盖没把我吓死,里面居然窜出一条蛇。我扔了酒就跑,欧阳锋却一把把我拽住,让我拿碗来喝。我不知道他是假装喝酒的,在他的怂恿之下,我喝了大半碗。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喝酒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喉咙火辣辣的,一股劲往头上冲,叫人只想唱歌,只想哭。心里的那种难受却不见了,真是快活。
事后,欧阳锋一再向别人描述我的丑态:苏明远像个疯狗,爬着去了格格巫家。他在那里又是哭,又是唱,又是喊,喊了那么久,那个白化病傻子就是不理他。最后,凤莲把他给扔了出去。
凤莲把我扔出去以后,下起了雪。我妈过了半天才从外面回来,她打着手电筒路过我的时候,我都快冻死了。她照了几下,发现衣服很眼熟,尖叫着把我从雪堆拖了出来。她把我摁进大铁锅里,开始不停地加热水。几度哭晕过去,幸亏最后我被烫醒了。她抱着我撕心裂肺地哭。我说我好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我妈在我清醒以后,回忆了上面的片段。我问她,我要去哪里。她不让我问,一问就搂紧我不停流泪。
其实我是知道的,赶路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位老婆婆,她说是我的亲奶奶,我们说了很多话,她告诉我前面就是奈何桥。
这场雪下了一天多,雪停以后,我也恢复了体力。外面有人喊我,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我肯定不会出去。但是,我听到的那个名字是老怪。
老怪,老怪,老怪!当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是麦子,麦子在喊我!我推开了街门,大街上好多雪。麦子站在无边的白色之中,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他笑得那么灿烂,扯着这个世界要往春天奔跑。他告诉我他学会了一首歌,我听见他唱: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漫步走在小路上/脚印留下一串串……
前天,我喝醉以后在他家唱了很多遍,他都听进去了。他说他跟童话中的雪人去了一个叫西藏的地方,那里的高山终年积雪。他看见大黄跑在前面,快要抱住它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唱歌……
我们在雪地上奔跑起来,跑进人群,加入了一场雪球混战。没有敌我之分,抓起一把雪就扔,好快活,好想飞起来。我们摔倒了,并排躺在雪窝里,在地上印出了两条人形。我们打起滚,把自己滚成雪人的样子。我们滚了两枚雪球,小的做脑袋,大的做身体。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黄,两个雪人牵着一条雪狗,在人间的大雪中走进了一本童话书。
书之外留下一串串脚印,要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个省略号。很多童话都会被这个符号抹掉。抹掉也比打断好,最可恶的是破折号——就像人死了被拖着,在雪地里画一个破折号出来,故事被强行掐断。我喜欢逗号,一直点逗号,所有人都在身边,所有故事都是进行时。
7
我妈发过誓,再也不去凤莲家,但是这一次她却破了戒。奶奶派麦子来喊我妈,说是见最后一面。我妈当时正在勾芡,手一抖,碗掉到了热锅中。她满脸惊恐地跑出去,眼泪说出来就出来了。我把锅端下来,也跟着跑过去。
奶奶躺在床上,喉咙里不利落,好像有很多痰。我妈赶紧收了泪水,藏起脸上的悲戚,堆起笑容和奶奶说话。奶奶眼神飘忽,像是在虚空神游,不搭理我妈。凤莲在厨房做荷包蛋,不停地嘟囔,这么久不进米水,今天中了邪啦,突然喊饿,好大胃口。我妈很烦凤莲,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走过去和她说话,凤莲,我看你婆婆不大好,响痰都上来了,多半是……多半是要走了。你给她备有衣裳吗?
凤莲瞪了我妈一眼,你是大仙还是小鬼呀?管住你的乌鸦嘴。
我妈正要说什么,奶奶突然喊了起来。儿啊,你在哪呢?只听见你的声音,却看不见你的身体。我找了整整一夜,哪里都没有你!
我妈赶紧过去安抚她,让她不要着急。奶奶转过脸看了看我妈,半晌方才认出来。你是好人,你帮我把儿子的尸体找到吧,我走不动了。我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我儿子入土为安。
我妈的脸扭曲起来,狠狠咬着嘴唇,足足有一分钟没接话。她肯定想到了我爸说的那件事。钟表在咔嚓作响,好像在倒计时,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无形的大刀剁碎了。
凤莲端着荷包蛋站在门口,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似乎有点怕,不敢往床边走。我妈接过碗,给奶奶喂了半个鸡蛋,多半又吐了出来。这时,村里的赤脚医生进来了,他看了看情况,和奶奶说宽心话:您老好着呢,别乱想,赶快吃了饭睡一觉,明天不是十五了吗,该去镇上买年货啦。
我妈和凤莲送大夫到院子里,大夫搖了摇头走了。凤莲正要进屋,却被我妈一把拽住。她一脸正色地说道,凤莲,按说我是外人,这些话不当讲,但是这半年我和你婆婆交好,这时候我不管,一辈子都会不安——
凤莲极其厌烦,恼怒地说,知道是外人还不赶快走,在这儿看热闹吗?不要在这儿装好人,你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
我妈没有恼,她把门关住了。接下来的事,我也是猜的,她们肯定在说我爸提起的那件事。
那天,我爸去埋牛二蛋,电工南哲也是抬棺人之一。他们在筵席上喝多了,南哲说凤莲这个狐狸精没良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爸作为爷们儿,居然喜欢八卦。他揪着南哲刨根问底,南哲让我爸吹一瓶白酒再问。我爸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了,抓着南哲的衣领让他说。南哲附在我爸耳朵上,说了一个秘密:寒衣节前一天,凤莲去见了矿长。矿长本来不搭理她,她一直抛媚眼。矿长触电了,在床上和凤莲达成了协议,把她男人的尸体买走了。她有了钱也不给婆婆看病,全部买成了化妆品和皮衣。
我妈或许在外面追问尸体的下落,也不知道有没有答案,外面异常安静,什么话也听不见。再一次进来的时候,我妈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看了看病人,喊我回家去。走到门口又回了回头,到底还是走了。刚走到大街便大放悲声。
其实,我妈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我爸说完那堆醉话以后,她便去殡仪馆问了,那具尸体确实已经不见了。她一直告诫我爸不要透露任何风声,我偷听了爸妈的谈话,真替麦子难过,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我的躯体。耳边又响起我妈的那句话:万事万物都有命,谁也帮不了谁。
奶奶又熬了一天,她快死的时候,邻居们都去了。她紧紧抓住凤莲的手,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凤莲,冬冬是你亲儿子,你好好养他,他能长大。我死以后,把我和儿子的骨灰带回老家。我们是一家人,求求你……她用完了所有力气,还没来得及和麦子说话,就死了。她死的时候看着麦子,两滴泪刚流到面颊的一半。
麦子面色惨白,被这肃穆的气氛吓哭了。真担心他再一次变成哑巴。
凤莲去撸她婆婆胳膊上的银镯子,我妈揪着她的衣领让她住手。凤莲发起疯来,要和我妈拼命。这时南哲居然上前给了凤莲两巴掌,他吼道,都这时候了,还不换衣裳!
邻居们都觉得南哲是个爷们,凤莲根本配不上他。
8
一场特大暴雪覆盖了一切,所有的沟壑与污浊都一笔勾销,天地间只剩下白色。一张白纸,给人错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个人都手握着无尽的希望。
在这虚幻的希望中,小年来了,祭灶是必不可少的年俗。清晨,我妈掏出两块钱让我去买灶糖和灶王爷画像。一包灶糖一块五,画像是免费送的。我昧下了五毛钱,打算晚上买些会旋转的鞭炮。晚上街灯会点亮,一年也就过年这几天舍得点灯,半空照得亮晃晃的,高处的雪片儿被风吹下来,在路灯的视野中无声坠落。我打算喊麦子一起出门放炮。
去买鞭炮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我还欠麦子五毛钱。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时候奶奶还活着,这五毛钱是她的。我没有买鞭炮,闷闷不乐地走出商店。以前过年都是开心得要飞起来,空气中到处都是蜜糖的味道。可是,在1998年的春节即将来临的现在,我却想到了死。死,真是太可怕了,它永远在前面等着我,甩都甩不掉。一到过年我就会长大一岁,离死就近了一步,这样还不如不过年!
我一边走路,一边胡思乱想,不小心撞上别人。我们都摔倒了,爬起来一看,原来被撞的人是麦子。他穿着新衣服,小脸红扑扑的,大概抹了胭脂。真是奇怪,凤莲居然给麦子买了新衣服,还给他化妆。我去掏口袋里的五角硬币,口袋里却空空如也。在摔倒的地方掘地三尺,怎么也找不见。它到底滚落到了何方?
麦子邀请我堆雪人。想到再过几天就能挣到压岁钱了,到时候还钱也不迟,于是心情不再沉重,愉快地堆起雪人来。我们用麦秸做眉毛,用瓶盖当眼睛,用丝瓜藤折出上扬的嘴角,用树枝充当双手,用鞭炮屑做扣子。我们围着雪人忙个不停,把那首《脚印》不知唱了多少遍。
有个大人路过我们,他说,你们堆的雪人没有鼻子,说话不算数的人才没有鼻子。
我和麦子哈哈大笑,可不是吗,居然把鼻子给忘了。麦子说他家里有很多胡萝卜,他去去就来。
我和雪人站在一起等他。
我一直等他,一直等。
等到电视机上传出了“来吧来吧,相约九八”,又等到“千山万水相聚的一瞬,千言万语就在一个眼神”,我等了20年,一直没有等到那一根胡萝卜。我们的雪人在春天来的时候死去,又在下一个冬天被复活。每年我都等着麦子出现,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小伙伴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没有还掉那五毛钱,因为我的债主人间蒸发了。我没有再吃过胡萝卜,因为那是雪人的鼻子,我怕没有鼻子的雪人,再也不会前来赴约。
我反复回忆1997年岁末的场景,总觉得充满诡秘性。麦子那天穿着新衣服,化了妆,他说凤莲正在给他做蛋糕,那一天并不是他的生日。那天过后他们家落了锁,直到房屋倒塌,都没有人开过锁。
1999年,有人说见过凤莲,她牵着一个小孩子,但不是麦子。
2002年,南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有人看见凤莲去给他烧纸,没有见到那个小孩子。在南哲的遗物中发现一封信,信中凤莲邀请南哲私奔,提到了麦子的去向,但是关键几句被撕掉了。
2006年,有人在村外芦苇荡发现两具尸体,一大一小,衣服已经风化成泥,难以辨别身份。村民们推断,他们是抗日时期的受害者。
之后,我上了高中,离开了这座村子,再也听不到关于麦子和凤莲的传言。
我常常在梦里刻画他长大以后的样子。我安慰自己,我们只是在茫茫人海失散了,无法再建立联系而已。他一定认识了新的伙伴,懂得了生离和死别的含义,并且不再惧怕它们。他一定在未知的角落长大成人,并且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有一天,儿子拿着一本书让我念给他听,没有翻开我已经泪流成河。《走失的雪人》,封面上画着两个雪人和一条黄狗。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叫老怪:故事的开篇便是一个小孩在暮秋落水,他的绰号就是老怪。
20年后我知道了答案,可是出题的人已经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