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故乡
2020-01-11周涛
周涛
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内蒙古日报》《包头日报》《包头晚报》《鹿鸣》《内蒙古旅游报》《内蒙古风采》等报刊杂志,作品入选《包头文学作品选》《阴山下》《西口实录》等书籍,出版个人散文集《乡愁百味》《萨拉齐老故事》。
故乡写意
土默川,因蒙古族土默特部驻牧而得名,这里曾经水草肥美,牛羊遍地,是“风吹草低见牛羊”所歌唱的地方。它北靠阴山,南向黄河,在山水之间近千里的狭长地带上形成平原,加之灌溉便利,自古就有“土默川,米粮川”的说法,我的故乡就在这块背山面水的风水宝地上。故乡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独特的色彩,每每想起,都会生出许多的亲切和自豪来。
故乡的春天是在老牛的一声长哞中开始的,沉睡一冬的村庄和田野苏醒了,于是小草冒芽,湖泊解冻,湛蓝的湖水倒映着朵朵白云,老榆树在春风的抚慰下,嫩叶呼啦啦窜了出来,不消几日,村庄和田野便青翠绿浓,桃红李白。各种颜色的蝴蝶扇动着美丽的翅膀翩翩起舞,衔泥的燕子忽高忽低地在村庄和水塘间穿行,小鸟们迎着阳光歌唱,此起彼伏。鸡鸣狗叫,驴骡打滚,万物在春的气息中萌动,如缕的炊烟带着温暖唤醒劳动。 “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小满前后,点瓜种豆”,质朴憨厚的乡亲们合着二十四节气的节拍安排农事,村庄和田野都活泛起来。田野是一块儿巨大的画板,等待着农人们犁耧锄耙的浓墨重彩。先人们在漫长的走西口中,逐水而居,他们离不开黄河,更离不开黄河水带来的肥沃淤泥,小麦、大豆、玉米、高粱、土豆、胡麻,应有尽有。当然村庄和田野上还生长着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他们纵情玩耍,没有任何约束和限制,他们可以追着天空中的飞机奔跑,虽然飞机转眼就消失在天空的尽头,但依然会乐此不疲。他们也会趁着大人们下田劳动的机会,学着嘎子把别人家的烟囱堵上。更多的时候,他们会与猪羊鸡鸭为伴,为大人们减轻一些劳动负担。一年之计在于春,农人们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在老婆娃娃热炕头上种下自己的期盼和希望,只等着夏的到来。
夏天是故乡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到处莺歌燕舞,绿波荡漾,空气中散发着庄稼的清香,就连那些长在田埂地畔的野草也油光闪亮。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引得蝴蝶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微风吹过,庄稼林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它们相互祝贺着各自的拔节抽穗。麦子急不可待地竖起如发的锋芒,召唤着农人们“龙口夺食”。雨期还是不约而至,滴滴答答落在乡亲们焦躁的心上。天刚一放晴,麦收的战斗就打响了,五颜六色的父老乡亲挥汗舞镰,吱吱呀呀的牛车往返在乡间小路上。只几天工夫,打麦场里就长出蘑菇般连绵起伏的麦秸垛。而水塘则成为孩子们消夏避暑的乐园,成群的鹅鸭在孩子们的吆喝声中欢快地跳入水中,翅膀拍打着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光屁股的孩子们也跃入水中,与鹅鸭嬉戏,偶尔一尾鲤鱼跃出水面,惊得鹅鸭四处逃窜。远处的村庄漫漶在炊烟中,渐渐模糊,村庄里传出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消停了的农人们终于感知到夏日的嚣张,因为田野和村庄到处都是热浪滚滚,他们昼伏夜出,享受着晚上那段舒适惬意的时光。几乎整个村子里的男人和孩子都来到打麦场上,清凉的夜风吹过,孩子们在麦秸垛里翻跟头、捉迷藏,男人们抽着大烟袋,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闲聊。远处萤火虫飞来飞去,青蛙们唱着欢快的歌儿,只到弯月挂在西天边,人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孩子们抱一床破被,躺在房顶上满天数星斗。
在故乡,隆重盛大的季节莫过于秋天了。而最先感知秋意的就是那些已经显露微黄的小草了,它们在露水中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酝酿了一春一夏的庄稼等来了丰收在望,热热闹闹的秋天在西北风中拉开大幕。此时的田野上到处瓜果飘香,果实累累,糜谷金黄。鸟儿们兴奋地奔走相告,田鼠更是抓紧这最后的时机存储冬粮,满地的富有让乡亲们激情飞扬。打麦场满了,家家户户的院落满了,瓜果堆成小山,土豆堵在门口,红辣椒挂上窗棂。山羊和母猪抢食,麻雀和公鸡吵架,丰收挤满了村庄也挤满了农人们的胸膛。粮食归仓后,“小窗清冷,卷帘微寒。”黄叶拒绝了树的最后挽留,它懂得生命的更替是自然不二的法则。没有悲伤,没有眷恋,它们在秋风中洒脱地飞舞,把生命的风采演绎得淋漓尽致。秋风很干脆,没有一丝修饰,迅速让万物圆满谢幕。丰收的人们不忘用一台戏来感谢土地的馈赠。每当此时,村庄犹如过节,把至亲好友请来,男人们“把酒话桑麻”,女人们烧香许愿,孩子们在人群中挤来攘去。落叶满地,秋已进入煞尾。天空高远透明,天地间风清气爽,成千上万只大雁收拾行囊,整装待发。人们把田野上的柴草都捡拾回家,大地变得无遮无掩,洁净坦荡。春的娇艳和夏的茂盛都收藏在秋的记忆里。大地开始沉睡,万物已经完成了过冬的准备。
故乡的冬天是浪漫的,但如果没有落雪,村庄就少了许多生气和乐趣。不知哪一日,突然就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千里沃野,瞬间银装素裹。各种光秃秃的树干结满冰霜,白色的冰花挂满树梢,村外的红柳滩变成美丽的珊瑚林。几日没有进食的鸟儿们急得叽叽喳喳,孩子们兴奋不已地拾掇着套鸟的家什。行走在田野上,晶莹剔透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刺目,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的小脚印。流着鼻涕的孩子们扫开一片雪,露出黄褐色的土地,鸟儿们不管不顾地飞落下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是生存的不二法则。村庄的冬日并不寂寞,虽然屋外悄无声息,但透过窗户,你会看到屋内热闹无比。猫冬的人们呼朋唤友,围炉而坐,煮酒豪饮,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女人们盘腿坐在火炕上纳鞋底打毛衣,说家长里短,话儿女情长。喜好文艺的人们聚在一起,有模有样地唱起二人台,字正腔圆,宛转悠扬。是谁家的猪发出凄厉的嚎叫?空气中已经闻到炮竹的味道。年来了,冬天的脚步越来越快,人们仿佛看到春已经又在招手了。
一年四季,人像庄稼一样春种秋收,李二婶家的姑娘要嫁人了,田大爷的小儿子娶回了漂亮的新媳妇,鹤发童颜的张爷爷突然去世了,而白发婆娑的赵奶奶抱上了重孫,就这样一代一代传承着先人的理想和美好愿景。故乡不大,却承载着中华民族几千年友善、和谐、朴实的美德,也向世人展示着自己永远的纯净和厚重。
文化生活匮乏的那个年代,小人书是孩子们最好的课外书,家庭条件好的孩子们都有专门放小人书的柜子,并且只要供销社有的他都有。条件略好的孩子们合伙买,轮着看,而条件差的甚至一本都没有,我们邻村的一个孩子因为没有小人书,就把借来的小人书用废纸临摹下来,后来成为远近闻名的画匠。
故乡的喜事和丧事也办得很有文化味儿,它既融合了晋陕风格,又加入蒙古族的许多习俗。最有意思的是婚礼上“道喜”的乞丐:“走得慌忙来得快,刚赶上新人把天地拜。一进院,喜气生,听我道喜的说分明……”这些乞丐把吉利的贺词念完,东家会给钱给物,有说的好的还会被邀请入席喝酒。当然,闹洞房和听房是必不可少的,记得有一次,邻居家的叔叔结婚,我们一群孩子受大哥哥们的蛊惑去听房,刚蹲到窗户下,一盆凉水从天而降,原来人家早有准备,我们一群孩子撒腿就跑。而丧事中,那些乞丐们也会进进出出,只不过换了另一套说词:“手拿千张纸,迈步到灵前,我给善人把纸点。”边说边走到灵堂前,雙膝跪地烧纸钱,然后东家也会给赏赐。丧事中,除至亲嚎啕大哭外,其他亲戚都要唱哭,这是礼节。哭的声调犹如唱歌,有长有短,有美声的、民族的,甚至还有花腔,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唱词都是即兴编的,大多都是赞扬死者生前的仁慈和友善。那些唱哭的人一般没有眼泪,为掩饰这种尴尬,东家在缝制孝帽的时候,会在孝帽前方另留一块白布,唱哭者在“表演”时把这块布放下来遮住自己的脸,谁也无法看到唱哭者的表情。
时光飞逝,斗转星移。如今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农村建设更使家乡面貌焕然一新,然而,年轻人拉家带口外出打工,剩下的老人和妇女们被农事和家事缠身,传统的一些文化正在慢慢消失,记忆中的一些趣事也渐行渐远。在故乡,能承载乡愁的也只能是那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儿时记忆了。
老歌情怀
回乡小住的日子,收拾自己曾经居住的屋子,一个破旧的音箱静静地立在墙角,一台“板砖”式录音机放在音箱上面,落满灰尘,这可是我们刚结婚时购买的唯一“电器”。陪父母吃过晚饭,月光正好,搬一把椅子,端一杯清茶,坐在温馨的院落里,把那些尘封已久的旧磁带放入录音机里,一首首熟悉的旋律随着月光流泻开来,犹如一册泛黄的日记,记录并描述着曾经的过往。
一九七六年,我上小学三年级。这一年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唐山大地震,三位伟人相继去世,正当人们悲痛欲绝的时候,十月,突然传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十年动乱也告结束。先悲后喜的人们一片欢腾,这种喜庆的气氛迅速蔓延到偏僻的乡村,小街上兴高采烈的人们敲锣打鼓,高年级的学生更是载歌载舞。我们三年级也举办了庆祝活动,不谙世事的我们愤怒声讨着“四人帮”的罪行,活动结束时,老师让我们合唱了一首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声音虽然稚嫩却充满豪情,那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每一首老歌都有自己的魔力,它会在某一种情境下突然让你意气风发,也会让你在瞬间泪流满面。
一九八一年初中毕业,相处三年的同学转眼间各奔东西,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暑假再回一次母校。那天,我们从破窗户里钻进教室,大家纷纷坐到原来自己的座位上,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个同学走上讲台,捡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尽情挥洒,高谈阔论,仿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玩了一个下午,分别的时候,一个同学突然唱了起来,“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唱歌的同学早已泣不成声,听歌的同学也满眼泪花。三年的往事历历在目,那些曾经的懵懂幼稚,甚至青涩的冲动和欲望都涌入脑海。然而最终能上高中继续学习的同学寥寥无几,大部分人只能回家务农。在如火如荼的各种聚会中,那些初中同学竟没能聚过一次。三十年的时光,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早已把当初的豪情壮志吞噬,大家各自埋没于自己的人生中,彼此应该安然无恙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流行歌曲如雨后春笋,听惯革命歌曲的我们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但邓丽君的歌曲仍然可望而不可即。记得一个周末,市区的一位同学悄悄把我们带到学校后面的山沟里,当录音机里传出“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的时候,大家屏声静气,那种温婉清新的感觉突然让人耳目一新,心旷神怡。那时几乎每个同学都有一个歌本,抄录着自己喜欢的歌曲,于是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听,直到把歌词全部记了下来。高中毕业时,班里组织了一场晚会,同学们纷纷用自己的歌声表达离别时的心情,每一首歌都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丰富情愫。三十年过去了,同学们组织了一次聚会,三十年前的歌声再次响起。“你的声音,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一首老歌承载着太多的情感,无奈的初恋,忧伤的别离,无言的结局,而一切都已逝去,只留那份美好珍藏在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最喜欢的歌,犹如自己的一段隐私,虽然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老,但每当唱起就会记忆犹新。参加工作后,为一纸文凭,告别刚出生不久的儿子,重新踏上读书的征程。在学校与家往返的车厢里总能听到《人在旅途》的歌曲,歌词的内容大概与当时的心境吻合,仿佛唱的就是自己。“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就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你就不会珍惜我……”大学毕业后,孩子已经满地乱窜了。经历过岁月的沧桑和无奈后,人会变得更加冷静和理智,但每当听到那些熟悉的老歌唱响的时候,还是会感慨激动,也会让人浮想联翩。在乡镇工作的几年间,每天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打交道,深知当农民的不易,也常常为自己不能帮助他们解决“增产”和“谷贱”的问题而愧疚,后来回到城里,每当听到《父老乡亲》这首歌时就会想起他们,也会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夜深了,那些流淌的音樂仍在诉说着昔日的悲欢离合和酸甜苦辣。“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一曲《再回首》,唱尽岁月悠悠,也让我重新梳理了一次自己的过往,只是青春已不在,甚至连尾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已经过去的繁华盛夏。
一首老歌,就是一段往事;一首老歌,就是一个身影;一首老歌,就是一份情怀;一首老歌,就是一场痴梦。
麦收记忆
麦收刚刚结束,乡下的二姑就让人捎来一袋新磨的白面,迫不及待地让妻子蒸了一笼屉馒头,未等开锅,满屋子就弥散开新麦的香味,关于麦收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六月的土默川,麦田已是一片金黄,麦浪翻滚中每个村庄都能闻到扑鼻而来的麦香味。但这是一个让人恐惧又过于沉重的季节,一年中最苦最累的农活即将开始,这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即便是最地道的农民也要经历一次脱皮掉肉的“洗礼”,为此家乡就有“男人拔麦子,女人坐月子”的俗语。
对于村庄来说,麦收是一年里最大的事情。开镰的前几天,男人们就开始做准备工作,镰刀、木锨、扫帚、簸箕、筛子等都要整修停当,然后去打麦场把杂草除尽,洒水后重新碾压平实。女人们也早已把挂面、窝窝等即食食品准备好。麦子熟于一晌,上午还有些泛绿,下午就有爆裂的趋势。决定开镰的前一日,家家户户传出磨镰刀的声音,兴奋的人们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个个摩拳擦掌精神抖擞,这可是青黄不接的月份里见到的第一批粮食。第二天一早,男女老少,全员出动,踏着露水浩浩荡荡向麦田进发。男人们俯下身子,抓住一把麦子,顺势一拉,一把麦子就提在手中,然后把镰刀夹在腋下,左右一分,双手一拧,一条“腰子”(用麦子挽成捆麦子的绳子)就挽好了。把“腰子” 铺在地上,女人和孩子们分列两边,轰轰烈烈的麦收战斗打响了。起初天还不太热,太阳像刚点燃的火炉,没有显示它的威力,成片的麦子在人们的身后纷纷倒下。但不到九点,太阳就冒出火焰,麦芒被炙烤得更加锋利,丝丝缕缕的微风也被点燃,热辣辣地直往人怀里钻。汗水和着飞扬的尘土变成一层薄泥贴在人们的肌肤上,憋得手臂麻胀。麦芒扎在身上脸上,不一会儿,整个手臂就变成黑红色。不到一个来回,孩子们便败下阵来,跑到水渠边洗手洗脸,身体里的盐分也随之从毛孔里渗出来,钻心的疼。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们就会讲起刘胡兰和黄继光的故事,孩子们在英雄故事的激励下重新投入战斗,一点一点坚持着向前挪动。终于熬到中午,我们扔掉镰刀跑到地头的树荫下大快朵颐,其实就是西瓜烙饼,开水咸菜。刚吃完,男人们就继续挥汗如雨,但孩子们已经寸步难行,大人们仍然隐没于麦林中,只露出一个白毛巾或花手巾的头顶。一直干到伸手不见五指,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大人们边走边计算一天收割的亩数,孩子们听到只收割了十分之一,个个唏嘘不已。回家后,孩子们倒头就睡,女人开始做饭,男人挑水照顾牲畜,吃过晚饭已经是大半夜了。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的起床号就吹响了,睡眼惺忪中吃一碗挂面,孩子们的碗里每人一颗鸡蛋,急匆匆吃罢就又向麦地冲去。一天不如一天的孩子们不到一遭地就又败下阵来,腰身稍一弯曲,整个身体就有折断的感觉,腰弯不成了,就蹲坐或跪立在地上,望着遥远的地头欲哭无泪。
麦收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不仅仅是毒辣的太阳,更多的是来自对恶劣天气的恐惧。“六月的天,娃娃的脸。”乌云说到就到,转眼间从阴山后面翻越而过,前奏是几丝凉风,我们欢呼雀跃,父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迅速把麦子捆好,命令我们把麦捆就地堆放在一起。刚放好,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来,黑云压顶,电闪雷鸣,我们钻到牛车下避雨。好在没有冰雹,雨也只下了一会儿,父亲的脸马上雨过天晴。太阳再次肆虐,雨后的麦地又氤氲在蒸汽中,我们好像从炒锅里一下子又跳进蒸锅里,那种感觉不比烈日的炙烤好受。对天气真正的恐惧来自于几天都不放晴的连阴雨,每当此时,孩子们高兴得像过年,那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觉表现的淋漓尽致,大人们则一脸惶恐,因为持续性的降雨会给麦收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有一年,特别大的雨连绵不绝,倒伏的麦子又泛起一片新绿,没有倒伏的麦子也直接生芽。一些女人们淌着雨水用剪刀把生芽的麦穗剪下来,更多的女人则坐在地头哭天骂地。麦子生芽后磨出的面是黑色的,并且粘劲十足,没有一点麦粉的味道,麦子几乎绝产,一年的辛苦付水东流。
紧张的麦收要持续一周左右,虽然苦累,但大人们知道这些麦子是养家糊口,儿女读书,起房盖屋的主要经济来源。尽管到最后,男人们也累得精疲力竭,女人们的手肿得跟发暄的馒头一样,但他们依然一把一把地割,一捆一捆地搬,一车一车地拉,硬撑着将麦收进行到底。
延续了几千年的麦收紧张繁重又辛苦漫长,如今,麦收再也不用镰割了,神奇的收割机到地里转一圈,金黄的麦粒便全部归仓。虽然缺失了过去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和凤凰涅槃般的体验,但麦子依然是家乡父老乡亲们情有独钟的粮食。麦收的味道就是童年故乡的味道,就是我们亲历那段岁月的人温暖而又潮湿的永恒记忆。
唢呐人生
在故乡,每个人的生命无论长短最后都会在唢呐声中回归泥土。所以,每当唢呐响起的时候,就意味着村子里又少了一个人,而田野上就会多出一个坟包。但是对于村子里活着的人而言,他们早已料定人的一生从呱呱坠地开始就已经安排停当,所有的快乐和悲伤只是时间的过往而已,生死是很自然的事,犹如庄稼的春种秋收。
在我的记忆里,唢呐总是与丧事连在一起的。家乡的人把唢呐班子称为鼓匠,虽然也在匠人系列里,但地位极其低下。一个鼓匠班子由五到六人组成,一个唢呐手,两人吸笙,一人打鼓,还有两个铙钹手。为了养家糊口,学鼓匠的人大多是瘸子和盲人,但内部的管理却十分规范。一般唢呐手为班主,负责收入分配和人员调动。每当有红白喜事的时候,瘸子们负责把盲人们召集在一起,然后前面引路,盲人们拉拽着瘸子的衣袖,背着简单的行礼,提着装有演奏家什的箱子,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行走在乡间弯曲的小路上,每过一个村庄,都会引来一阵狗的追随和狂吠,所以打狗棍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必须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雇主的家中。鼓匠虽然不是一个体面的职业,但却是实惠手艺,不仅可以吃饱肚子,而且还能养家糊口。一个丧事,班主可以挣到一个上班人半个月的工资,这也让当时的人们羡慕不已。鼓匠们大多不识字,也不会识谱,只能靠师傅的口传心授,但那天籁般的美妙声音还是极有艺术水准。
鼓匠在亡人安葬的前一天下午來到村庄,他们悄无声息,瘸子们把盲人引导到主人指定的地方,如果是冬天,他们会用树枝点燃一堆火,然后把干牛粪放到上面,鼓匠们围坐在火堆四周,呛人的烟味迅速弥漫开来。“呜哇”一声,锣鼓敲打起来,一曲安鼓调拉开了整个丧事程式的序幕。不一会儿,村里吊孝的人便熙来攘往,络绎不绝,几乎每个家庭都要派代表参加,三斤面,一元钱,几尺布,虽然礼薄但也是一份诚挚的心意。记完礼账的人们围在鼓匠的四周,唢呐手双臂抬起,手指头搭在气眼上,腮帮子突然鼓起来,额头上青筋暴突,一声长长的嘶鸣,《哭皇天》伤心欲绝的曲调让围听的人唏嘘不已,人们对人生苦短的感慨也油然而生,这时的女人们也会陪着亡人的至亲流一回眼泪。跪灵开始后,鼓匠们会吹奏《算粮登殿》的大戏。鼓匠吹戏是对鼓匠水准评价的主要依据,好的鼓匠班子会通过唢呐惟妙惟肖地模仿不同角色的唱腔,老生的低沉、花脸的粗哑、花旦的俏皮,甚至把乡音味儿浓郁的道白都表现的淋漓尽致。只吹到人们吃过晚饭,鼓匠们才可以稍事休息,这时东家会派人搬一张小桌子放到火堆旁,然后把残羹剩菜端上来。相传鼓匠属于“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活着时东家不准进屋入座,死后家族不准埋入祖坟,这都是家乡恶俗不成文的规定。刚用过晚饭,天也黑了下来,家乡的丧俗中有“叫夜”的程序,意思是带着亡人的相片去庙里祷告,保佑亡人一路顺风。两个高挑的火把引路,瘸子搀扶着盲人东倒西歪地走在行进的人群中。每到一个宽敞的地方人们就会停下来,鼓匠们被围在中间,首先一曲《苦伶仃》表达对亡人的思念之情,那种大悲大恸的声音,一会儿气足音满,一会儿又气若游丝,凄苦之音回荡在漆黑的夜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鼓匠们唱曲儿,他们把生活中的种种遭遇和不幸用嘶哑的声音倾述出来,“东三天西两天无处安身,饥一顿饱一顿饮食不均。江湖上跑来江湖上逛,当鼓匠的不如人就落下这下场。”唢呐手刚唱完,鼓手又接了过去,“心里头流泪脸上笑,酸甜苦辣谁知道。说不完的好话受不完的气,老天爷不公让咱们活受罪。”铙钹手又唱到;“烤前胸呀冻后背,憋腮帮子流眼泪。吃得温秃(半冷不热)饭呀喝得残茶水,想起哪样也没有一点人滋味儿”,这时候观众群里会听到女人们抽泣的声音。一直演奏到半夜,“叫夜”才结束。人们都休息去了,只有鼓匠还要完成最后一个丧事程序,那就是“刮灵”,他们要为灵柩吹到凌晨四点,因为已经没有围观的人,他们一般会吹一些如晋剧《打宫门》和《大堂见皇姑》的大戏。头遍鸡叫的时候,鼓匠们才拖着疲累的身体被人领到生产队的破牛棚里,燃一堆火,靠着墙角休息两个小时。天刚刚发亮,他们就被叫醒,继续吹拉弹唱,一直到亡人入土为安。
那时,日子过得稍好的人家一般要请两班鼓匠,而两班鼓匠对吹则是村庄里的大事,也是鼓匠们的大事,因为失败的一方从此后生意会一落千丈。为此,每当有对吹时,十里八村的人们也会赶来看热闹,这时的鼓匠就要使尽浑身解数,各显其能了。这班一曲《打金钱》劲气十足,起伏跌宕,那班《走西口》缠缠绵绵,荡气回肠。这班单手吹奏,那班鼻孔表演,各种杂耍绝活儿,令人眼花缭乱。到白热化的时候,村里的后生们会把两个唢呐手抗在肩上,叫好声此起彼伏,但总有一班最后会败下阵来,后生们把失败的唢呐手重重地扔到地上,只到现在我都清晰地记着老盲人被摔时放声痛哭的悲惨场景。
财旺是我儿时记忆里最有名气的鼓匠,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只是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从小跟师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二十多岁就成为远近闻名的鼓匠。邻居家的女孩从小领着他玩耍,他也把学会的曲子吹给女孩听,两人青梅竹马,十分要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女方家死活不同意,女孩被迫嫁到他乡。虽然也有人为财旺提亲,可财旺发誓独身一辈子。后来,每次有财旺的演出,不管在哪里,女人都会默默地跟着,趁晚上休息时,把他的旧衣服换下,再把洗干净的衣服换上。所以,财旺是所有鼓匠中最体面整洁的人,当然财旺也把挣到的钱大部分给了女人,财旺和女人的故事人人皆知。那年,女人死了,用的是财旺的鼓匠班子,这是女人临死前的的嘱咐。财旺把女人给他买得那把梨木做成的唢呐带在身边,这是他第一次用。出殡的前一夜,财旺整整吹了一宿,他把女人从女孩时候就喜欢的曲子一个不拉地吹了一遍,一会儿开朗豪放,仿佛两人孩提时欢快地嬉戏,一会儿又低回呜咽 ,又似当年分别时的抱头痛哭。等女人的灵柩被送出大门的时候,财旺吹了最后一支曲子《哭妻》,那分明就是一种哭泣,又似乎是一种倾诉,撕心裂肺的哀声漫过每一个人的胸膛,情真意切,感天动地。埋葬完女人后,财旺就再也没有吹过一次唢呐,无论人们花多少钱他都会拒绝。
唢呐声消失了,村庄里又恢复了平静,死者都被埋在黄土下面,生前的过往和故事像影像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其实每一次唢呐响起,我都知道,这不仅是一个生命的结束更是一个灵魂的新生。
想念故乡
孩子渐渐长大,已经背着小书包上学了,我也有了节假日偶尔回故乡小住的机会。离开故乡十几年了,求学,工作,为生活,为孩子四处奔波,很少能顾及乡下年迈的父母。回乡的路上,望着车窗外已经陌生的景色,我心生恍惚,时光在脑海中倒流,人已经回到从前。
我的故乡在土默川平原上,像大多数村庄一样因为没有规划而显得杂乱无章,家家户户的土坯房不在一条线上,前后参差不齐,左右犬牙交错,村内的巷道更是逼仄扭曲,一遇雨天泥泞不堪。但一日三餐,炊烟升起,鸡鸣狗叫,依然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就在这里度过了饥饿但又十分快乐的童年时光。回到故乡,陌生感油然而生,好在还有些旧人,还有一些零星的老屋子,偶尔几棵似曾相识的老树,十几年间,我的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母的老院子依然如旧,过去我居住的小套间也没有改变,笨重的写字台和简陋的书架一尘不染。晚上和父母住在一起,母亲把热炕头让给我睡,在故乡,炕头只能留给长辈或客人,躺在舒展温暖的炕头,一天的疲劳瞬间消失。一直和父母唠到深夜,母亲执意让我第二天晚上回自己的屋子睡,她怕父亲的鼾声影响到我。天刚刚放明,鸡鸣声响起,匆匆洗漱,我想应该趁着乡亲们还没有起床去亲近已经陌生的故乡。
披一肩霞光静静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儿时嬉戏的水塘就在身边,只是水量大不如前,几只青蛙“呱呱”乱叫,毫无章法。挨着水塘的打麦场已经荒弃,杂草丛生。三叔的砖窑突兀地立在一角,像古长城上的烽火台。那些长在家乡土地上的庄稼也千篇一律,玉米已经取代记忆中的土豆、蓖麻、大豆、高粱。父亲不止一次地在电话里诅咒“现代化”,他说收割机收割了打麦场,各种农药杀死了飞禽走兽,名目繁多的杀虫剂让一些花草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我更有了切身的体会和感受。回到家里,几个儿时的伙伴已经在等我,而更多的同伴都如我一样淹没于各自的人生中。十多年不见,过去那些英俊潇洒的脸庞已经变得褶皱丛生,鬓角挂白。中午做了几个简单的菜我们便喝起酒来,几杯下肚,大家就有了酒酣耳热的感觉,谈到已经亡故的一个小学同学,大家都唏嘘不已,而说起嫁到邻村的班花时,个个又是手舞足蹈,童年的往事一下子集聚起来,大家粗喉大嗓地唱起儿时的歌曲,但没有一点韵味,岁月真得老去了。随后的几日,伙伴们轮着请吃饭,儿时的真情和友谊又鲜活生动起来。
午睡后,一个下午在写字台前静静看书,那些曾经的旧书让我浮想联翩,每一本书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段情结。路遥的《人生》把我变成了高加林,而曲波的《林海雪原》又使我仿佛成了少剑波。收回走远的心,父亲正在院子里侍弄他的小菜园,已是傍晚时分,父亲给那些菜苗浇水,顺便割下一把韭菜,摘几只茄子和西红柿,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出一缕饭香。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那种在城市里永远体会不到的感觉让你的心静下来,如一片白云,自由舒缓地飘游在蓝蓝的天空。感慨时光如白驹过隙,虽然儿时生活的清贫和艰难令人沮丧,但恰恰是那些岁月的磨砺让我的生命底色变得更加厚重。如今,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而我的祖辈们已经无法享受了,他们用一生的艰辛换得我们今天的幸福,那种遗憾和感恩只能永远珍藏在心。
在故乡小住的日子里,体会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欢欣和温暖。一台砖头式老录音机,把尘封十几年的旧磁带放进去,那些熟悉的旋律流淌在如水的月色中。搬一把老木椅坐在院中,一杯清茶,听《万水千山总是情》,听《走过咖啡屋》,听《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小芳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了,不知是否还能记起某一个黄昏那个偷偷看她的男孩。父亲也搬一把椅子出来,大烟锅里飘出缕缕烟香,父子沉默无语,那种幸福只能在静谧的夜色中体会。母亲在屋里,坐在土炕的玻璃窗前,她从二十多岁得类风湿关节炎,后来竟至不能走路,可怜的母亲望着院里静坐的两个男人,我想她的内心一定是幸福的。
看书,午睡,散步,拔草,回到故乡的日子,生活变得安逸宁静,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父母和我谈村庄里的人,我和父母说家里的事,亲情温暖着时光。躺在生我養我的大土炕上,听那些久违的鸡鸣狗叫,听小雨滴滴答答落下的声音,那些工作和生活中繁杂的人事已经全部忘记。
又要告别故乡了,突然想起清代黄景仁作过的一首《别老母》的诗: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玻璃窗前母亲泪眼婆娑,不忍再看。感谢父母,虽然老去,依然给我一个完整温暖的家;感谢故乡,在日新月异中,依然给我留一缕魂牵梦绕的回忆!
碾磨的岁月
在我的故乡土默川上,无论你走进哪一个村庄,都会遇到碾房和磨房,也或许会在某户人家的墙角发现一个石碓子,而在家家户户的粮房里肯定会藏着一个铁钵子,这些工具都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正是这些工具伴我度过难忘的童年,也让我们本来粗糙的生活过出些许精细来。
石磨是农村粮食加工最主要的工具,由于故乡地处平原离山较远,每个村庄只有一盘大磨。大磨直径约有两米,为圆饼形,由上下两扇组成,上扇磨齿凸起,称阳扇,可以转动,下扇磨沟凹陷,固定不动,称阴扇。一盘好磨,磨齿和磨沟清晰锋利,磨扇之间严丝合缝,粮食在石磨的转动中,通过上下磨扇的咬合完成粉碎。石磨很重,一个成年男子才可以勉强推动,所以大磨只能依靠牲畜来拉动。拉磨的牲畜都是生产队退役下来的驴骡,它们已经干不动农田里的活儿,只能在磨道理消磨时光。驴骡们有时也垂涎磨房里粮食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但嘴巴早已被主人套上“口罩”,套了“口罩”的驴骡还要被蒙上眼睛,小时候想不明白,现在想起来大概是怕驴骡看见粮食分心,亦或是怕它们转圈晕眩,当然也有磨道是圆的原因,怕它们看到没有尽头的路而无聊乏味,丧失信心。一条磨道走到黑的驴骡紧紧拉着磨绳,大磨吱吱呀呀转动起来,光阴在磨盘里消逝。人们舍不得用鞭子抽打慢悠悠的驴骡,只是随便吆喝两声,因为乡村本来就是慢生活。除大磨外,村庄里还有一种小磨,结构与大磨完全相同,是能够放在土炕上加工粮食的工具,主要用来磨豆腐。一个人盘腿坐在炕上,一手转动磨把,一手将浸泡过的黑豆放入磨眼,经过上下两扇磨的咀嚼,磨缝间会流出乳白色的豆浆。石磨转动的岁月是幸福的,有粮食可吃的日子更显得滋润满足。但不管是大磨还是小磨,当磨齿变得光滑如玉的时候,磨就失去了它的的锋利,这时候就需要请石匠修磨。一盘磨就是在这样年复一年的旋转中耗费自己的生命,磨扇越来越薄,重量也越来越轻。每年的春季,粮食青黄不接,石磨便消停下来,那些驴骡们也懒洋洋地躺在场院里眯盹,农人们辛苦拮据的日子正好是他们的幸福时光。
偶尔有几户有余粮的人家会在碾子上加工粮食,因为量太少了,经不起大磨的打磨消耗。碾子由碾台、碾盘、碾滚、碾架和碾把五部分组成。碾盘中心立一根竖轴,连接碾架,碾架固定碾滚。碾盘是直径两米的圆盘,用一块大石头打磨而成,碾滚是一个直径不足一米的圆柱体。小时候,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有过推碾子的经历。把粮食均匀地撒在碾盘上,女人们轻车熟路,一边用手扶着碾架,一边用小笤帚把挤压到边缘的半成品扫回碾盘,不慌不忙,用作自如。孩子们推磨,先是用手推,手劲没有了,就用肚子扛着推。麦子是最难碾的作物,需要碾六七遍,每一遍都需要用箩子箩,如果是饺子面就用箩,如果是面条就用粗萝,头一两遍的面最好,细而白,越往后越差,因为麸皮也掺入其中。碾子几乎一年四季忙碌着,所有的食物和饲料都需要碾子,碾子就是乡村的戏台,张家唱罢李家登场,无需谁来维持秩序,笤帚排队,约定俗成。在等待的时间里,有人会帮着推碾子,也有人聚在一起聊天说笑,碾子在一次次的滚动中不仅满足了人们生命的需求,也充实了乡村的精神生活。碾子有“青龙”之称,每年过春节时,村里人会为碾子贴对联,焚香敬表,祈求新一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碾子和磨在村庄里都是唯一的,属于公用的工具。有的大户人家为方便自家随时加工粮食,就买一个石碓子。石碓子,其实就是碓臼,二尺多高,是一个直径尺五左右的圆柱体石头,中间凿有一个十分光滑的窝洞,用一根带有铁头的木棒作碓锤。用碓锤将碓窝里的粮食捣成面,乡人称为捣碓子,一般加工少量粮食的时候用碓子。在故乡,逢年过节时,人们用碓子捣糕面,那“咚咚”的捣碓声传出来的是喜庆和欢乐。还有一种叫铁钵子的工具,主要用来捣调料。那时的调料都是整粒或大块儿,为节约,村里人就把花椒、大料、茴香、干姜等捣成面粉吃。铁钵子就是用生铁铸成的形如碓子模样的工具,只是比之袖珍一点而已,同时也有一把小铁锤与之相配。捣调料的活儿一般都由我们这些小孩子来完成,那时为了快点捣完玩耍,我们会把全部调料倒入铁钵中,结果反而久捣不烂,贪多图快,适得其反。
后来,随着磨面机和粉碎机的出现,这些工具被渐渐冷落,除铁钵子偶尔还用到外,其他物件已难觅踪影。那些残存的石磨、石碾更像是一位饱经生活沧桑的老人正在离我们远去,而磨道里的驴骡也早已不知去向。碾磨的岁月已成为记忆,但我却开始怀念起它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