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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在第二次东北鼠疫(1920—1921年)中的防治工作

2020-01-09李梦园

河南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伍连德鼠疫哈尔滨

李梦园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000)

鼠疫是一种烈性传染病,如今早已被现代医学所攻克。而在一百年前的东北,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医学难题。1910年的东北鼠疫,席卷半个中国,北起东三省,南至武汉,半年时间夺去了近6万人的生命[1],是一场浩劫。彼时,年轻的伍连德临危受命,不顾反对采用了尸体火化、隔离、检疫等不同于以往的防治手段,从而避免了风雨飘摇的中国成为第二个“中世纪欧洲”。之后,每次瘟疫流行,伍氏总身先士卒,亲赴一线,奔走灭疫,于水火之中拯救了数万国民。十年后,鼠疫再次肆虐东北,而作为“东三省防疫事务总处”负责人的伍连德博士责无旁贷,又数次亲临一线,将疫区的实时情况通过报纸向外传送。笔者欲以第二次东北鼠疫疫情为主要研究内容,以《字林西报》为主要资料来源,呈现鼠疫流行概况,分析伍连德博士的防治措施,总结伍氏对于防疫事业做出的贡献。

1 伍连德对于第二次东北鼠疫的关注

东三省第二次鼠疫流行始于1920年夏末,但当时只是零星发病,并未引起重视。直到1921年2月15日,伍连德博士才发表了一篇关于鼠疫的报道,当时形势已经十分严峻。报道以“满洲瘟疫”[2]为题,详细描述了东北地区特别是满洲里扎赉诺尔矿区的疫情。“扎赉诺尔情况危急,几乎十分之一的居民死于该病”,除了死亡人数之外,报道还详细记录了新增的感染病例,“截止2月6日,已有73例新增感染病例记录在案”。这时正是鼠疫暴发的时期,伤亡人数每天都在增加。

在随后的时间里,《字林西报》几乎以每周一个长篇报道记录此次鼠疫流行,密集的报道共持续了2个多月。来自一线的报道实时并且准确,为研究分析这次疫情提供了许多宝贵资料。

1921年2月19日的报道是对此前鼠疫流行的大致回顾,“哈尔滨市的鼠疫在12月中旬被扑灭,但在一月初,扎赉诺尔报告了一些新的肺鼠疫病例,……截止一月底,已有232人死亡”[3]。“哈尔滨发现的第一例病例记录于1月22日,追踪到来自扎莱诺尔的一名矿工,他在抵达哈市后24小时内死亡”[3],另一例病例于1月26日死亡,该病例导致“在一个由73人组成的村庄中,11人在那一天到2月8日期间死亡。”[3]

鼠疫还通过中东铁路传播到了长春,“2月1日,中东铁路已完全停运,但在此之前已经有许多人到达了哈尔滨,有的甚至到了长春。目前长春已有30例病例报告。”[3]文章没有过多修饰,仅用最直接的数字和最简单的表述,报道了此次疫情。

在2月26日的报道中,伍连德博士简略记述了他2月8日至13日的疫区之行。他发现,除了中国疫情严重之外,相邻的俄国形势也十分严峻,“在我们访问的时候,俄国的实际死亡人数超过了中国。”[4]疫情传播范围之广超乎想象,“鼠疫在满洲北部地区肆虐,有向南部蔓延的迹象,而且,几天前在芝罘(注:今烟台市)也发生了两起类似的病例。”[4]

疫情终于在接下来的一周有所缓和。“2月15日至21日,……扎赉诺尔……,只有50人死亡。”[5]伍连德博士对这样的情况很满意,认为扎赉诺尔区的疫情很有可能在10 d内被消灭。

从1921年3月的报道中可以发现,疫情已经于2月中下旬开始慢慢减少,“自2月27日以来,鼠疫的情况一直比较稳定,各主要疫区的死亡数字没有明显增加或减少。”[6]关于疫情的捷报频频传来,“在最初的感染中心,即哈尔滨的西部,疫情已经大大减少。”[6]除了对于主要疫区的密切关注之外,伍连德博士对一些孤立的感染报告也并没有忽视,虽然这些个案已经不会引发再次的大规模流行,但他依旧在报道中一一详细说明。“在绥芬河,一名来自普耳莫里斯克地区的俄国人于9日死于瘟疫。他在哪里染上瘟疫仍是个谜,因为俄国的那部分领土应该是不存在这种疾病的。”[6]

随着天气转暖,以及一系列防治工作的有序进行,死亡人数开始稳定下降。“顶峰已经过去”[7],伍连德博士在4月9日的报道中表示,停运将近两个月的铁路客运也于3月29日恢复。同时,作为铁路沿线重要城市的长春“情况令人满意,……如果长春没有鼠疫病例的话,那么满洲南部和华北的所有城市都可以被认为是安全的。”[8]航运也于4月中旬恢复了,“第一艘轮船于15日离开哈尔滨,……,最远到达拉哈苏苏。”[9]

4月中下旬,“随着哈尔滨和其他北满城镇疫情的减少,以及华北地区温暖天气的到来,现在已经不存在大规模暴发的担忧,所发现的孤立病例可以很容易地由各地的防灾部门处理。”[10]虽然疫情已经完全在掌控范围之内,但是伍连德博士并未松懈,而是持续关注,一直到哈尔滨死亡人数降为零[11]后,这次鼠疫疫情才能真正算作被消灭。

2 伍连德采取的防治措施

2.1 隔离与检疫 鼠疫大体是从北向南传播的,1月中旬在满洲里发现了首例病例之后,北满铁路沿线的城市便开始了死亡记录。满洲里的首例鼠疫记录于1月12日,接下来是东南方向的海拉尔,首例病例发生在1月15日[12],齐齐哈尔在3 d后,即1月18日首次报道了鼠疫病例,哈尔滨的首例鼠疫发生于1月22日。可见鼠疫的传播速度惊人,跨越近千公里只需半个月的时间。不难发现以上城市都是北满铁路沿线重要车站,所以政府已在1921年2月1日起完全停止了铁路客运。

鼠疫传播效率很高,常在1~2 d内发病,且病死率非常高,如果没有进行有效隔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引起大量伤亡,而彼时医疗条件差,大多数病例没有查明死亡原因便草草掩埋,而这些没有经过处理的尸体又会变成新的传染源,如此恶性循环并最终变成难以控制的局面。所以,面对这次大规模暴发的传染病,伍连德博士首先采用了车站检疫隔离的方式,来控制人员流动。

隔离站伴随着火车站设立。乘客在车站下车后要先行于检疫站进行隔离,无症状者方可放回。检疫站通常以十人为一个单位,一般设在被征用的客栈中。后来,隔离站已不仅仅适用于车站,医生在入户检查时发现的可疑病例也需要被隔离,因为人数的日渐增多(截止3月底时已有900人),伍连德博士请求征用火车车厢用于隔离人员的居住。

由哈尔滨南下长春是被允许的,但同样必须接受严格的检疫。在长春,检疫站会对来自哈尔滨的三等舱乘客进行为期5 d的隔离,而头等舱和二等舱除非发现有症状,否则不予隔离。隔离站由中俄两国医务人员共同组成的医疗队驻守,站内设施完善,有洗澡间、消毒车,还有餐车,每个被隔离的人员有肉、蔬菜、面包、米饭定时定量供应[13]。

春天河流化冻之后,航运也恢复了,但检疫依旧没有松懈。海关与卫生官员会相互合作,在船只出发与到达时对乘客进行检查。

2.2 设立医院 1911年第一次东北鼠疫流行结束之后,哈尔滨已经兴建了专业化的医院。这座医院在第二次鼠疫流行中发挥了很大作用,是当时唯一收治鼠疫病例的医院。鉴于这座十年前草草兴建的医院大楼已十分破败,伍连德博士多次向政府申请资金和土地,用于新医院的建设。如今的解放军202医院前身——东北陆军医院就是在当时用三万美金的财政拨款建成的[14]。除了这座综合医院以外,伍连德博士还申请建设了很多医用的政府部门和研究机构,例如1921年7月开始使用的奉天检疫局,在日韩流行霍乱时,在港口对来往船只进行检疫,有效阻止了霍乱由港口进入中国,减少了大范围流行的可能。而耗资1.7万美金,历时约一年半的细菌学实验室也于1921年秋投入使用,实验室设备先进,配套完善。一楼是办公室,二楼分别是实验室和图书馆。

鼠疫虽已被遏制,但伍连德博士并未放松警惕,他在年度的工作报告中还规划了未来防疫需要的医院和隔离站:①一个用于细菌研究的工作站和一个可容纳400人的隔离站,位于海拉尔。②一个可容纳500人的检疫站,位于满洲里。③一个已经建成的可容纳100人的隔离营房,位于扎赉诺尔。④一个可容纳800人的检疫营,位于哈尔滨北。⑤一个可容纳900人的隔离营和毗邻的医院,位于长春[15]。

除了医院建设以外,疫情发生时大家还自发组建了一批高素质的医疗队。因为地处中俄边界,所以两国在面对全人类共同的疾病时,表现出了十分的团结。“在满洲里,中国医务人员和他们的俄罗斯同事正在进行出色的合作,当地官员正在尽一切可能提供帮助。”[4]

因为历史原因,东北的部分铁路也曾归日本所有,所以在疫情愈加严峻之时,日本也派出了一小支医疗队进驻东北地区。日俄两国为中国提供了人员支持,比如派驻医生;也提供了物资支持,比如日本的医疗队在到来之时携带了42个车厢,用于人员隔离和治疗。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也向中国伸出了援手,提供了14例患者所用的药品和一些医疗器械。

2.3 对于鼠疫的研究 在新建的实验室中,伍连德和他的同事们进行了很多鼠疫相关实验。从鼠疫的来源、感染途径、应对措施等各个方面进行了研究。

实验显示,鼠疫可以通过飞沫传播,但传播距离一般不超过三英尺(约为91.44 cm)。而重要的感染中心之一扎赉诺尔区有大型煤矿,矿工的住宿条件十分简陋,常常多人住在一个半地下室的大通铺上[16],通风和采光都难以保证。所以一旦发生疫情,就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大量死亡。其次,通过对鼠疫患者衣物上的细菌培养显示,这些衣物同样携带大量的病原菌。所以在对鼠疫患者尸体火化的同时,也需将其随身衣物一同焚烧。最后,伍连德博士和他的团队发现,在1920年9月初西伯利亚的一些城镇已有黑死病(也称为“鼠疫”)病例报告,通过对早期病例的回顾,以及后来俄国同事亲赴西伯利亚寻找患病动物,并提取菌种进行培养等前后历时一年余,终于证实了1910年第一次鼠疫暴发时伍连德博士的猜测——这两次鼠疫都来自于西伯利亚土拨鼠。

伍连德博士的研究不仅限于鼠疫本身,在1921年5月发布的“总结疫情的医学报告”中,他从棉纱口罩对于鼠疫的预防效果、病房空气的传染性、鼠疫的消毒方法等几个方面向大家展示了实验室的研究成果,用词浅显易懂。

首先,他肯定了口罩对于鼠疫的预防作用。实验方法是,取15种口罩,每次佩戴0.5~4.0 h,然后对口罩的内层、夹层和外层进行细菌培养,发现仅有一个佩戴了3 h的口罩外层检测出鼠疫杆菌。所以他的团队认为口罩是可以起到过滤作用的,但安全起见,还是建议直接接触者在鼻子和口罩之间多加一层丝绸布。

疫情散布之时,人们惶恐万分,不愿去隔离站留验观察,有些人“恐医官检验,初病时匿不报告”[17],还有人“届隔离期满,应送回家时而不将原有住址报告,盖恐又将其接触者送赴火车隔离”[18],而伍连德在报告中发表的关于病房空气传染性的研究恰可以安抚群体恐慌,进而稳定社会秩序。他的团队前后共做了七次动物实验,让豚鼠和兔子待在患者或者死者的房间里,时间0.5 h~3.0 d不等,52只实验动物中只有4只死亡,且多为幼崽。可见,病房空气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危险。

在疫情较为严重的地方,医生们需要入户检查消毒,人们均难以配合,“指责我们在水和食物中撒了毒药,导致很多人死亡。”[6]而事实上,医务人员是使用一定的方式进行消毒,常规方法是,在墙壁和地板喷湿之后,用陶罐内烧制粗硫释放的硫气熏蒸房屋。

这些鼠疫相关的预防方法和知识普及既能够及时地应用于临床,治疗患者、消除疫情,又可以通过《字林西报》这样的媒体平台向公众传播,减少社会恐慌、普及医疗卫生知识。由此,“病人的早期发现,住处的消毒以及接触者的隔离等困难都得到了解决。”[19]

3 伍连德关于第二次鼠疫流行的反思

真正的防疫工作不仅是在疫情发生之时遏制传播、治愈疾病,更多的应是在疫情发生之前普及知识、预防疾病。伍连德博士在多次亲赴一线调查后发现,国人对于疾病的了解尚处于懵懂阶段,医疗条件差,医学知识少,卫生意识弱是普遍现象。

在伍连德亲笔撰写的通讯稿中曾多次提到医疗团队遇到的危险,“我们的医生在挨家挨户检查时,有几次面对手枪和刀,而消毒助理几乎被逼着喝下用于处理受感染房屋的消毒剂。”[20]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不胜枚举,“60个暴徒袭击了隔离站,带走了两名被隔离人员,并且追赶当值医生。”可见人们对于消毒、隔离等基本又必要的防治措施十分抵触,甚至用暴力手段恐吓医护人员。俄国医生哥鲁哥夫和助手被乡民关在“疫室,扣留36小时(室内有染疫小孩二名),幸被困者卒无恙。”[21]

身体上的威胁或许还可以忍受,不被理解才是最煎熬的。在哈尔滨,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大多数中国人,包括受过教育的人,仍然不相信这种疾病的微生物性质”,还有一些中医怨气十足,“他们也要养家糊口,上门的病人都由防疫总处处理,他们的收入怎么办?”[19]更多的人“时而看西医,时而看中医,时而看草医,时而求算命先生甚至巫医神汉,各种药物乱吃一气。”[22]医护人员受到的怀疑和偏见数不胜数,但大家并未因此放弃自己的使命,而是始终坚守岗位,奋斗在抗击鼠疫的第一线。“我们的工作人员在面对如此挑衅……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自己的职责。”[20]

抗击瘟疫的路途艰险又遥远,医疗团队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压力不仅仅来自民众。“由于西伯利亚和满洲里之间铁路的建成通车(第一列火车于3月8日抵达满洲里),铁路当局要求放松对客运的限制,并开通哈尔滨和满洲里之间的直通车。”放松客运的结果是难以想象的,一旦恢复通行,伴随火车运行而设立的隔离站也将随之增多,需要一倍甚至几倍的物资和人员来限制疫情的再扩大,工作量和工作难度大幅度增加,更严重的后果是被控制的疫情很有可能因为人员的大量流动而卷土重来,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

怀疑和偏见不绝于耳,伍连德在防治鼠疫的同时也反思颇多。“拥有700万常住人口的伦敦1920年病死率低于12‰,而中国大多数城市超过40‰。”[22]面对这种困境,一方面,伍连德多次向政府奔走呼告,“希望每年在军队中浪费的几百万美元能够很快地进入教育”,呼吁政府注重基础教育(而他本人也身体力行,在1932年完成了与王吉民合著的医学巨著《中国医史》[23]),同时,希望政府在医学上投入更多,比如兴建医院、设立正规的检疫机构等;另一方面,他不遗余力地普及卫生知识,“除了利用报纸进行宣传之外,防疫总处的医务人员从伍连德开始,主动走出去,到社会上讲演、作报告,回答民众的问题”[19],启蒙大众的方法不仅有讲座、作报告等,“我们拍摄了一系列说明我们工作各个阶段的电影,以便在学校和学院向公众展示。”[24]此举成效显著,“公开疫情、取信于民的努力很快收到了效果,从一开始的抵触和拒绝,到后来的合作和配合,哈尔滨人被防疫总处说服了,自觉地在防疫总处的领导下,一起和鼠疫抗争”。

恐惧源于无知,而伍连德选择了正视恐惧,改变无知。对比十年前的第一次鼠疫,死亡人数从5万余下降至8 500,而仅哈尔滨的人口就从7万增长至30万,东北地区则从1 200万跃升至2 200万,成效是显著的,伍连德博士不负后人赋予他的“鼠疫斗士”称号。从他与助手一同创办中国第一个防疫事务管理部门——“东三省防疫事务总管理处”起,他20余年的供职生涯光辉无数,从设立医院、学校等面向大众的医疗卫生场所,到成立检疫局等以政府为基础的卫生机构,再到筹办实验室、创建医学刊物等学术研究机构,最后到主持世界范围内的医学会议等,伍连德博士终身致力于防疫事业,极大地推动了中国西医事业的建立与发展,是“中国近代卫生事业的先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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