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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粮食危机反思苏联农业政策

2020-01-09闫远凤

关键词:苏联粮食农民

闫远凤

1927年底至1928年初,苏联发生了对其后期农业政策影响深远的粮食收购危机。粮食征收不足意味着市民和军队的粮食供应无法获得有效保障,国家工业化所必需的资金也难以为继,而以粮食出口换取外汇是苏联工业化的主要资金来源之一。因此,“粮食”成为苏联当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敏感要素,既要解决财政困难,确保国家工业化计划顺利推进,又要维护工厂正常生产、市民生活稳定和军队战斗力,确保国家战略安全,粮食问题一时成为苏共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

一、苏联粮食收购危机及其分析

1927年5月英国宣布同苏联断绝外交关系,英、法、德、意等国再次形成反苏、反共统一战线。当年夏粮丰收后,在即将备战的传言下农民开始争相屯粮、惜粮不售,苏联为备战决定建立战时粮食储备机制并大幅增加粮食收购量,政府和民间对粮食的竞争性需求导致粮价迅速上涨,并于几个月后爆发粮食收购危机。对于这个危机苏共高层始料未及,因为1925—1927年夏季之前连续三年粮食丰收,政府认为农民手中拥有大量余粮足够国家建立战时粮食储备之需,然而1927年12月之前国家仅征收到240万吨粮食,仅为计划征收粮食数量458万吨的52%。1928年1—2月,斯大林考察西伯利亚后认为,1927年粮食丰收余粮征收任务却不能完成的主要原因是:富农在实行“面包革命”不按规定价格卖给国家粮食,国家必须采取“非常措施”,即根据苏联刑法第107条规定,强制剥夺拒绝按国家规定价格把余粮卖给国家的“富农和投机者”的全部粮食并把他们判处有期徒刑。由此,苏联正式将粮食收购危机转化为苏维埃政权同富农之间的阶级矛盾。

新经济政策时期的苏联学者列·尼·尤罗夫斯基(Л.Н.Юровский)在其发表于1928年的《苏维埃政权的货币政策(1917—1927)》一书中认为,“1927年底粮食收购危机是一系列危机“恶性循环”的结果:首先是新经济政策对工业资本和贸易的刺激引发物价上涨和货币总量增长,随后国家采取措施降低商品价格(粮食收购价格降低)导致商品粮生产减缓,这又加剧了商品短缺,引发工业品价格上涨继发通货膨胀,导致基本建设和工业化的资金吃紧,工农产品剪刀差更为严重,传导至农业形成粮食危机。”[1]437以斯大林为首的苏共中央采取“革命手段”试图斩断这种“恶性循环”的做法则进一步加剧了危机程度。

另一方面,国家为推动工业化方针,制造并容忍工农产品“剪刀差”的错误做法也加剧了粮食危机。1925年,联共(布)十四大确定了将苏联变成一个独立于资本主义世界的能够自主生产机器和设备的先进的工业化国家的目标。斯大林急于推动国家重工业化,苏联将有限的资金大量投入重工业领域,农业的薄弱地位愈发明显,并且苏联高层未能及时解决在苏联现实层面存在的两个价格“剪刀差”问题。

第一,工业产品和农业产品存在“剪刀差”。苏俄1925年确定的工业化目标实质是建立在“损农益工”原则的基础上,为了尽可能从农业和农民身上抽取利益,国家在农产品和工业品价格制定方面刻意制造“剪刀差”,让农民以较高的价格购买工业品,并以较低(且不断降低)的价格卖出粮食,从而完成对农民的剥夺并为工业化积累原始资金。这种做法使得列宁在“新经济政策”时期确立的适度尊重农民利益,允许城乡之间必要商品自由流通等原则遭到实质性破坏,农民售粮吃亏导致不愿意向国家交售粮食。

第二,农畜产品存在“价格差”。“新经济政策”虽然允许农民以实物税的方式代替“余粮收集制”,但是国家在粮食和畜产品收购价格上并没有解决客观存在的另一个“剪刀差”,即畜牧产品的合理价格比粮食价格高出一倍至数倍,这导致粮食出售价格对农民来说毫无优势,农民纷纷将余粮自存或用于喂养牲畜,因为通过出售畜产品的方式完税比交售粮食更“实惠”,这直接导致国家粮食征收比例降低。

上述两个价格“剪刀差”的存在客观说明在苏联农业价格体系上存在背离价值规律的错误,而在发生粮食收购危机后苏共高层不仅没有反思如何纠正这种政策偏差和错误,反而得出阶级斗争尖锐化的左倾结论。

另外,1927—1928年的粮食收购危机折射了苏共高层在如何对待“工农联盟”和如何看待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基础地位这两个方面存在根本性的认识错误。

首先,苏共高层对农民和“工农联盟”的认识偏离了列宁时期的基本原则。在十月革命中农民阶级和工人阶级组成紧密联盟共同夺取政权,苏共认为:“无产者同被剥削劳动农民之间的‘真诚的联合’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2]360在1919年3月23日俄共(布)第八次代表大会上,列宁作《关于农村工作的报告》中引述考茨基出版于1899年的《土地问题》的观点说,“社会主义政党的任务是中立农民,就是使农民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中保持中立,使农民不去积极帮助资产阶级来反对我们。”[2]779在“新经济政策”时期列宁认为,“我们不应该指望直接采用共产主义的过渡方法。必须以同农民个人利益的结合为基础。”[3]581列宁总体上将农民当作无产阶级为巩固政权所需要争取和尊重的对象,尽管苏俄为了扩大对农村的领导需要利用贫农在农村推动阶级斗争,但苏维埃在农村的工作仍然能够保持克制。

而列宁去世后,斯大林对农民和农村阶级斗争的看法发生转变。随着国家工业建设规模“一年翻一番、两年翻两番”,国家对商品粮的需求增长大大超过了商品粮的供给增长,要在短时间内迅速解决这种供求矛盾,斯大林将矛盾源头指向富农,认为他们故意有粮不售,必须加强苏共对农村阶级斗争的领导,采取“非常措施”逼粮,并搬出农村“阶级斗争尖锐化”的结论,将镇压富农运动扩大化到部分中农。为了彻底解决粮食收购问题,斯大林认为必须通过在农村搞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来替代富农和个体小农式粮食生产,从而充分保障国家的粮食需求。斯大林主持的农业全盘集体化以行政命令方式驱赶“整村、整乡、整区”的农民进入集体农庄,这种以农村阶级斗争、甚至是“革命斗争”的方式解决粮食问题的做法是对列宁在新经济政策时期确定的“尊重小农”原则的倒退,对苏联本来比较薄弱的农业生产、“工农联盟”和社会法制都造成了严重伤害。

其次,苏共受国内外局势影响,将农业放在国民经济的次要地位。从十月革命胜利直至斯大林时代结束,农业在苏联国民经济建设中的地位仅是一个为工业提供“贡税”和粮食的产业部门,既没有受到国家应有的重视,也没有获得足够的资金和技术投入。列宁曾经总结过“生产资料优先增长理论”,认为应该优先实现“大工业”、“电气化”等发展目标,他指出,“不挽救重工业,不恢复重工业,我们就不能建成任何工业,而没有工业,我们就会灭亡,而不能成为独立国家。”[4]286斯大林继承了列宁对苏联工业化的认识,1925年联共(布)正式提出把苏联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的工业化任务后,斯大林要求将工业化方向引向重工业,并认为只有优先发展重工业才符合马克思关于再生产的理论。他认为主导国民经济的是工业而不是农业,在苏联面临帝国主义战争威胁的国际局势下,必须把“优先发展重工业”更激进地放在整个国民经济的首要位置,必须加速赶超先进工业国家,因为“没有重工业就无法保卫国家”,因此“我国共产党也就拒绝了‘通常的’工业化道路,而从发展重工业开始来实现国家工业化。”[5]496在这种思路下,斯大林不可能以按部就班地方式并行发展工业、农业及整个国民经济,再加上斯大林等苏共高层从指导思想上一直认为公有制姓“社”,私有制姓“资”,而农民作为小私有者是不会自愿为社会主义而战的,必须要“强迫”农民为无产阶级的利益服务,这样农业和农民就逐渐变成苏联工业和无产阶级的附属。

俄罗斯学者科什特科夫(И.В.Кочетков)认为,1927—1928年苏联粮食收购危机是一次证明“新经济政策经济调节机制和小农经济失败的危机”[6]140;戈兰德(Ю.Голанд)认为,这次危机虽然被命名为“面包革命”,“但不仅是富农,而是整个农民阶级都在表达不满——他们在反对军事共产主义的政策残余”[7];苏联希望农民能够继续忍耐,但农民已经不堪重负,市场机制已经失灵,苏维埃必须以行政力量干预国家粮食收购,这让1927—1928年的粮食收购危机成为苏联农业政策转向的重要节点。

综上所述,1927年底至1928年初粮食收购危机的发生是苏联自“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施行以来工业排挤农业效应持续累积、工农联盟遭到阶级斗争破坏的直接结果。这一粮食收购危机的短期结果是宣告了“新经济政策”的结束,加速了苏联以行政命令方式强制推进农业全盘集体化的进程;而长期结果则使苏联农业、农民和农村的发展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被忽视、被压制,让农民只能紧紧依附在苏维埃制度下,成为被苏维埃政权严密监控和防范冒出资本主义苗头的对象。而且,由于苏共在整个苏联存续期间都没能从理论层面改变对农民和农业的错误认识,导致苏联历次农业改革都没能从根本上解决农业发展深层次的结构、效率和发展方式等问题。

二、从粮食危机看苏联在农民问题上与马克思主义的背离

马克思认为,虽然农民阶级曾经和资产阶级一起反对封建统治,但他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仍然会被分化、剥削,农民的利益不再“同资产阶级的利益、同资本相协调,而是同它们相对立了。因此,农民就把负有推翻资产阶级制度使命的城市无产阶级看作自己的天然同盟者和领导者。”[8]570从阶级处境上来说,农民阶级只有同无产阶级合作共同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才能实现自身对土地及其产品的真正占有。而且早在撰写《法兰西内战》初稿时马克思就指出,“农民的劳动也是孤立的,他们的生产资料是零星分散的。……但是这种农民所有权早已越过自己发展的正常阶段,它已经进入了自己的没落时期。从它里面已经成长起来了一只巨大的、与城市雇佣工人利益完全一致的农村无产阶级(Prolétariat forcier)。……也只有公社这种政府形式,……能够把他们名义上的土地所有权变成他们对自己劳动果实的实际所有权;能够使他们既享受产生于社会需要、而目前则作为一种敌对因素不断侵犯着他们利益的现代农艺学之利,又无损他们作为真正独立生产者的地位。”[9]202马克思认为,小农经济及其所有制形式是必将灭亡的,只有把小农组织成公社才能让他们真正享有自己的劳动成果和农业技术进步带来的利益。

恩格斯晚年对无产阶级应该如何正确对待农民阶级有更为明确的论述,他在1894年撰写的《法德农民问题》中提出三个重要观点:

第一,为了夺取政权,社会主义政党“应当首先从城市走向农村,应当成为农村中的一股力量。”[10]356但这种工人阶级和农民的结合并不是简单地“适合于农民的口味”,社会主义的使命并不是“把小农对自己田地的现在这种虚构的所有权变成真正的所有权”[10]363,因为这种小农对小块田地的所有权形式注定要走向灭亡,所以恩格斯认为,社会主义政党帮助现时有产的农民,不能以牺牲和违背社会主义总的纲领的基本原则为代价,不能为了夺取政权向农民承诺未来不能做到的事,“我们的利益决不是要今天就把农民争取过来,好使他们明天在我们不能实现自己的诺言时又离开我们。”[10]369

第二,要尊重小农的意志,并找到“接近农民的正确方法”。恩格斯认为,“违反小农的意志,任何持久的变革在法国都是不可能的。”[10]368无产阶级虽然预见小农必然灭亡,但是不要“以自己的干预去加速其灭亡”,而且恩格斯还指出,“当我们掌握了国家政权的时候,我们决不会考虑用暴力去剥夺小农(不论有无赔偿,都是一样),像我们将不得不如此对待大土地占有者那样。”[10]370恩格斯指出,要通过示范和为小农提供社会帮助的方式,把小农的私人生产和私人占有变为合作社的生产和占有。

第三,从社会改造的角度来看,让农民接受合作社需要较长时间。“如果他们下了决心,就使他们易于过渡到合作社,如果他们还不能下这个决心,那就甚至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在自己的小块土地上考虑考虑这个问题。我们之所以要这样做,不仅是因为我们认为自食其力的小农可能来补充我们的队伍,而且也是为了党的直接利益。我们使之免于真正沦为无产者,在还是农民时就能被我们争取过来的农民人数越多,社会改造的实现也就会越迅速和越容易。……我们在这个意义上为了农民的利益而必须牺牲的一些社会资金……可能使花在整个社会改造上的费用节省十分之九……,我们可以很慷慨地对待农民。”[10]372在此,恩格斯非常明确地指出,对待小农不能使用暴力,要在他们还没有被资本主义大生产变成牺牲品之前就教育和改造他们,并给他们接受合作社这种新的生产方式和所有制形式足够的时间。

无产阶级政党处理同农民的关系,要有正确的方法和足够的耐心,这也是无产阶级政党在夺取政权后继续维护工农联盟和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执政基础。在苏联的实践中,列宁的“新经济政策”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就是因为列宁认识到,在苏俄这样一个小农经济占多数的落后的农业国家建设社会主义,“只有同农民妥协,才能拯救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3]445。而列宁也认识到,“改造小农,改造他们的整个心理和习惯,这件事需要花几代人的时间。”[3]447列宁逝世后,斯大林为了加速推动国家重工业化方针,在加大对农民粮食和税赋征收压力的同时,没有同步增加国家对农业的投入,主观上强调工人阶级的领导地位,教条地把公有制当作社会主义,私有制当作资本主义,从而强制推动农业集体化,漠视工农联盟中农民阶级的利益和作用,对农业作为国民经济基础的地位缺乏正确的认识等,这都是造成苏联1927年底至1928年初粮食收购危机,并直接导致1932—1933年严重大饥荒和贯穿整个苏联时期时常爆发的农业问题和粮食危机的重要原因。

二战胜利后,苏联农民因卫国战争的胜利产生了高度的爱国激情,他们迸发出迅速医治战争创伤、恢复农业生产建设生活的极大热情。1946—1950年,苏联农业生产总值得以恢复到1940年水平的99%,社会消费品价格有所下降,但是因为苏联高层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对农业、农村和农民的整体认识,农民的生产建设热情和农业的补偿性增长很快消退了,到1950年代中期农民们为了不交税、少交税,争相铲平菜园、砍光果树、宰杀牲畜,农村的落后更是让300~500万农民在这一时期想方设法利用国家招工制度流入城市,这直接加剧了城市的粮食短缺。1952年苏联制定的粮食生产计划为92亿普特,而国内实际粮食总产量仅为56亿普特。

为改变落后局面,1953年苏联开始在农业政策上施行一系列改革。具体步骤是:1953年夏季苏联开始着手准备农业改革,当年7月苏维埃中央全会上就农业改革议题展开讨论,8月时任苏联部长委员会主席马林科夫在第五次中央全会上作报告,指出苏联必须要调整内政的优先方向,经济要向民生倾斜,特别是在农业政策上要施行新的方针,八月全会决定改变从1939年开始施行的按各类农产品累进税率征收农业税的办法,施行大幅度降税措施,实际上降税幅度达到2倍。一个月后,在九月全会上赫鲁晓夫当选为总书记,这次会议通过了一系列措施提高农业生产,包括从工业和其他领域选拔优秀机械工程师补充到所有农机工作站,决定在1954年春季前派遣100万名农艺师服务农场工作等,在人力政策、投资、机械化等方面向农业全面倾斜。与此同时,农业在国民经济投资总额中的比重从1953年的13.0%上升到1955年的18%。[11]3501953年九月全会的农业改革举措虽然只勉强维持到50年代末,但成效还是非常显著的。“如果均按照1983年可比价格计算,1950年的农业总产值为756亿卢布,1960年则达到了1 221亿卢布,十年之间增长61.5%”。[12]8

然而,赫鲁晓夫的农业改革仍然无法避免急功近利的短期效应,“持续执行所通过的决定将逐步改变国家的农业体系,使农民对其劳动成果感兴趣,可以保证农业技术产业的现代化,但国家希望要的只是‘快速面包’,为了解决城市粮食供应问题,政府不得不使用战略粮食储备,并选择了另一个农业发展方向——开垦荒地。”[13]赫鲁晓夫提出的“在人均畜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美国”的唯意志论口号,在实际中由于地方片面追求政绩沦为欺上瞒下的形象工程;他不顾自然科学和农业规律在苏联广袤土地上大力推动的“神奇的玉米”运动也被证明是劳民伤财;1958年2—3月赫鲁晓夫推动改组机器拖拉机站的社会经济改革,由于仓促完成造成很多不良后果,原来的机器拖拉机站维修基地被破坏,农业机务人员流失严重。赫鲁晓夫在农业改革上的粗放和反复折腾是其不能根本解决粮食危机的主要原因。

从1959年到1979年,苏联农业政策的后果显现,没有发展前途的农村开始消失,苏联将数万户家庭强制迁移到刚刚开始建设的农业城,1974年后苏联在勃列日涅夫领导下开始重视对农业的投资,但事实上却是将大量投资用于在非黑土地区发展高度机械化的农业生产,并且匆忙上马许多畜牧业综合体,反而给国家带来了更大的损失。这一时期,“俄罗斯的村庄数量从29.4万个减少到17.7万个,每年平均有5 000多个村庄不复存在。”[14]

从赫鲁晓夫下台之后直至戈尔巴乔夫时代结束,特别是受1973—1974年世界能源市场石油价格急剧上涨影响,苏联开始从出售石油中获得主要外汇收入,以至于国家财政对粮食出口的依赖有所降低。“1960年至1985年,苏联的石油出口份额占开采总量的比例从16.2%上升到54.4%。”[15]财政收入有了新的来源后,国家层面对农业的关注更少了,而农业是个需要国家财政持续补贴才能生存和发展的行业,这导致苏联农业不断陷入新的危机——或效率危机,或供应危机。为了解决粮食供应缺口,苏联只能依靠石油外汇从国际市场进口粮食,虽然受益于高油价国家暂时能够支付这笔费用,但这种卖油买粮的“虚假繁荣”掩盖了国民经济面临的真正危险,农业基础地位得不到重视和改善的问题直到苏联解体也没有改观。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沉重的军备竞赛和不断下挫的石油价格让苏联没有额外资金从国外进口粮食,苏联的食品短缺问题再次全面出现,又回到了同1917年十月革命相似的社会剧变的前夕。

在苏联这样一个拥有广袤黑土地的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的国家频繁发生的粮食危机,反映的是其长期农业政策的深刻问题,而农业政策背后则是苏共更深层次的在意识形态和执政理念上对农民、对农业的漠视,一方面是长期的“谷贱伤农”、税负沉重和农民的不满;另一方面则是国家不能保证粮食安全,工人抱怨食品短缺、物价上涨,社会主义国家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本该紧密相依的联盟关系,在不断地相互背离中推动苏联走向崩溃。

三、苏联粮食危机对社会主义国家农业政策的启示与借鉴

“20世纪末苏联东欧的社会主义遭受巨大挫折,仔细想来,其中最重大的原因是社会主义制度不仅没有给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带来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反而剥夺农民以筹集国家工业化和国防建设所属的庞大资金,从而陷入了社会二元经济的‘不可持续发展’的绝境。”[16]这个对苏联解体原因的剖析是符合客观历史事实的,苏联作为施行社会主义制度的传统农业国家屡次发生粮食危机充分说明,苏联共产党在处理“三农”原则问题方面存在的理论、路线、方针、政策错误长期得不到纠正,苏共在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后,逐渐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稳固“工农联盟”、不以暴力方式改造小农等主要原则,并导致最后完全崩溃。

1956年,毛泽东就曾在《论十大关系》中深刻地论述重工业和轻工业、农业的关系,他指出,“重工业是我国建设的重点。……但是绝不可以因此忽视生活资料尤其是粮食的生产。”[17]24并认为正是因为在处理农、轻、重三者关系上犯了原则性错误,苏联的粮食产量才长期达不到革命前的最高水平,才出现发展不平衡的严重问题。毛泽东进一步指出,“我们现在发展重工业可以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少发展一些农业、轻工业,一种是多发展一些农业、轻工业。”[17]25从长远来看后者因为能更好的保障人民生活的需要,反而会使重工业发展的更好。毛泽东的论述是对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灵活应用,苏联发展重工业本身没错,但孤立的看待农、轻、重三者的关系并片面强调重工业的绝对优先地位是错误的,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理解。

中国共产党和农民一直拥有鱼水深情,在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整个过程中,农民阶级都曾做出巨大的贡献。同苏联初期主要领导人列宁、斯大林不同的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人都有非常深厚的农民情怀和对农业的正确认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都非常注重应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同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中国共产党很早就将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独立自主等确定为党的基本思想路线,并注重将这些原则落实到农业合作社、土地改革、改革开放、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等各个阶段,因此党能够及时发现并纠正农业、农村和农民政策的不足和错误。历史也已经证明,中国的工业化不仅没有建立在极端压榨农民和农业的基础上,反而正是在农村释放改革开放的第一个积极信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说明中国农村和农民的创新能力和活力并没有被严重压制。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认为“三农”问题的核心是农民问题,而农民的核心问题是收入问题,正是因为抓住了这两个核心,才能保持中国农村的稳定发展和粮食安全,所以在农业和农民政策上中国所走的道路跟苏联是完全不同的。

苏联粮食危机仍然给社会主义国家的农业政策和国家治理敲响了警钟,主要的启示和借鉴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要充分认识到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基础地位。苏联虽然经过“工农联盟”革命并赋予了农民土地,但农民在获得的土地上却失去了对自己劳动产品的所有权和支配权(政府往往通过强制收购、下达行政指令、高额征税、暴力剥夺等方式取得农民的劳动产品),那么农民对这种“瘸腿的”土地所有权的获得必然不满,在这个前提下苏联所开展的任何农业改革都将是不能长久的。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主义国家发展生产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共产主义就是要实现共同富裕和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按照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再生产的原理,要扩大社会再生产不仅要求追加生产资料,还要追加消费资料,社会总生产和社会总需求以及生产资料的生产和消费资料的生产,总是在动态中实现结构均衡和总量均衡。农业之所以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在于它不仅为全社会提供粮食等社会必要的消费资料,还为工业提供原料、资金积累、劳动力等要素资源。由于历史原因,现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是从工业不发达的小农经济社会发展而来的,农业除了是消费资料、工业原料、资金和劳动力的主要提供者之外,还是维持国家和社会稳定的重要根基,是无产阶级政权治国理政需要紧密依靠的产业。农民在社会主义国家中不仅是人口的大多数,也是社会生产和消费的主要力量,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军队和国防动员力量的主要来源,所以必须受到足够的重视。

第二,要厘清强国和富民的关系问题。苏联在1925年选择工业化的发展道路是正确的,需要先从农业为启动工业化提取部分原始资金积累也基本合理,但无产阶级实现工业化强国的奋斗不能建立在长期剥夺和压制农民和农业发展的基础上,更不应该使用阶级斗争的方式处理同农民的关系,因为这会严重动摇无产阶级执政的基础——工农联盟。我国春秋时期的齐国名相管仲有言:“无夺民时,则百姓富。牺牲不略,则牛羊遂。”国家在施行强国战略的同时,要学会藏富于民。苏联曾是20世纪两极体系的一极,军事实力比肩美国,但苏联式的“国强民穷”不是一个国家应该追求的价值,更不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和谐健康发展的基础。

强国和富民不是零和博弈和矛盾对立面的关系,而是相互促进、相得益彰的关系。20世纪80年代后,我国在城市经济得到快速发展的同时,在农村充分激活农民生产积极性,稳定粮食生产并始终强调将中国人的饭碗端在自己手里。在口粮稳定的同时,一批批优秀的乡镇企业在改革开放大潮中涌现,在各百强县、特色经济强县孵化并发展起众多新型的农村市场经济主体,农村经济面貌得以日新月异。虽然在新时代,我国城乡二元经济结构仍然存在,农村仍然相对落后,但城乡差距的鸿沟正在得到弥合。党把“三农”问题当作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特别是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对“三农”问题作出指示,强调没有农业农村现代化,就没有整个国家现代化。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必须始终把解决好‘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重中之重。要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按照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总要求,建立健全城乡融合发展体制机制和政策体系,加快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18]79在一系列政策的协同作用下,中国农村正在成为新的时代机会、商业财富、创新创业的阵地,正在变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希望的田野”。

第三,要处理好无产阶级政权和农民的关系。无论对于苏联还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农民阶级曾是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天然的、可靠的同盟军,在无产阶级成为执政党之后,工农联盟仍然是社会主义政权最重要、最稳固的执政基础,是共产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和国家治理必须尽力争取、协同前进的同盟。按照现代经济学的主要观点来看,农业经济和工业经济同样都需要现代化的管理思维对生产资料、人力资源、资本、土地等生产要素实行优化组合并使其最大程度地发挥经济效能,所以农民、特别是农民企业家是社会主义经济体系中重要的参与者、建设者和支撑社会创新的重要源泉。苏联采用阶级斗争的方式处理无产阶级同富农、中农的关系,通过片面发展重工业、忽视农业的方式窒息了农业农村的发展潜力,是失去农民支持、并最终失去执政地位的重要原因。正如恩格斯告诫法国工人党的那样,他们没有找到接近农民的正确方法。

在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中,共产党无论是争取农民的支持,还是把小农生产改造成社会主义的生产和占有方式都需要长期的过程;社会主义国家在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上推动的任何变革,都需要建立在尊重农民利益的前提和基础上,而且至少在整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都需要坚定不移地贯彻和执行这一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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