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政治转向与社会理论的激进化
2020-01-09雷禹
雷 禹
“生命政治转向”(biopolitical turn)(1)Timothy Campbell and Adam Sitze. Biopolitics: An Encounter. in Campbell and Sitze (eds.). Biopolitics:A Reade.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4.并非单纯意味着生命政治成为当前流行的话题。与西方社会其他的诸多思潮转向的动态一样,生命政治转向的真正意蕴在于其改变了传统的社会历史认识论及方法论。这种理论动向的直接目标在于重构当前的政治视域,对传统的认知叙事提出挑战,并打开新的可能路径。生命政治转向对政治学、哲学以及整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产生了重大影响,并促进了整个社会理论的激进化,同时内在地包含了新的多元政治诉求。本文的目的在于,从总体上把握“生命政治转向”这一整体动态及其逻辑,测度其知识学意蕴,并基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审视其思想效应。
一、“生命政治转向”的逻辑及意蕴
“生命政治转向”是20世纪法国和意大利学者对社会思潮作出的特别贡献。生命政治这一术语并非福柯最先使用,但由于福柯对生命政治的最终阐发,使其成为知识学上的一个事件,并彻底赋予了其独特的内涵。福柯对生命政治的首次阐述出现在《性史》第一卷的《认知意志》中。人们早期对这一文本的关注重点在于福柯所言的性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个问题以及权力概念对弗洛伊德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影响,而关于生命政治的论述在其中显得“反常”。只是随着法国理论在美国学院中的流行,而福柯在其中又占据了尤为重要的位置,这一“反常”才得以重新被认真对待。
女权主义者当娜·哈拉维1989年关于后现代身体的文章(2)Donna Haraway, “The Biopolitics of Postmodern Bodies: Determinations of Self in Immune System Discourse,” differences: A Journal of Feminist Cultural Studies,No.1,1989,pp.3-43.在推动生命政治成为后现代的一个核心范畴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当然,生命政治转向这一思潮的最终形成首先应归功于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他1998年在《神圣人:主权权力与赤裸生命》中对福柯的“死亡的权利和对生命的权力”的争议性解读才使得福柯关于生命政治的长期沉睡的文本以目前流行的形式重新被激活。在随后的2000年,安东尼奥·奈格里和迈克尔·哈特出版的《帝国》一书对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的批评打开了对福柯生命政治的另一种解读,同样产生了极富争议性的效果。由此,生命政治从哲学、政治学等领域扩散到人类学、地理学、社会学、法学、伦理学、艺术学等人文社会学科领域。
生命政治(biopolitics)将其内在意蕴锚定在“生命”和“政治”两极之关系上,而生命政治转向所引发的效应便是将生命(bio)这一前缀添加到一切学科之上,出现了诸如生命医学、生命文化、生命资本、生命经济、生命伦理、生命科学、生命价值等学科。事实上,从生命政治的角度来重新解释一切既有科学的冲动似乎已成为当前的流行现象,而这一趋势似乎与20世纪90年代初“文化转向”之大潮颇为相似,当时,似乎一切都可以用“文化”来予以解释。由此,一些学者强调对生命政治保持批判性的距离,认为其忽视了历史和文化语境。但不管怎样,生命政治及其带来的思想史效应早已经越出了福柯、阿甘本、奈格里的解释,并跨越了学科边界,进行了新的创造性链接,成为当下诸多学科在审视这一问题以及学科自我反思时绕不过去的路标。
在“生命政治转向”这一理论变革过程中,福柯具有特别的意义。强调福柯作为理论转向之起点,并非仅出于对事实的尊重,而是表明他对于理解整个生命政治转向的逻辑至关重要。在这一转向的路径中,福柯对生命政治的研究超越了传统的政治范畴,并具有了独特的内涵。正如后来的经验事实表明,生命政治在今天成为一种蔚为大观的思潮,其原因就在于“生命”与“政治”之间边界的脆弱性和不稳定性。正是这一边界的模糊性和含混性导致围绕这一概念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路径。其中,自然主义的解释路线认为生命是政治的底色,并以生命来解释政治行为和行动;政治主义的解释路线认为政治高于生命,并超越了自然存在。南希认为,“生命政治概念的出现标志着一种双重否定”(3)Jean-Luc Nancy. Note sur le terme “biopolitique.” In La création du monde ou la mondialisation. Paris: Gallilée, 2002, pp.137-143.。在福柯看来,生命既不是政治的基础,也不是政治的对象。相反,生命为政治提供了一条边界,这条边界是自然的、既定的,又是可以人为改变的。福柯的“生命政治”标志着政治秩序的断裂:“生命进入了历史(我是说人类生命现象进入了知识和权力的秩序之中),进入政治技术领域。”(4)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05页。“生命”已成为一种独立的、客观的、可衡量的因素,也是一种集体的现实,它可以从认识论和实践上与具体的生命和个体经验的特殊性分开。诚如莱姆克所指出的那样,对于福柯而言,增加前缀bio到politics不是无缘无故地扩展,而是表示与传统的政治思想的断裂:“生命政治不是通过新的领域和问题对传统政治能力和结构予以补充。它不是对政治的延伸而毋宁是转换了其内核,在其中它重构了政治主权的概念,并使这些概念受制于新的政治知识形式。”(5)Thomas Lemke. Biopolitics: An Advanced Introduction. Trans. E.F. Trump. New York and London: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1, p.33.
从“生命政治转向”叙述的历程来看,最终把福柯置于其认识论资源的开创性地位和中心地位,并非因为他打开了研究生命与政治问题的当代新视野,而是因为他提供了知识学作为政治意义的新想象。在更大的背景下,福柯的激进理论为左派摆脱1968年“五月风暴”失败的困境找到了新的路径。这一新路径的寻求伴随结构主义的兴起对经济决定论反叛,基于反资本主义的政治诉求确定资本主义的变化,在肯定马克思可错性的同时与其保持距离,并时刻摆出超越马克思的姿态。福柯对“生命政治转向”的特殊意义在于,在理论逻辑上,福柯将总体性视为压迫和规范化的推动者,从而与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这一旨趣上形成了同一阵线。忠于尼采的福柯对激进历史主义的无情批判导致了他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分道扬镳,因为后者仍然声称作为历史遗产的自主主体性从而保留了对其的解放意图,而福柯对社会规范化和无所不在的权力的看法,使其在无所不包的制度化和毫无意义的抵抗之间来回摇摆。福柯的矛盾就在于,他保留了解放的诉求(形式),而否定了具体的规划(内容)。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福柯的生命政治作为试金石并为后来的阿甘本、奈格里和哈特等后继者提供了理论资源和重要参照。
二、知识学、政治想象与社会理论的激进化
本文并非旨在描述当前生命政治主题的宏大景观与具体细节,因为既有的诸多研究已经表明生命政治在当下人文社会科学中得到了充分关注。本文的核心问题在于,通过激进思潮来测度“生命政治转向”的知识学意义和政治潜能。在这一意义上,“生命政治转向”并不是单一的政治边界重构或学科视域融合,而是一场宏大的知识学运动。这一知识学运动不仅在理论上提供了元理论创新,而且兼具了浓厚的政治想象力。福柯、阿甘本等人虽然并非直接推动了这场运动,但在实质上他们都处于这场运动的中心,并为这场运动提供了核心的理论与政治资源,从而在实际效果上深刻地影响了这一运动的动向。
自生命政治由福柯阐发开始,生命政治俨然在实际效果上形成了一种话语的竞争。后来阿甘本、奈格里和哈特等人在这一主题上的相互批评,表明他们在争夺生命政治解释权的意义上时刻力图超越福柯,在理论意图上正是体现了布鲁姆所谓的“影响的焦虑”。因此,以福柯对生命政治的最初阐释框架为基本的叙事结构,更能清楚地看到后来的阿甘本、奈格里和哈特等人对福柯的吸收和超越。
纵观福柯一生的研究,福柯以权力、知识,主体、真理两个中轴来审视现代性的历史,并以三种问题式来阐述其生命政治的内容:第一,生命政治作为一种旨在对主权权力重新置换的策略。福柯认为,从17世纪开始,主权权力演变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作为规训的权力,以个人身体为对象;另一种是生命政治,以集体的人口为对象。这一变化表明,权力的焦点从以主权权力为特征的命令死亡的权力,转移到被理解为对生命的规范和管理的权力。正如福柯所指出的那样,对生命的权力“现在却成了一种积极地管理、抬高、增加、具体控制和整体调节生命的权力的补充”(6)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01页。。第二,生命政治作为一种社会理性(治理)。福柯认为,治理并不是取代主权权力和规训,而是与它们共存,以使人民摆脱这些权力和规训。福柯将经济引入政治实践表明了治理的本质。在这一点上,福柯的治理以策略替代法律。对自由主义的分析充分表明了福柯治理艺术的本质。自由主义以自由为基础,但以限制、控制和安全为限度。第三,生命政治将种族主义作为排除经济过剩的战略。对福柯来说,种族主义不仅意味着对某些种族或族裔群体施加暴力,而且意味着国家针对其自身因素的谋杀职能。种族主义将一种政治关系转变为一种生物关系,使一种不可消耗的因素成为一种生命威胁。在实质上,福柯的生命政治体现了资本主义条件下将政治利益、经济激励和人民的生活物质连接成一个复杂的网络,权力起着调节和控制系统的作用。
在揭示了福柯生命政治的主要维度之后,不得不提的就是其历史认识论及其知识学意蕴。福柯从其博士论文《古典时代疯狂史》开始就确立了其基本的历史认识论叙事,并在其中表述了一个影响他后来全部思考的观点:社会是建立在排他性之上的。他通过对待“疯狂”这一问题的讨论拆解了社会。在福柯看来,社会的建立便是一部不断制造差异和内部冲突的历史。在这一点上,他呼应了布尔迪厄所说的“社会区隔”的重要性。人们执着于福柯讨论的疯狂、性、疾病等问题,而忽视了其讨论问题的基本假设。这些基本假设按照福柯的主张就是《词与物》中旨在揭示的决定理论的认识型。福柯继承了其老师康吉莱姆“规范”的概念,并套用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所表述的人文科学旨在消解人的观点,以考古学和谱系学等不同的面貌藏身于流行的学术效应之中并将其作为基本的方法论,以与阿尔都塞相同的路线,阐明了其历史认识论。福柯的方法论不仅体现了其知识学效应,而且深刻地表达了政治上的想象。
虽然福柯的工作是当代辩论的基础,但在促进生命政治转向的扩散方面,没有任何一种文本比阿甘本的“神圣人”(7)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吴冠军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系列做得更多。在这一点上,与其说“神圣人”预言了“9·11”事件之后的政治气候,不如说阿甘本以其绝对的敏锐感抓住了西方政治制度中的隐秘支点。阿甘本以一种政治神学范式代表了力图超越福柯的尝试。阿甘本将福柯对国家种族主义的批判与最近的现象(如反恐战争)联系在一起。他认为,生命政治原因不仅在极权国家中发挥作用,而且在所谓的自由民主社会中也在发挥作用。生命中止被例外状态合法化,而例外状态是主权的主要功能。阿甘本认为,“赤裸生命”将存在的形式简化为生物功能与政治存在的基本分离,自古以来就形成了西方政治史。他认为,主权权力的构成需要生产一个生命政治机构,而法律的制度化与“赤裸生命”的暴露密不可分。在这一意义上,阿甘本将福柯的生命政治扭转为“死亡政治”。
奈格里和哈特力图为阿甘本“死亡政治”的消极影响提供一种积极的选择,并在对劳动和主体性的新理解的基础上创建一种肯定的生命政治学,由此提供了一种区别于福柯与阿甘本的政治经济学式的生命政治倾向。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生命权力既是从属的又是排斥的,面对的是生命政治的生产。奈格里和哈特反对福柯所认为的,如果没有身体进入生产机制,资本主义不可能实现。相反,在他们看来,生产和劳动的新概念可以被看作抵抗的场所。生命政治生产不仅意味着作为劳动的生产,而且也意味着作为交流的生产、影响、话语和新的主体性形式的生产,由此能够抵制生命权力的压迫。奈格里和哈特称生命政治生产体现为一种新的政治主体性,即大众,而生命权力则转变为一种新的权力范式,即帝国爱国(8)奈格里,哈特:《帝国》,杨建国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大众则是反抗帝国的潜能。
总的来看,福柯将尼采的远景式的透视具体化为更精确的考古学和谱系学,并结合现象学直观的方法,深刻地解剖了现代性的权力关系;阿甘本力图在西方政治和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之间建立联系,并反复比较当代政治形势和形而上学的时代形势,借助海德格尔构造其政治本体论,以zoè和bios之间的对立作为本体论差异的视域转换,由此试图表明对存在的遗忘和对zoè的排斥是同一趋势的两个方面,同时,阿甘本从海德格尔对存在历史的毁灭中拯救出主体(agency)的观念,用主体性的形而上学拒绝了他的行动方式,此为以本雅明对“暴力”批判之“药”解海德格尔之“毒”;奈格里和哈特建基于斯宾诺莎的绝对内在性,认为帝国及其生命政治生产的核心是与大众的肯定和创造力相对立的,尽管也依赖于它。后者被理解为一种内在的革命力量,它提出了主权的限度和可能的转变,包括其超国家形式的帝国。
作为一种政治想象,福柯、阿甘本、奈格里和哈特等人为政治注入了新的想象力。在这一意义上,同时也使社会理论变得激进化。费伦茨·费尔(Ferenc Fehér)和阿格尼斯·海勒(Agnes Heller)于1994年出版了他们的著作《生命政治》(9)Ferenc Fehér and Agnes Heller. Biopolitics. Aldershot, UK: Avebury, 1994.。他们将生命政治的主题置于现代性的理论当中,并认为当代生命政治的发展是与20世纪90年代发生在美国的关于健康、环境、性别和种族的学术辩论和媒体讨论一道发展起来的。正如前面提到的,以生命(bio)为前缀的术语革新表明了人文社会科学社会理论的广泛激进化,并基于学科反思和社会理论再创造的诉求深切地表达了自身的政治关怀。
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观察到,在20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现代性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即晚期现代性。这一新阶段并不像后现代诊断可能表明的那样代表现代的终结,而是它的进步和激进化。随着从现代性到晚期现代性的转型,吉登斯也看到了政治上的根本性变化。在他看来,现代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一种 “解放政治”的形式为标志的,以摆脱社会和政治胁迫以及克服非法统治为目标的实践。尽管对解放政治的关注已经决定性地推进了现代性计划,但今天人们可以看到一种新的政治,它代表着一种根本不同的理解方式。在他看来,“生活的政治指的是激进地卷到进一步寻求完备和令人满意的生活的可能性中。”(10)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黄平校,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37页。吉登斯以生活政治(life politics)表达了自福柯以来的生命政治引发的思想效应的广泛内涵。
20世纪60年代之后,社会理论呈现出明显的激进化趋势,这与战后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有着极大的关系。在直接意义上,法国“68运动”扮演了转折点。其后果便是经典马克思主义受到极大挑战,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逻辑也告以终结。以结构主义为内核的思潮彻底释放了其内在的潜力,在反对资本主义这一政治旨趣下,各种激进社会理论开始盛行。生命政治转向便处于这一激进理论之中,同时为社会理论的激进化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与巨大的政治潜能。
三、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生命政治转向
马克思主义与生命政治转向密切相关,既是生命政治转向的背景,也是其方法论发展的推动力。但是,也应该看到,除了以奈格里、哈特和维尔诺为代表的意大利自治学派对生命政治的建构是主要基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之外,其他关于生命政治的讨论都或多或少直接溢出了马克思的方法与视域。对资本主义新变化进行马克思主义解释的成果以及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推动的理论就更少了。在生命政治转向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同样也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攻击,诸多理论更是以肯定马克思的过时而主张力图超越马克思。
无论是否受惠于马克思,在直接意义上,当代生命政治理论家在政治斗争的想象上都与马克思直接或间接相关。这一相关直接体现在马克思在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以“对抗性”阐述的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3页。在这一点上,福柯的“造反史学”及历史认识论便是以社会之对抗性条件作为其前提的;阿甘本以主权与赤裸生命之中轴把这一对抗性放大到整个西方政治结构;奈格里和哈特以帝国与大众之不可避免的对抗来揭示统治与创造性反抗力量。事实上,其实质在于,由于缺乏阶级稳固的政治诉求,对资本主义的反叛无非只是表达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毛派口号。
究其原因有两点:其一,随着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终结,理论家们由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出现新变化纷纷从阶级退却并宣告其终结;其二,马克思主义无疑因为其阶级视角之还原论而受到攻击。在这一问题上,生命政治以性别、性、种族、生态等视角来代替阶级解放。由此带来的困境是,在无力改变社会整体的背景下,试图寻求对这些领域的斗争与解放,但社会整体的背景不改变便无法取得彻底的解放。奈格里和哈特以“大众”这一集体对象为旨趣代表了寻求这种突围的艰难尝试。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出于对马克思主义的决定论特别是经济决定论的理解并予以拒斥,使得生命政治理论家们纷纷放弃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视角与方法,从而以权力、政治等方式来批判资本主义。即使诸如奈格里等人基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而从“非物质劳动”入手,也只是试图证明资本主义的新变化而肯定马克思的过时,从而意图超越马克思,其根本缺陷在于从强烈的政治角度力图以主体之维来创造革命行动以颠覆资本主义。生命政治理论并未从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矛盾和规律出发来寻求对资本主义本质的理解,而只是抓住权力等碎片,并试图以之代替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发展的逻辑。其结果是,生命政治理论家们在提出对未来的理论承诺以及对象承诺的能力方面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因为缺失对客体角度之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必然把握,主体维度之革命行动将变得盲目。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未深刻地把握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
从生命政治与马克思主义的整体关系来看,如果说阿尔都塞试图把马克思主义带到马克思之外,福柯意图把马克思从马克思主义中拯救出来,那么,更多的激进左派只是对马克思主义以更加散裂的方式加以扩散,所抓住的无非是其中的一块碎片,并以更加激进的立场将其观点或局部立场应用到当代社会理论研究之中。这种立场更替的根本旨趣在于对待马克思历史科学的态度的转变。这种转变从马克思的历史科学的创立,到重新界定这种历史科学,再到后现代抛弃历史科学的根本内核而开放了其空间并抓住其碎片并加以激进化,以保持对资本主义流于形式且无穷无尽的批判,从而表明了多元价值的立场申诉。
生命政治转向以政治作为其合理内核重构当代政治范式,对当代政治、权力提出了深刻的理解,并极大地影响了当前人文科学领域,促进了社会理论的激进化。无论是“新瓶装新酒”还是“新瓶装旧酒”,都不可否认的是,“生命政治”这一“新瓶”已经装了太多的东西。当这一概念具有太多含义时,概念的膨胀效应将会使其陷入自身内涵的纠缠而导致理论上的繁冗,从而失却其诊断现实根本矛盾的能力。正如罗伯托·埃斯波西托所说:“生命政治的概念远未获得确定的秩序,而似乎被一种阻碍每一种稳定内涵的不确定性和不安所颠覆。”(12)Roberto Esposito. Bios: Biopolitics and philosophy. Trans. T. Campbell. Minneapolis and London: 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4.当生命政治这一概念广泛出现在人文科学的一切领域的时候,也预示着其最初的政治想象和潜能将被耗尽。
20世纪60年代之后,以结构主义的崛起为主要动因产生了对元理论的普遍怀疑,这一怀疑对左派思想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一影响的后果就在于,由元理论的破灭引发了左派的叙事危机。从表面上来看,左派理论在20世纪60年代呈现出一种过度繁荣的状态,几乎在人类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产生了影响,尤其是在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造成的繁荣。从实践的旨趣来看,左派思想的繁荣恰恰表明,如果参照《共产党宣言》的结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马克思从社会历史客观的角度出发预言了无产阶级的团结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与此同时,从改造世界的必要条件出发,这种改造世界的诉求只有寻求无产阶级的团结才有可能。那么,可以看到,左派今天的表现恰恰使严格的马克思主义者处于理论上的迷茫与行动上的无能之中。因为虽然左派理论繁荣了,但马克思改造世界的旨趣却破灭了。这也是今天的左派面临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