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尔《泰山:中国圣山东岳》述论
2020-01-09郭朋朋
郭朋朋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房山 102488)
19世纪中叶之后,到中国游历的西方人日益增多,他们游览、探索心中的神奇之地,感受神秘的东方文化,泰山也迎来了一批批西方游客,随之出现了一批以泰山为中心的游记和著述。192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泰山:中国圣山东岳》即是其中的一种,该书作者为当时在山东基督教大学(即齐鲁大学)任教的美国传教士德怀特·康斗·贝克尔(Dwight Condo Baker)。《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出版后即受到关注,1926年英国传教士慕阿德(Arthur.C.Moule)在《皇家亚洲文会大不列颠和爱尔兰支会会刊》上发表书评[1]。之后,该书得到泰山研究者如苏瑞隆[2]、达白安(Brian R.Dott)[3]、周郢[4]等的关注。尽管如此,关于该书作者、写作缘由、基本内容及其价值等,尚有待深入探讨。本文依据耶鲁大学图书馆藏美以美会北中国支会年会会议记录及山东省档案馆藏齐鲁大学档案,考述《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的作者、成书过程和主要内容,以期彰显该书之价值。
一
贝克尔指出,《泰山:中国圣山东岳》的写作是由美国传教士赖恒利(Henry.S.Leitzel)①Henry.S.Leitzel的中文名“赖恒利”,出现在美以美会北中国支会1917年年会会议记录中,《1807-1949基督教传行中国纪年》称其为涞恒义(赖恒义)。开始的,其在序言中写到:
这本关于东方圣山中最古老圣山知识的小册子,是由泰安的赖恒利先生开始的,但由于其在1923年圣诞节的英年早逝而被搁置。赖恒利已经着手翻译一本名为《泰山志》的十二册中文史书。他还制作了一个珍贵的影集,将通往山顶的著名古盘路沿途的历史名胜囊括其中。所有这些材料都被整合编入此书中。编者还要向中国和外国的其他一些出版物表示感谢,特别是爱德华·沙畹所著《泰山》(Le T’ai Chan)及切柏神父所著《泰山》(Der T’ai Schan)。同时还要向曾经鼓励编者继续这项冒险事业的泰安传教站、大学(指山东基督教大学即齐鲁大学)员工中的各位同仁表示感谢,并向协助完成编纂工作的各位友人表示感谢:泰安萃英学校的徐深思(音译),商务印书馆的法学博士方·F·赛克博士,上海美以美会常驻主教、神学博士、法学博士L.J.伯尼博士。[5]
由引文可知,赖恒利已经开始本书的写作,并着手翻译《泰山志》(应为清嘉庆间纂修的二十卷本《泰山志》),此外他还拍摄了泰山盘路沿途景观的大量照片,但是由于猝然逝世,工作被搁置下来。在泰安传教站、山东基督教大学同事的鼓励之下,贝克尔接过了赖恒利未竟的写作工作和翻译资料,并最终完成了本书。遗憾的是,序言未明确赖恒利写作及翻译《泰山志》的进度。尽管如此,在由贝克尔最终完成的书中,赖恒利翻译的《泰山志》和制作的珍贵影集都被吸收了进去。
根据美以美会北中国支会年会会议记录(下文简称年会记录),赖恒利生平及其在泰安的活动如下:1886年12月8日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克雷泽维尔市;12岁皈依基督教,15岁在学校任教;1905年前往匹兹堡,就职西屋公司;1908年进入阿勒格尼学院学习;1912年获文学学士学位,同年与露丝·罗希特(Ruth Rossiter)结婚,婚后进入波士顿大学神学院学习;1915年完成学业后来到中国,在北京学习中文一年后,被派往山东;[6]1916年,以语言学习生的身份到达兖州地区,担任该地区传教士负责人;1920年,被任命为泰安地区传教士负责人,同时兼任兖州地区传教士负责人;1921年至1922年间,赖恒利回美国休假,并取得纽约联合神学院的硕士学位;1923年年会之后,赖恒利染上伤寒症,病情不断恶化,于圣诞节当天在泰安逝世。[7]又据《齐大教职员人物介绍(1926)》[8]及相关年会记录,贝克尔生平及在华活动如下:1914年获加利福尼亚大学文学学士学位,1915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14年至1915年,任圣弗朗西斯科基督教青年会教员;1915年至1917年,任天津基督教青年会教员;1917年至1918年,在北京基督教青年会做学生工作;1918年至1919年,在基督教青年会法华劳务公司任职;1920年加入美以美会,并被派到泰安中学任教;1921年被委任为泰安地区传教士负责人及小学总负责人;1922年,赖恒利休假结束返回泰安,贝克尔不再担任泰安地区传教士负责人和小学总负责人,而是回到泰安中学任教;1924年被派往山东基督教大学英文系任教;1925年回国休假,之后再没有返回中国。①《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1925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以后,同年又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出版。1929年,贝克尔在加利福尼亚出版了John,Archbishop of Cambaliech,A.D.1307 to 1328(《京城汗八里的大主教约翰(公元1307-1328年)》)一书,也可从侧面佐证贝克尔休假之后留在了加利福尼亚而未返回中国。
通过以上对赖恒利和贝克尔生平及活动的梳理,可以看出二人是有交集的:1920年赖恒利被派往泰安府时,贝克尔也已被派到泰安中学任教;1921年赖恒利回美国休假期间,贝克尔代替赖恒利担任泰安地区传教士负责人;1922年赖恒利返回泰安后,贝克尔回到泰安中学任教。另《1921年山东赈灾工作报告》[9]显示,赖恒利和贝克尔曾一起参加过赈灾工作。极有可能,贝克尔对赖恒利关于泰山的著作是了解一些的,因而赖恒利去世之后,贝克尔接手了其未完成的工作。
至于赖恒利著述泰山及翻译《泰山志》的原因,应与他在山东的经历不无关系。赖恒利先后在曲阜和泰安工作了七年,并不止一次将泰山称作“我们圣山”,如其在1923年年会提交的泰安地区报告中所说:“……在我们圣山泰山山麓的树下会面,……我们都坐在泰山上其中一座宏伟庙宇的阴凉中,人们听说这座庙宇的名字后会久久不能忘记”。[10]正是基于对泰山的崇敬,赖恒利多次攀登泰山,并拍摄了大量泰山景观照片,据柏瑞思回忆,赖恒利拍摄的照片在当时的泰安就已经很有名气。柏瑞思同时提到,赖恒利“对照片和书籍的喜爱胜过其他任何事情”,“他的图书室中摆满了各类书籍”,[11]其中应不乏泰山书籍和文献。可以说,对泰山的崇敬及对《泰山志》的钟意,促使赖恒利着手翻译《泰山志》,并开始撰写著作。
二
《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共十一章,根据内容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章《概述》为第一部分,第二至八章《石门路》《桃源谷》《悦人的山》《天门上下》《东方守卫》《两位主宰》《古祭坛》为第二部分,第九章《古人之庙》为第三部分,第十章《泰山编年》和第十一章《附录》为第四部分。
《概述》一章从整体上讲述了泰山、中国山岳信仰、攀登泰山的感受以及泰山朝山进香史。贝克尔在书中赞叹源自远古时代的泰山文明,指出“泰山至少在基督之前两千多年就是一片圣地”[12],他认为很可能是远古时期的人们到泰山上躲避黄河泛滥,才形成了原始的文化中心,泰山周边地区日渐发展成为“中国圣地”。接着,贝克尔指出泰山既是“历史与神话的融合”,又是“三教合一之地”。
《石门路》主要讲述自岱宗坊至盘路起始处沿途的庙宇及遗迹。贝克尔对酆都庙的宗教解释、金龙四大王的由来与变化、老君堂的历史更迭、吕祖洞的来历、关帝的神位变迁等进行了细致分析。《桃源谷》从红门宫起步,依次介绍了弥勒院、更衣亭、天阶坊、且止亭等建筑,对于白骡冢的传说、大藏岭与宋真宗天书的故事、万仙楼下隐真洞变成“乞丐洞”的现状、三官庙的信仰渊源等,都展开详尽的叙述,并援引卡内基地质考察队的资料分析了大龙口处的地质情况和大龙峪的成因。《悦人的山》主要介绍从中天门至对松山之间的景观。贝克尔对各处景观传说故事的讲解,如宋真宗与飞来石、秦始皇与五大夫松、管仲论祭祀泰山的等级规矩、白云洞与遍雨天下的传说等,为景观的介绍增加了许多色彩。《天门上下》则主要介绍了处士松至南天门再至山顶途经的山峰和庙宇。贝克尔对处士松与五大夫松的关系来历、丈人与泰山的称呼典故及泰山用作去世的委婉语用法等进行了解释。《东方守卫》着重介绍了岱顶碧霞祠、东岳庙、更衣亭、唐摩崖碑、青帝宫及元君寝宫等庙宇。其中,贝克尔对碧霞祠的形制、门、楼、大殿、配殿及所奉神灵、祈愿碑石以及碧霞元君信仰的起源和发展、香税的征收与废止、青帝信仰的起源与变迁等进行了详细阐述。《两位主宰》是关于玉皇庙与孔子庙的讲解,贝克尔介绍了玉皇庙的建筑、亭楼、碑石的特色和历史,对孔子庙建制规模、历史沿革等进行了诠释分析。《古祭坛》则介绍山顶的吴观峰、平顶峰、北斗台、乾坤亭及舍身崖等。
在《古人之庙》一章,贝克尔用很大篇幅详细介绍了古老的庙宇——岱庙,并对岱庙每一处建筑、碑铭、树木都作了详尽的描述和讲解。贝克尔指出,尽管泰山神的光芒已经被碧霞元君盖过,但是泰山神信仰仍未湮灭,而且仍然保留着最为壮观的岱庙作为其祭祀地。
《泰山编年》一章分别介绍了古文献中的泰山、帝王登岱、封禅仪式、康熙与泰山龙脉、雍正与香税、乾隆与女神崇拜、乾隆重修岱庙以及康熙与爱身崖。《附录》部分则列举了亲自致祭泰山的帝王、《竹书纪年》中的泰山记载、《尚书》中舜到泰山的记载、中国历史年表以及参考文献。
三
慕阿德曾这样评价贝克尔的《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很大成分上是1910年沙畹的《泰山》、1906年切柏的《泰山》和一些不太重要的英文资料的选辑”,“只有很少一点《泰山志》的内容被包含在内”。[13]尽管如此,《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仍不失为一部重要著作。
首先,《泰山:中国圣山东岳》是一部西方人了解中国泰山的简明著作,有力地促进了泰山文化的海外传播。不同于《泰山志》等典籍的翻译,《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的出发点是为了给西方人提供一个完整地了解泰山的读本,因而在《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中记载了许多方便西方人游览泰山的描述,如关于泰安火车站,贝克尔如是说:“东岳是最容易到达的圣山,因为他就坐落在津浦铁路干线上,……位于泰安、济南、曲阜的铁路宾馆,为外国游客参观这些远古胜迹提供了极大的方便。”[14]上述引文表明,贝克尔是置身于他者的位置,向西方人介绍泰山的。正如慕阿德在书评最后所言:“尽管出现了这么多小错误,我们仍然觉得贝克尔先生在一个最重要和最吸引人的主题上,编纂了一本对泰山访客来说形式非常方便的书,这应该会被证明是受欢迎的、有用的、总体说来是可靠的。”[15]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他者”的视域,《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将西方人感兴趣的建筑、景观、典故和传说等纳入其中。该书对泰山及其景观、典故的介绍旁征博引,考经据典,阐述周详。除了赖恒利业已开始翻译的《泰山志》外,作者大量引用其他中文泰山文献以佐证支撑,如《岱览》《泰山道里记》《泰安县志》等。同时《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也吸收了同时期汉学家泰山研究的成果,如沙畹《泰山——中国祀礼专论》、切柏(彭安多)《泰山及其国家祀典》、法思远《中国圣省山东》等;援引了传教士泰山游记,如马提尔《泰山》、柏根《游览泰山》、史丹利《泰山及孔子故地》、穆尔《泰山》等,以为旁证。
此外,《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还插入了很多关于泰山的英译古诗及记载:如亚瑟·韦利之《一百七十首中国诗》,佛罗伦斯·雅司库与艾米·洛威尔合译之《松花笺》,理雅各所译之《诗经》《尚书》《孟子》,克兰默·宾之《玉琵琶》,查尔斯·巴德之《古今诗选》,弗莱切《中国诗文精选》等。通过援引以上文学作品,西方读者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泰山在中国文化中的影响。
其次,《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为泰山研究保存了弥足可贵的资料。如关于泰山朝山进香活动,书中言:
春天的朝山季从中国新年开始,每天都有几千乡民到达。每个队伍中德高望重的首领打着红色包边的横幅,从中可以看出他们来自中国东部各地的村庄。横幅上写着各地方的名字,北边是保定府和顺天府,西边是开封府和大名府,南边是徐州府和沂州府。横幅上还写着“朝山进香”的字样。……农村来的妇人,要是条件好些,就两两乘手推车前往,也是以十二人或更多人的“旅行团”形式组织。每个妇女身后都有一个中式行李箱,用来盛放所有杂物和神奇的祈福纸张,……还有些幸运的,可以租到山轿,悠闲地登上山顶,但是他们会在旁边挂上六只用钱做成的纸“鞋”,以显示他们对神灵的诚意。[16]
关于香客的出行方式,贝克尔称:“许多人是从山东东部步行翻山越岭而来,或者来自山东西部的大运河地区,特别是来自最落后地区的中心——曹州府。”有些则是“选择铁路旅行,两个或三个‘旅行团’(即香社)共同包下开往泰安的低速列车的一节三等车厢。”朝山者们在朝山进香完成之后,总会购置大大小小的礼物送给家人,其中“有刻着龙头的登山杖,买给婴儿的玩偶和哨子,送给在家妻子的锡制护身符或者耳环。”[17]
根据贝克尔的描述,一副生动形象的朝山进香、返乡回程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书中关于香客的来源、组织及行进中的队伍等的形象记载,为我们进一步了解当时朝山进香的民众提供了珍贵资料。
又如,《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中记载的关帝庙戏曲演出时举行的抬神巡游活动:
这座受欢迎的关帝庙中有一处宽敞的门廊,供大喜日子演戏使用。人们特地为这位将军制作了一尊不大的可移动的雕像,雕像被从大殿中抬出来,安放在观众席当中一个显著的座位上。这样他就会经常看到关于三国时期他在战场前线光荣岁月的演出。[18]
更为重要的是,《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还记载了不见于其他文献的碧霞元君唤醒仪式:
唤醒元君的有趣仪式每年进行一次,都是在夏季雨季到来之前。如果她整年都在安睡,她的衣服就会发霉腐烂,所以每年她都会被抬起来透透气。到了合适的那天,即四月十八日,道士们来到寝宫诵读祷文,敲击乐器,邀请女神从长时间的睡眠中醒来。当用足够的时间甩掉倦怠之后,元君被邀请从睡床的帷帐之后出来。然后,元君被隆重地安坐在茶桌旁边,在这里她可以欣赏风景,感受新鲜空气。此时,她的睡床正在进行整修。[19]
这些业已消失的活动和仪式通过该书得以保留下来,为我们研究民众生活和风俗仪式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资料。
另外,《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记录了一些当时比较重要的建筑,如位于泰安城北郊的“三教塔”和岱宗坊西侧的碧霞元君行宫,这对了解和研究泰安古城布局具有重要价值。
当然,由于语言差异等原因,《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一书对泰山历史、景观等解读时产生了一些误读,如对秦代爵位等级的理解,贝克尔把本为爵位名称的“五大夫”翻译成了“第五等级的大夫”。[20]尽管如此,《泰山:中国圣山东岳》仍不失为泰山研究中颇具价值的一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