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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理论的中国问题”笔谈

2020-01-09

关键词:文论学术理论

[美]刘 康

(1.杜克大学 亚洲与中东研究系, 北卡罗来纳 达勒姆 27708; 2.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文明互鉴与对话:文艺理论的中国问题”学术研讨会(以下简称“武汉会议”)于2019年12月14—15日在武汉大学召开。“文明互鉴与对话”这个观点点明了“理论的中国问题”的宗旨与方法。我们提出理论(或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宗旨和目的就是文明互鉴,理解世界中的中国与世界中的其他文化、文明、理论传统的相互融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的关联。对话乃是这种理解的不二法门。近几年来,我与一些中国学者合作,在文艺理论领域里讨论“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China Question of Critical Theory)。我们主要从思想史的角度、学术范式与方法的反思出发,希望这个讨论有助于超越中西二元模式的思维定式,把中国视为世界的中国(China of the world),而非世界与中国(China and the world)的两个不同存在,并由此进一步思考普世理念与特殊论等更广泛的问题(1)刘康:《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詹姆逊与詹姆逊主义》,《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1期;刘康:《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以学术范式、方法、批评实践为切入点》,《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刘康、王宁、曾军、颜芳、李松、吴娱玉、杨建刚、李辉、毛雅睿等:《“批评理论的中国问题”研究专辑》,《文艺争鸣》2019年第6期。。

武汉会议本来是想把“理论的中国问题研究小组”在中国的几位成员聚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中英文论文期刊专辑和专著写作计划。后来这个很小范围的聚会(工作坊workshop)在武汉同仁的热情支持下,变成了有来自中国国内各地的近四十位学者参加的研讨会。与会者不少是各个领域著名的学者,也有许多中青年学者,来自文艺理论(包括马列文论、西方文论、美学等)、中国古代文论、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以及新闻传媒、语言学、翻译学、英美文学、比较文学等许多领域。会议主持人、来自武汉大学的李建中教授总结说,这是一次十分难得的多学科对话,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论与西方文论、美学等领域的学者,很难聚集在一起,讨论大家共同关心的话题。此话不虚。我一个月后又去参加了一个文艺学和美学的会议,规模很大,与会代表数百之众。但就学科分布而言,该会的古代文论学者甚少,更遑论其他人文社科领域的学者了。武汉会议在中国算是小型会议,但讨论不乏深度和广度。无论发言者或评论者,隽语频仍,洞见迭出,热情澎湃,尤其是与会的朱立元、朱志荣、李建中、冯黎明诸先生的高论,让我深受启发。我低头速记,竟也记了满满一本会场笔记(2)以下引用学者的观点,如未注明参考文献,均出自本人武汉会议的笔记。。

对话和反思在一天半的武汉会议上,贯穿始终,是会议的亮点。会议讨论文艺理论的中国问题,主要围绕两大主题:西方理论与中国的关系以及中国古代文论与现代文论的关系。这两种关系如铰链纠结,难解难分。对于这种关系,应当从大历史、思想史和学术史三个层面来反思。大历史是政治、经济与社会的综合演变。思想史以及学术史处于大历史语境或背景中,但并非跟大历史构成同心圆。三者间具既有关联、又有断裂的多元多重关系,姑且称为历史叙述的多重折叠。我们可以从这多重叙述中,找寻大历史的关键时刻(conjuncture),从而把握思想史、学术史与之的相互关联,以探究问题所在。“关键时刻”指的“是社会矛盾激化、集结、凝聚的时刻,是社会各种力量通过不同的实践(包括斗争和谈判妥协)来谋求暂时的力量均衡的时刻……首要问题是:‘我们从哪一个关键时刻转向另一个关键时刻?’第二个问题是:‘我们如何在我们的语境中把握新与旧、相似和差异、有机和随机的元素间的平衡?’”(3)劳伦斯·格罗斯伯格、刘康:《关键时刻的语境大串联——关于文化研究的对话》,《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大历史、思想史、学术史各自的关键时刻,都具有矛盾激化、集结、凝聚的特征,也即福柯关注的话语构成的断裂、关联的极为复杂、矛盾、多元和多重的关系(4)刘康:《从“后学”到认同政治:当代美国人文思潮走向》,《学术月刊》2020年第2期。。

武汉会议的对话,具体来讲是学术史或学科的对话,而对话乃是人文学科的基本方法。现在最流行的说法是“创新”。我常常参加中国高校人文社科类的论文开题和答辩,有时也应邀参加各种人文社科类课题的项目评审。课题有无创新?创新点是什么?这些都是评审的重要问题。但我对所谓人文社科的“创新”的说法,一直持保留意见。就我几十年在国际学术界(包括欧美、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等)的学术经历而言,不同学科的目标并非统一。自然科学的目标是“发现”,而工程技术的任务在于“创新”。理工科有理工科的逻辑,跟人文社科的使命并不是一码事。无论在目的上还是在方法上,人文社科的主旨都是“批判”与“反思”——对人性、对历史、对现实的批判和反思,以此来追求真善美的理想境界。此乃人文学科的最高目标。社会科学由于现代性的分工,力图探寻政治、经济和社会的规范,企图影响公共政策与法规的制定和实施。近数十年来,欧美社会科学越来越趋于自然科学化,醉心于建立数学模式,却忽略研究对象的现实意义。批判与反思的终极目标在社会科学领域里,往往被实用主义、功能主义等工具理性所替代、遮蔽。但无论如何,把工程技术领域的“创新”笼而统之地定为所有学科的规矩和目标,未免文不对题、张冠李戴。

武汉会议关于西方理论与中国的关系这个话题,有许多不同的意见。朱立元教授反复强调的是文明的互鉴和对话,西方理论与中国的关系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互补互鉴的关系。他以自己在美国著名学术期刊MLQ的“中国遭遇西方理论”(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专辑中与美国后现代理论家米勒的对话为案例,具体而详实地阐述了如何进行中西理论的有效对话。我也是这个专辑的作者之一,我的身份是“国际学者”,与美国的米勒、比利时的德汉一道,跟三位中国学者(朱立元、王宁、张江)展开对话。我在我的英文论文中详细评论了这场学术对话。后来我又发表了中文论文,对此作了进一步反思。我认为,“中国学术(本文主要涉及文学理论与批评界)与世界对话,需要在学术语境即学术传统、规范和学术范式上下功夫。这似乎是‘术’的层面问题,但跟‘道’一脉相承。‘道’就是要在思想层面上把握普遍与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相辅相成和融汇的‘多元决定’关系”(5)刘康:《中国遭遇西方理论:一个元批评角度的思考》,《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朱立元与米勒对话的特点,就是在学术规范、学术范式方面高度的严谨和吻合:“米勒对朱立元的文章予以高度评价,并与朱立元展开辩论商榷,主要原因就是朱立元和米勒的文章都是重细节、重证据,在学术规范上有较高的共识。”(6)刘康:《中国遭遇西方理论:一个元批评角度的思考》。

在武汉会议上,王宁教授提出了中西理论对话的具体实践和路径问题,把中西理论对话分了几个阶段,认为现在应该想想如何“带领大家一起说”的问题。他的看法引起与会者许多回应(可参考王宁在本组笔谈中的相关引述)。在会上,张玉能教授提出应该把中国理论成果推出去,被世界所了解。他指出,马克思主义文论或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中国占主导地位,这是中国文论的特色。中国文论要走出去、与国际接轨,就该思索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为主导的中国文论应该如何走出去、如何与国际接轨的问题。不少学者在会议上提到,“走出去”是可以做到的。近年来,有了大量中国主导的学术翻译和外文出版项目、大量中国主办的国际学术会议、大批中国学者到海外、大批国际学者来中国。这个势头有增无减。但“走出去”不难,难的是“走进去”。归根结底,问题是如何在中西理论对话中,中国的理论如何在“道”与“术”的层面,能够做到与西方(或西方依然占主流的世界学术界)的互鉴互补?如何在一个共同认可的学术规范、学术语言基础上,展开对话与交流?中国是世界的中国(China of the world),中国学术界当然是世界学术界的一部分。中国如何走进世界?世界如何走进中国?这才是我们迫切需要思考的问题。仅仅靠大量的项目和大把经费铺路而走出去,更不用说靠高喊民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口号,这样即便走出去了,也走不进去。文艺理论的核心关注是语言符号,这个核心关注不存在走不走出去的问题,尤其在呼唤人类价值共同体、学术共同体的今天,走近、走进是这个共同体的内在需求。

在MLQ“中国遭遇西方理论”专辑中,米勒一针见血地提问,什么是中国的理论话语体系?马克思主义或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在这个理论话语体系的位置是什么?(7)J. Hillis Miller,“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China”,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Vol.79,No.3,2018.我在MLQ专辑的对话中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是在“道”的层面,提供了思考中西理论对话的基本方向,让我们在思想层面上把握普世理念与特殊论的关系,也是让我们走进世界学术共同体的起点(8)Liu Kang,“A(Meta) Commentary on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in China——The Case of Jameson and Chinese Jamesonism”,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Vol.79,No.3,2018.。胡亚敏教授在武汉会议上提问:我们靠什么来开展世界学术的对话?如何走进去?她的回答是,我们首先要重新走进马克思,要开展马克思的经典重读。胡亚敏指出,要认真反思中国文论史上周扬和苏联模式对马克思的误读或“肢解”;要认真反思马克思的经典、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历史脉络和语境;要梳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的经典思想之间的关系。胡亚敏教授的思考是对米勒提问的最好回复。中国理论是不是要“带领大家一道说”?首先要回答是说什么,大家在关心什么。这里的“大家”,现在还是指欧美为主导的国际学术界。而国际学术界对中国很有兴趣,也很关心中国知识界的动向。当然,国际人文学术界对马克思主义、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中国马克思主义等,更是高度关注。马克思的经典理论(包括文艺思想、审美与意识形态理论)跟世界上各种马克思主义理论、尤其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关系,是国际人文学术界、尤其是文艺理论界的热点和焦点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涉及到当代人类面对的种种困境,尤其是价值观的困境、思想的困境、意识形态的困境。中国学术界与国际学术界的对话,自然应该从这些紧迫的当代话题开始。

武汉会议的另一大主题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许多专家的精彩论点,让我受益匪浅。我就此将会另外写一篇较长的论文,向各位专家请教。在这里,我谨提出一些粗浅的感想。中国古代文论与现代文论的关系,亦即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首先是一个历史的话题,在中国这个语境下,同时又是一个西方与中国的话题,两者关联密切。来自西方的现代思想(包括文论)冲击传统中国思想,乃是历史的轨迹,其背景(或曰大历史)是现代化的西方冲击未现代化的中国,从而引发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在思想和理论上,现代中国的历史过程被描述成“西方冲击—中国反应”,并成为欧美知识体系中关于中国近现代史的主导范式。而中国思想界逐步接受了西方启蒙理性主义现代性观念,尤其是历史进化论。现代中国的历史过程被理解成“现代化的西方—尚未现代化的中国”,从而确立现代化为历史发展的目标。由于启蒙理性和进化论来自西方,也由于中国的现代性是后发的现代性,面对强势的西方而产生的焦虑,乃是一大中国特征。而如何把西方异质的现代性转换成中国本土的现代性,也是一大中国特征。

武汉会议上的多位学者深刻反思了“焦虑”和“现代转换”这两个极具中国特色的问题。朱立元教授指出:“西方思想文化的大量引入,也在中国学界产生了‘影响之焦虑’,最突出的就是‘中国文论的失语症’话题的提出,以及迅速在学界引起的热烈争论。……关于失语症的争鸣继而引发了关于‘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问题的深入讨论。”(9)朱立元:《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的演进与思考》,《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冯黎明教授更是一针见血:“‘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及其前奏‘中国文论失语症’,都是由于现代性焦虑而生出来的某种自我塑型的诉求。其外表形态是学术话语,而其内在动机则是文化身份失落后的寻觅。”(10)冯黎明:《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一场现代性焦虑》,《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朱志荣教授则认为,“借鉴西方美学观念和方法阐释中国传统美学,是我们激活中国传统美学,走向当代、走向世界的重要手段和路径。……中国传统美学在对待西方美学的态度上,要以共识推进深化,以特性促成互补。在研究中国传统美学的过程中,参照西方的理论框架和学术形态是必要的,但更进一步的目标则是中西会通。会通不是简单的‘依傍’,而是通过对话进行‘交流’”(11)朱志荣:《论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性》,《文艺争鸣》2017年第7期。。

我受到最大的启发来自李建中教授。他武汉会议的主题演讲,首先提到朱自清关于古代文论的范式性经典论述:“‘文学批评’一语不用说是舶来的。现在学术界的趋势,往往以西方观念(如‘文学批评’)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姑无论将来是好是坏,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12)朱自清:《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朱自清序跋书评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第236页。“以西方观念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即“译介开路、借用西方”,“以西人之话语,议中国之问题”。朱自清在这里具体所指,就是以西方的范围(范式)来建立的中国的文学批评,即郭绍虞、罗根泽等建立的中国古代文论。这就是古代文论所涉及的理论的中国问题。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朱自清、朱光潜那一代知识分子,都是非常自觉、非常努力地在践行着“以西方观念为范围去选择中国的问题”。他们不对西方概念和范式亦步亦趋,而是孜孜以求,力图把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精华,通过西方的概念和范围,予以重新阐释和发扬光大。他们或有“中体西用”还是“西体中用”的困惑,但都十分坦然、十分豁达地实践着“拿来主义”,而并无过度的焦虑。他们都是胸怀宽广的世界主义者,而不是狭隘极端的民族主义者。

李建中教授的演讲和他大量的论述,提出了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目标和方法,即回到文论的内在问题、文论关注的问题本身:“古代文论作为我们的传统,大体上有两个部分:言说内容与言说方式。中国文论传统形态的‘说什么’,部分内容因其时代和思想的局限在今天已失去了作用和价值,……而中国文论传统形态的‘怎么说’,一些基本的言说及思维方式却独具超时空的生命力,如批评文体的文学化,话语方式的诗意性,语体风格的审美感,范畴构成的经验归纳性质,思维方式的直觉、象喻、类比、和合、折衷……我们今天要实现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最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应该是根据现实的需要清理传统并决定对于传统的甄别和取舍。”(13)李建中:《尊体·破体·原体——重开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理路和诗径》,《文艺研究》2009年第1期。这里提出的“怎么说”的问题,就是文论对文学作品的内在研究、形式研究。中国古代文论尤其独特的形式、修辞的批评理论,超越了时空,跨越文化与语言界限,日久弥新,完全可以成为现代文论、现代批评的范畴、概念,也与西方文论无缝对接。20世纪以来,西方文论的核心范式是文学形式的内在研究,以新批评、俄国形式主义为代表。英美新批评重视诗歌语言的文本细读,关注语言文字的意象、隐喻、反讽、含混、歧义、修辞;俄国形式主义开创了对叙事观点(讲述者、观察者)、叙事话语、叙事时间的叙事学分析。文艺理论的核心关注是语言符号、是文艺形式及其历史内涵,回到文论本身,这是我们研究文艺理论的真正出发点。李建中教授多年来提倡,应该将“中国古代文论”改称为“中国文论”:“让我们以宏观的视野、开放的心态、严谨的态度投入其中,使古代文论像中医一样,逐渐走进中国当下的文学理论园地,融到现代的文学理论中,变古代文论为名副其实的中国文论。”(14)李建中、张金梅:《依经立义:作为中国文论研究方法的建构》,《思想战线》2009年第6期。武汉会议或许标志着文艺理论的更进一步开放,不仅是走进当代中国文论,而且要走进世界文论的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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