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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与划界:青少年手机使用中的数字自我实现

2020-01-09朱丽丽

关键词:节选自青少年

朱丽丽,魏 玮

一、文献综述与研究缘起

媒介的功能与其所依附的社会结构是相生的,手机、移动互联网的普及亦是如此。吉登斯认为,在前现代社会,人们的行为活动受地域空间支配,而现代性降临之后,“通过对 ‘缺场’的各种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间从地点分离出来”[1](P16);鲍德里亚也提出 “流动的现代性”,认为主导人们日常生活的各种秩序、规则都成为 “流动的”[2](P172-176)。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下,手机作为全新的媒介形态,正是 “时空分离”和 “流动现代性”的最好表征。同时,手机与青年文化也有同构性,它携带方便,摆脱了物理空间和电脑终端的限制;移动互联网带来的海量信息和社交功能将大众传播与人际传播完美结合,与青少年不断变化的生活方式以及求新求异的心理状态相契合。手机已经渗入到青少年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与发展,媒介情境论也应用到网络与日常生活的课题中来,研究者不约而同地将研究对象指向与互联网相伴生的 “新时代”,如曾莹[3]、陈辛灵[4]。学者们几乎都注意到了手机媒介与青少年文化的同构性,认为 “手机与青少年有着天然的统一性与一致性”[5]。如卡斯特在 《移动通信与社会变迁》中探讨了手机作为青少年个性时尚表达的象征物,在拓展身份认同空间的同时,面临着消费、娱乐及技术的 “驯化”[6](P121-125)。Rich Ling在 《M时代——手机与你》中着重关注手机在青少年同辈群体中的作用,提出了 “社会交往的私人化”、“全天候亲密社区”等概念[7](P73-101)。黄厚铭在此基础上延伸出 “流动的群聚”概念,以此来描述青少年借助手机形成的个体独立性与群体归属感并存的状态[8]。戴维·莫利指出家庭对待青少年手机的矛盾性[9](P299)。胡春阳认为,手机作为 “父母代理”的 “数字皮绳”的同时,也实现了青少年的 “电子化解放”[10](P109-112)。

在媒介情境主义的理论脉络之中,场景是一个核心概念。周宗伟认为,每一个独特的场景都定义了不同的文化空间,“场景对于人的意义并不局限于物理环境本身,而总是因人的活动被赋予了文化意涵,由此场景所塑造出的是一个超越物理环境之上而以一定的文化意义连结起来的文化空间,不同的场景会塑造出不同的文化特征”[11](P44)。如果说印刷媒介树立区隔、电视模糊 “前台”与 “后台”、电脑打通现实与虚拟,那么手机如何重构了青少年的 “交往情境”?我们借用 “社会化微环境”的概念,聚焦由家庭、学校、同辈群体组成的,青少年直接与之发生互动的日常生活环境,探析手机的作用。

欧文·戈夫曼在符号互动论基础上发展出 “拟剧理论”,认为社会行为的本质是根据不同的情境界定实现的角色扮演[12]。周晓虹[13]、沙莲香等社会心理学研究者指出,“角色”是 “社会客观期望”和 “个体主观表演”的统一体—— “一方面,角色是社会中存在的对个体行为的期望系统,具有特定的行为规范和要求,是不以其本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另一方面,角色也是个体对自身的期望系统,带有个人的主观色彩”[14](P77)。这种 “社会客观期望”与 “个体主观表演”间的张力就形成了个体在特定社会情境中的 “角色空间”。本研究将青少年群体承担的 “学生”、“孩子”两类 “社会客观期望”统称为 “指派角色”,将他们的 “个体主观表演”称为 “主观角色”,那么青少年的 “角色协商”就可定义为——在情境界定的角色空间中,指派角色与主观角色的持续互动过程。

本研究以质性研究方法介入:一是深度访谈。尽管当下青少年受到统一的社会期待和角色规范,但不同地域经济发展水平、学校教育理念、家庭培养方式建构的社会化微环境以及青少年使用手机的情况均有差异。因此,本研究采用目的性随机选样的方法,分别在北京、南京、成都、兰州四个城市不同家庭环境、不同学校层次各选取4至5名中学生进行深度访谈。同时,对一些典型个案辅之以家长、教师的半结构访谈,共计访谈了16位中学生、8位家长和5位老师。二是参与式观察。笔者选取个别方便样本,进入其日常生活进行参与式观察,以便更深入地了解个案在社会化微环境中的手机使用、与各方人际关系的交往互动,以及研究对象本身对其行为意义的解释。

二、移动:流动的手机与液态的时空

在许多西方媒介研究者看来,移动性 (Mobility)是手机最根本的性质,也是较其他传播工具而言,最具突破性的技术革新。“当社会发生变化时,时间与空间的新观念将会作为新技术的副产品及其在世界中的作用方式而出现。”[15](P219)石井愃一据此从时间、空间、环境三个层面解析手机移动性对时空观念的重构—— “空间上的移动性与身体或物理上的移动有关,由此延伸出加速或节省时间,环境中的移动性则与文化背景、特定情境或情绪,以及共同的认知息息相关”[16](P170-192)。手机的移动性在重构青少年社会化微环境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其一,手机建构了液态现代性的时空框架和群己关系,青少年得以实现即刻连结与微观协调,并形成 “特立独行”与 “寻求归属”杂糅并存的 “挂钉社群”;其二,手机为青少年提供了 “多面舞台”的表演空间,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在 “在场”与 “缺场”之间自由转换,成为 “脱壳的人”。

(一)挂钉社群

黄厚铭等用 “即刻连结性”(Instant Connectivity)来定位手机之于青少年日常生活的技术特性。这一特性由两个面向共同组成: “即时性”形容手机传播与接收讯息的速度;而可穿戴性(Portable)指的是手机作为个人通讯设备所带来的 “在移动中连结”的便利[17]。手机的 “即刻连结性”带来的结果就是将传统的、僵固的时空框架瓦解。具体来说,机械钟表的普及建构了序列化的现代性时间,人们的日常活动得以依照 “共同的时间框架”开展,而 “身体-手机”这一人机综合体出现之后,空间不再固定,时间也被软化。鲍曼将这样一种时空由固态变为液态的过程称为“液态现代性”。他认为,交通运输与传播媒介,尤其是电子媒介的发展,带来了液态的时空,人们的日常生活、人际关系也将随之呈现出流变不定的液态特性[2](P172-176)。

“流动的手机”建构了 “液态的时空”,而青少年心理特质、生活方式、兴趣爱好的变动不居无疑与之具有同构性,这也是为何他们对手机产生极高粘度的原因。Rich Ling用 “微观协调”生动概括了手机移动性对青少年群体的意义所在,“协调是手机对于青少年的一项重要用途,他们可以用它快速获悉同龄团体的行踪信息,使行动具备了很高的机动性……朋友之间的社交活动也因手机的存在变得更加频繁……手机也改变了青少年的约会方式,不必规定时间地点,他们可以随机变更甚至转移到线上,这意味着青少年之间的社会交往可以被私人化”[7](P88)。Rich Ling的发现基于2000年初对挪威青少年手机使用的质性研究,而中国当代青少年面临的角色压力更为沉重,近年来移动互联网尤其是社交媒介的出现也进一步拓展了手机的功能范围。因此,在本研究中看到的青少年 “微观协调”的方式更加花样迭出。

那时候快初中毕业了,想在毕业之前干点平时不敢干的事儿,当时还没有手机,一开始在学校商量去哪玩,没商量清楚就放学了,回家之后又偷家长手机登QQ,然后创建了个群聊,商量来商量去,KTV貌似不错……当时玩的是很开心,第一次去嘛,但是第二天就有人找我妈告发了,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 “叛徒”是谁①节选自访谈资料,WDG(回忆),20岁,西北师范大学知行学院。。

许多有关手机的既有研究都沿用了Katz等 “永恒联系”(Perpetual Contact)的概念[18](P193-205),但黄厚铭等富有创建性地认为 “手机致使的不是单纯 ‘连结’或 ‘永恒联系’,而更像是一种 ‘既隔离又连结’的混杂状态”[17],反映在青少年的日常使用上,就是鲍曼所谓的 “挂钉社群” (Peg Community)[19](P200)——青少年动用手机架接起的人际连带就如戏院衣帽间上的外套,可以轻轻取下,也可轻轻挂上,没有重量。这个概念生动形象地描述出青少年群体在特殊的年龄段既渴求个体性的独立,又需要集体归属感、安全感的社会性特征。“既隔离又连接的状态”,有时是现实中隔离、网络中连接;有时是此时段隔离,彼时段连接;也有针对此群体隔离,对彼群体连接,是一种如同 “挂钉社群”一样可以随时进出,随时脱离又连接的关系。

青少年群体之所以通过手机成为 “既隔离又连结”的 “挂钉社群”,是源于角色身份的二元诉求:他们需要家庭、学校的庇护,也需要义无反顾地冒险;需要依附于成人的权威,也需要探求更大的发展空间;需要凸显自身,也需要寻求群体与社会的认同……Bauman将其总结为 “对自由与安全的爱恨交织”[2](P172-176)。手机恰恰满足了他们这种不想靠得太近,又不敢走得太远的心理状态。

高中时候,手机在同学之间就普遍了,但是总有好朋友和关系一般的同学,记得那时候,当不想联系的人给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的时候,一般都选择先不会回消息或者接电话②节选自访谈资料,WDG(回忆),男,20岁,西北师范大学知行学院。。

我们班就有班级群,小组里面有小组群,我写作业的时候一般不会看,休息的时候会打开看看大家聊什么,有兴趣的会插一两句话,这个很耗时间的③节选自访谈资料,SQ,女,17岁,南京市第三十三中学。。

这样的例子在青少年日常的手机使用中比比皆是。为了不被社交关系所绑架,他们依靠手机在不同的情境设定下架接起不同亲疏关系的人际连带,管理着与不同社交对象之间的距离,对来电选择性地接听、在不同的社交网络平台上结成不同的关系圈、利用 “黑名单”“分组”等方式选择性地自我表演、在不同的社交场合选择文字、语音、表情包等合适的符号代码……黄厚铭将这样一种流变不定、忽隐忽现的社交方式称为 “互动距离”。青少年正是通过手机来时而逃避、时而维系与同伴、家庭、学校的社交关系,在自由与安全的间隙处流窜,如此这般混杂的人际关系是手机的移动性赋予的,其背后是 “液态现代性”的社会结构。“挂钉社群”就是这样一个个流动的群聚。

(二)多面舞台

跟父母说要专心做功课,实际上躲在书房捂着嘴看 “跑男”;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班级QQ群里聊得热火朝天,商量着把老师做成何种表情包;一面把手机压在作业下看电纸书,一面警惕地听着屋外父母的脚步声……Turkle将这种通过手机的移动性实现 “金蝉脱壳”的样态称作“私人的媒介泡泡”[20](P122)。

从当下的物理空间中脱离出来进入个人私密空间,这在媒介情境论研究中有一个专门的分支,叫做 “媒介消费个人化”或 “唯我的科技”,这并不是手机的专利,追根溯源可以与印刷术的发明联系起来,反思、冥想、私人和孤独情绪都与阅读有密切关系,这些情绪也让我们从周遭的世界和日常生活的琐碎责任中抽身出来。莫利将收音机、随身听等与之类比,认为这些电子产品与私人阅读一样是 “隐藏自己的机器”[9](P211)。到了电脑时代,媒介赋权的 “脱壳”在原先 “公共—私人”的维度上增添了 “现实—虚拟”或 “线下—线上”的维度,进入电脑的虚拟空间意味着人们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到达一个抽离于当下物理地方的世界之中。

相比于书籍阅读开启的冥想空间、收音机带来的喃喃私语、电脑创设的虚拟空间,手机移动性带来的 “脱壳”更具革命性。空间上,手机的 “可穿戴性”使之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可以利用便携的 “隐性洞穴”出入自如;时间上,手机的流动性也便于使用者随时随地连结或者隔断。手机的这一特殊功能对青少年日常生活具有独特的意义。

作为家长来说,对学生拿手机是非常不赞同的 ,因为娃娃没有一点自制能力,给她规定玩半个小时,要先做完作业再玩,根本不听,一玩就一个晚上。再一个玩那么长时间眼睛越来越不行,视力也差得很①节选自访谈材料,魏女士,47岁,兰州市榆中县某打印店老板。。

初中离家远,给了一个智能机,眼睛就是手机上看电视剧、看娱乐节目看坏的,有时候真想打一顿②节选自访谈资料,冯女士,50岁,兰州市七里河区西果园镇某百合生产厂职工。。

有时候家里面集体出去旅游,我们把手机给他用了以后,到了旅游的景点啊,我们在观赏这个,他就坐在那边玩手机游戏,这让我们非常恼火……③节选自访谈资料,佳佳妈,43岁,南京蜕变心理工作坊成员。

用手机定外卖啊 (奶茶、晚餐……),拍同学的丑照啊,和恋爱对象深夜聊天啊 (住宿生),非住宿生用手机搜答案或者用QQ群互传答案抄作业啊,组团开黑玩手游啊 (王者荣耀、恋与制作人……),发说说写自己的心情求围观啊,上B站刷视频啊,全民K歌组团对唱求点赞啊,玩抖音小视频啊……在00后眼里,我们老师根本没有权威,哪里还会 “质疑”我们的权威,哈哈④节选自访谈资料,苏老师,47岁,南京建邺区某初中教师。。

在当下青少年的社会化微环境中,学校就是遵守纪律、学习知识文化的场所,家庭作为辅助,是温习功课、短暂休憩的场所,而手机的出现将所谓的文化空间划分为物理空间、心理空间两个维度。在课堂或者家庭 (某些作为课堂延伸的情景)的文化空间中,监管者所期待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孩子身体、心理双重在场,这就是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 “你们不只要带着眼睛、耳朵,更要带着心来听课”。但经常出现的状况是孩子们身体在场,心理却不在场,身体规规矩矩地坐在课堂上,但“人在心不在”,时不时用手机互相 “挠痒”、刷微博、微信,甚至耳机穿过袖口在 “扶首聆听”的伪装下完全神游天外。当然,类似这般的 “金蝉脱壳”并不是绝对的常态,首先有着人群的区分,“好孩子”往往能严格要求自己,全神贯注地 “跟着老师的思路走”;其次,孩子们用手机还有着更细化的场景区分,就访谈资料和日常经验来说,数理化这类 “烧脑”的 “主课”一般能吸引大多数孩子的注意力,而在史地政 (语文时常也包含在内)的课堂上,老师们看到的往往就是 “形式上的大众”,而非 “意义上的大众”了。当我们换一个参照系看待这种 “在场的缺场”,即 “缺场的在场”,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们初中班在四楼,WIFI太方便了,大家上着上着课就发一条说说,我们就各种踩空间,大家发的都挺非主流的,有些鸡汤,我们班有一对耍对象的,说什么 “十字开头的年纪就想和人共度一生”,我们就在下面评论……还在班级群里聊天,班里有同学把老师拍下来做成表情包在群里传①节选自访谈资料,MC,17岁,高二,成都泸县第二中学。。

我高一时候的那个班,在高二被直接解散了,原因就是太坏了,学校管不住。高一时候,那个班整个风气就那样,不管哪个老师上课,都有一大半同学在干自己的事。当时同学之间,最火最流行的就是QQ空间留言,那时候好像是谁的空间留言多,就能说明谁的人缘好,然后上课时候就疯狂的互相留言,也没啥说的,就一个表情,每天能有几百个新留言②节选自访谈资料,WDG(回忆),20岁,西北师范大学知行学院。。

黄厚铭等将上述利用手机在 “在场”与 “缺场”中不断游移的现象描述为青少年的 “双面舞台”[17](P60-66),或许称之为 “多面舞台”更为贴切。青少年随时随地进出不仅限于现实与虚拟两个空间之间,移动互联网可以为其打开通往任何世界的 “任意门”。必须强调的是,“多面舞台”上的表演是在移动中进行的。卡斯特认为,传受双方通过手机从所处的背景空间及各自原本的时间序列中抽离出来,进入双方选定而共建的新语境[21](P560-563)。这种新语境是公私交错的,在手机的影响下,你再难认定家庭和学校是私人空间,还是公共空间,也难确认青少年坐在课堂里玩手机是公共空间对私人空间的入侵,还是私人空间对公共空间的殖民。这样一个随时开启、随时暂停的持续分心状态才是手机移动性赋予的青少年日常生活的常态。

三、划界:标识差异与建构私域

边界 (Boundary)意味着差异 (Difference)、区隔 (Distinction)或界限 (Border)。具体说来,“边界是自身与他人得以区分并表明差异的刻度,也是人和物的限度或边缘的界线,边界可以是现实的和有形的,但更多是概念性的和想象性的”[22](P25-59)。青少年群体在社会化微环境中利用手机的划界也体现在 “标识差异”与 “建构私域”两个层面:他们一方面热衷于通过手机的品牌、型号、功能、装饰来彰显自己的经济实力、技术能力、个性特征与时尚品味;另一方面,在手机建构的私域中隐藏自己的 “心事”,将家长和老师的监管区隔出去,为群体间私密性的沟通提供可能。彰显个性与捍卫隐私,这正是青春期特有的性格特征与心理需求。

(一)时尚图腾

为何处于初高中年龄段的青少年对手机抱有如此强烈的好奇与热情,哪怕在受监控的环境下、在激烈的争夺中仍然要捍卫手机的持有权?在访谈中笔者发现,手机对于这个年龄群体的特殊意义,不仅在于松动了原有的社会化微环境,更重要的是,青春期的孩子将它视为一只脚踏入成年世界的一条途径,是他们成熟蜕变的一种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手机的象征意义会逐渐减弱,功能性慢慢加强。但此时此刻,只拥有合适的设备是不够的,手机还必须被个性化,成为个人身份和个人生活方式的表达,而青少年最渴求表达的个人身份就是时尚。

莫利站在媒介人类学的视角认为 “除了实际用途之外,通讯科技通常还具有许多象征意义,这些象征意义使得它们很多时候都成为人们的崇拜对象并且带有图腾的色彩”[9](P299)。手机的普及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在早期上市时期,手机作为奢侈品是人们炫耀身份、地位、财富的工具,随着体积越来越小、价格越来越低、功能越来越多,逐渐转变为年轻、时尚的标志。赫尔墨斯和鲁塞尔由此将手机称作 “可穿戴的技术”[10](P123),因为可穿戴的都是可以被时尚化的,正如80年代青少年对朋克、奇装异服的追求,高度个性化风格的手机对他们也意味着个性身份的符号象征,是个体的美学宣言。

当时他要手机的方式就是耍无赖,在家里打砸抢,他之前是个淘汰下来的安卓的旧机子,一定要换个苹果手机,像疯狗一样。我和他爸坚决不买,最后是他大姨买的。攀比心特别重,别人有了他也要①节选自访谈资料,杨女士,51岁,庆阳市正宁县某国企职工。!

说实在的,家长也能体会,现在班里同学拿的手机都很高端,你让小孩拿个老人机,家长心里也不舒服。但是有些家长太宠小孩了,上来就是最新款的iPhone,手机比我还好,这就过分了②节选自访谈资料,SY,26岁,南京学而思物理教师。!

手机的外观对青少年具有重要意义,恰当的型号、样式、类型是自我呈现的重要窗口。普遍而言,他们对新潮流非常敏感,对市场上手机的品牌、功能、明星代言都了然于心,侃侃而谈,父母在这一点上往往显得知识匮乏,对孩子的微妙攀比心理也缺乏同情,理所当然地将自己淘汰下的“老人机”交给孩子,却体会不到他们面对同伴群体时的苦恼。因为在青少年的交往圈层中,这些“硬件”暗示着持有者能够达到的经济水平,以及其个人玩转手机的技术能力——会不会接通无线网、QQ号码是多少位、装载了几款APP……这些都是他们潜在的技术资本,会引来同伴羡慕的目光或无声的嘲笑。青少年对个性化、标新立异的追求最终一定会被商业与市场征用,手机消费也是如此。

尽管青少年将时尚追求、身份想象投注在手机上,但毕竟受到现实角色身份、经济能力的限制以及家长的质疑。既然不能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时尚消费者,他们便想方设法成为时尚的创造者。如果将各个年龄段人群使用的手机摆在面前,中学生的手机一定最具有识别度,贴满动漫、明星的手机壳上挂着成串的卡通挂件,打开锁屏是各式各样的壁纸、五花八门的字体,响铃也经过精挑细选有着特殊的意义。许多年后他们将这种精心DIY的风格称之为 “非主流”,但在当时是乐此不疲的。他们在有限的经济条件下用各种符号表征着自己的个性、风格、爱好、时尚,这是那个特殊年龄段难得的趣事。

手机壳我一直用的都是背面带镜面的,因为年轻人嘛,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挂饰都是这种比较夸张的,无所谓轻重,我妈就老说我细细长长挂那么多干嘛,他们理解不了,我现在这个带子是杨幂同款的……手机锁屏和桌面背景都要是同一个配套的主题,有可爱的,也有比较简约风的,我不爱上面带字的,看着太幼稚,有些非主流。手机铃声我都是选一些柔美的英文歌,不能太烂大街的那种。手机的字体我不要那种默认的宋体,丑死了,我喜欢看上去比较顺眼的,但是不能太花里胡哨……手机上还有一些比较好玩的软件,像跳跳网,还有B612咔叽、无他相机这些比较小众的软件用来自拍,班里同学有的不多①节选自访谈资料,WN,18岁,高中,兰州市第二十二中学。。

我有一个特别文艺的APP叫 “一炷香”,就是你打开界面就是一个香炉,里面插了一炷香,然后它就开始放特别舒缓的音乐,你可以在这段时间做自己的事情。我还下载了一个叫 “多彩手帐”,就是一个小日记本的功能②节选自访谈资料,PYJ,18岁,高三,兰州市第二十二条中学。。

青少年动用手机进行的划界不仅体现在个人身份、趣缘社群之间,通过手机展现的时尚感本身似乎也在无形中标记着领潮者、跟随者与落伍者。那么值得反思的是,青少年努力建构的时尚图腾究竟是彰显自我的需要,还是迫于群体的压力?青春期是一段个体渴望标新立异的时期,同时青少年会利用时尚物品的展演来与同龄人保持一致。对于他们来说,手机的象征意义恰到好处即可,太超前的时尚被认为是另类,滞后的时尚显得太孤单。青少年所期待的品位正是与群体的大多数保持一致,在落伍与前卫的张力之间表达自己的时尚。

(二)划定私域

手机在青少年社会化微环境中的划界作用,不仅体现在使用者通过赋予其上的象征意义来标识自己的个性身份、时尚品位、独立精神,更在功能上为青少年提供了与外界监控划清界限、建构个体私域的可能性。不少家长都有这样的感慨:孩子小的时候什么都跟自己说,随着渐渐长大,他们不再无话不谈,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这其实是一定年龄段生理、心理发育的必然结果。中学生是介于童年和成年之间的 “半成年人”,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空间,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 “断乳”现象,有秘密意味着走向成熟。但家庭的呵护备至、学校无孔不入的德育规训已经使得中学生实际拥有的私域极度压缩。布尔迪厄认为,场域的边界就在效果停止的地方,青少年在与家校争夺中划定私域的努力一直未停止过。

访谈发现,青少年群体在通过手机的日常交流中,除了功课、兴趣、行动协调等内容外,情感话题占据绝大部分,主要包括异性间暧昧情感的传递以及向同伴倾诉情感问题等。

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那个男生,在一起有个半年吧。但是又没有手机,上网也不方便,我就中午跑去网吧登QQ和他聊,晚上在被子里拿我妈的手机打电话……③节选自访谈资料,ZJ,18岁,高三,兰州市第二十二中学。

我记得第一次有手机是在初中的时候,买了个小灵通,一直用到高一,坏了,就是那种直板机,是我爸妈淘汰的,说是也能上网吧,但是是通过浏览器上网那种。我会把和女朋友发的短信都抄下来,满满当当抄了两个笔记本④节选自访谈资料,SY(回忆),26岁,南京学而思物理教师。!

异性交往是青春期的敏感话题。这种朦胧的暧昧关系不同于儿时的玩伴之乐,也不同于成年人对异性的追求,它的表达方式也因此是委婉的、似有似无的。手机短信及社交媒介无疑是这种情感最理想的传递方式。胡春阳将异性之间发送消息称作 “互惠礼物的交换仪式”[10](P119)。做功课时突然到访的消息铃声,节假日握着手机等待短信的微妙心理,手机传递的消息不比打电话来得直截了当,但对青少年来说却如写信、拆信一般充满浪漫。胡春阳如是解释这种 “非对视性情感交流”的意义,“我说出我的情感,可以不顾你的反应,如果你不接受,我可以找一个台阶下”[10](P98)。但就笔者的访谈资料来说,大部分中国青少年的情感表达比这更加含蓄,在看似平淡无奇的闲聊中隐藏着双方不言自明的默契。这种介于友谊和爱情之间的暧昧关系如藏在手机里的幽灵一般伴随着他们,为刻板、枯燥的日常生活增添些许甜蜜的期待。

除了为现实的异性交往增添后台维度,在手机创设的私域空间里,许多青少年和案例一样将这种情感需求投射在虚拟的对象上。隔着屏幕,虚拟人格可以被塑造,手机带来的匆匆相遇又匆匆分离的暧昧关系也不会担负太多的期待和负担。相较于父母和朋友,他们更愿意寻求这种虚拟的陪伴,倾诉私密话语。

我觉得我是有喜欢的人的。初二的时候吧,我初中一个同学跟我说他一个朋友想要我QQ,问我能不能给,我也很奇怪啊,就说要我QQ干嘛,他说他那个朋友也是想多认识个朋友,没有不好的心思。我觉得跟我挺像的,多一个朋友没啥坏处,我就加上了①节选自访谈资料,WN,18岁,高三,兰州市第二十二中学。。

青少年享受这样一种或现实、或虚拟的暧昧关系,但在大多家长和老师看来,青春期的萌动心理只需一个词便可概括——早恋。这是传统家庭难以公开探讨却引发家长极大恐慌的问题,已经觉察到蛛丝马迹却不能明确向孩子询问。偷看手机、暗中侦查成为许多家长的无奈之举。无论对孩子提出严厉警告,还是语重心长地说理,在家长看来,孩子一旦 “恋爱”,便与以学生为本职的观念产生了偏差,是需要及时纠偏的。况且,尽管孩子动用一切 “反侦察”措施试图将家长区隔开来,但他们划定的私域本身就是有限的、脆弱的,切断话费和流量供给、没收手机是家长最后的 “杀手锏”。就这样,青少年与家校在反反复复的划界、越界斗争中协商彼此关系。

我也偷看过他的QQ,有女孩和他聊天,我发现他还没开窍,但是人家女孩子是开窍的,那怎么办,我也不能告诉他我看过QQ,那我就会侧面问问他,我儿子是非常好面子的那种,不能说破,但是我们会旁敲侧击地说②节选自访谈资料,达女士,47岁,南京大学教师。。

我和那个男生恋爱那会儿,因为手机的事我跟我妈闹过一阵子,有段时间她老问我些奇怪的问题,我就觉得她肯定是看我手机了,因为我手机一般不带到学校去,回来才会用,白天都放在家里。我就跟她说我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不要老说为我好就该怎么样,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就好,我妈就说主要也是担心你啊,后来我就在手机上设了锁屏,应该后面再没看过吧③节选自访谈资料,WN,18岁,高三,兰州市第二十二中学。。

手机作为青少年的私域,除了为其保守青春期的秘密之外,也是他们 “情感疗愈”的个体空间。青少年精力旺盛,需要通过各种活动来发泄自己的情感,消耗自己的精力,但学习是一件枯燥的事,如果不能得到有效调节,不免会感到空虚、烦闷。但在现实中,他们对这种暧昧情绪极为认真,或是甜蜜或是苦恼,手机都成为他们安放 “独家回忆”的密室。

那个姐姐走了以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可能她到大学就忙起来了吧。我也没有再打扰过她,但我们之前互发的短信都在,她鼓励我的那些话,我复读的时候撑不住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看……我喜欢这种感觉④节选自访谈资料,WJY,男,18岁,高三,兰州市第二十二中学。。

四、结论与讨论:数字自我的确立

媒介技术的发展以高速更迭的状态改变着媒介环境,进而重塑日常行为与社会关系。智能手机作为无线通信与互联技术接合的新兴移动终端,更赋予了当下的初高中生群体一种 “数字能动性”(Digital Agency)[23],使之可以在数字信息建构的液态时空框架中挑战既定的角色、关系、权力结构。这也是手机时代青少年群体 “角色协商”较之以往的差异所在:其一,“数字能动性”使得角色协商的方式更具张力。一切的时间空间都被手机整合成流动不居的情境,既有的身份标签失效,青少年们得以从固化的 “社会客观期待”中走出来,在客观的情境定义和主观的心理诉求之间取得一个平衡,来判断当下应该完成怎样的角色扮演。换句话说,手机的出现松动了初高中生被 “学生”、“孩子”过度束缚的角色身份。他们的价值认同、角色表演有了多重的选择余地。其二,手机赋权的 “数字能动性”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与家校之间的权力格局。在全新的媒介环境中,既往的知识界限、权力关系都会发生迁移与重构。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协商、斗争与冲突——手机对青少年的 “赋权”、家校权威的衰落、“文化反哺”的开端、家校转变观念以重建权威的努力……一切角色、关系、权力都处在相互博弈、流动不居的状态。青少年的 “数字能动性”也将随着技术的发展不断增强。

“移动”和 “划界”都是 “数字能动性”的一种策略。青少年通过诸如此类的文化策略,归根结底其实是诉之于 “数字自我”的确立。数字自我 (Digital Ego)不同于传统情境的自我身份确认,而是带有数字时代特质的身份认同。笔者认为,数字自我至少具备三个方面的特质:

其一、整饰 (Finished Packaging)。青少年对于手机使用中呈现出来的自我形象有较为清晰的要求和定位。某种程度上手机形塑的 “数字自我”更加接近他们对内在自我的期许,因此,他们不惜使用各种策略对自我形象进行媒介整饰,以符合自我预期。

其二、展演 (Performance)。青少年在家庭、学校、社会等权力结构中基本上处于被规训、被教育的情境,手机成为其有限的进行自我呈现的舞台之一。青少年也乐于在手机的使用中展演其真实的自我以及理想的自我。

其三、流动 (Fluxion)。必须指出,数字自我与真实自我是互补与同构的。手机所营造的虚拟空间既是青少年真实生活的一部分,但又不是全部。社会结构中的各种因素还是会通过各种方式渗入手机世界,对青少年群体的内在生活进行形塑。

毫无疑问,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一个手机时代。手机已经成为现代人的图腾。作为数字原住民,青少年比成年人更多受到手机使用情境的影响。今天,任何关注青少年成长的议题脱离其媒介情境都是不可能的。对青少年手机使用中的策略与角色协商的关注与研究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新一代青少年的文化逻辑与成长轨迹。毕竟,他们会成为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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