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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圣母”到“老虎”

2020-01-08陈晓桐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圣母

摘 要:对废名小说《浣衣母》的研究,多通过李妈与祥林嫂的对比,从中分析废名与鲁迅写作风格的不同,以及封建道德、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压迫。本文从《浣衣母》文本出发,通过对李妈离奇事件的剖析,从群众态度看李妈的“失格行为”以及从李妈行为本身出发看此事件的離奇性,从中分析群众眼中的李妈形象从“圣母”到“老虎”这一身份转变的深层原因以及社会与自我认知间的鸿沟,揭示《浣衣母》中蕴含的现代意味以及启示内涵。

关键词:废名 《浣衣母》 群众态度 “母亲失格”

废名的小说《浣衣母》是以这句话开始的——“自从李妈的离奇消息传出之后”a。那么究竟是什么离奇的事情呢?原来是寡妇李妈没有“守到终头”。但是,对于那时的乡村而言,没有“守到终头”其实是不离奇的,就如文中所写:“倘若落在任何人身上,谈笑几句也就罢了,反正是少有守到终头的。”b但为什么放在李妈身上这件事情就变得离奇了呢?

一、离奇之奇:从公共母亲身份构建看事件离奇的原因

为什么同样是守节失败,对于其他人守不到终头,众人只是调笑几句,而对于李妈而言却构成了“离奇事件”?观其本质,众人之所以觉得李妈守不到终头离奇,要归根于李妈带有神性的 “公共母亲”这一身份。

李妈是如何成为带有神性的公共母亲的?刚开始的时候,李妈并没有得到如此高的地位,但已经有了孕育此种形象的基础。首先,小说中李妈的丈夫始终处于不在场状态,李妈作为妻子的身份是模糊的,这使她作为纯粹的母亲成为可能。公共母亲形象的构建是从王妈想要偷一点闲散开始的,白天王妈把自己的孩子寄养在李妈家中,“李妈只有母女两人,吃饭时顺便喂一喂,不是几大的麻烦事;孩子却渐渐养成习惯了,除掉夜晚睡觉,几乎不知道有家”c。随后城里的太太只是偶然带孩子出城游玩,但李妈的家却能够成为一种安全的庇护所,成为孩子们舍不得离开的自由世界。随着接纳孩子的增多,李妈公共母亲的身份也不断地得到认可。

最初还只是小孩子受李妈照顾,到后来姑娘们洗衣也在这里歇脚,“姑娘们回家去便是晚了一点,说声李妈也就抵得许多责备了”d。到此,李妈俨然拥有了某种可以庇护孩子脱离惩罚的权利,她被众人信任。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共母亲的认同更是扩大到了成年人,“有水有树,夏天自然是最适宜的地方了;冬天又有太阳,老头子晒背,叫化子捉虱,无一不在李妈的门口”e。李妈所在的地方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乌托邦,在这个地方大家都能够受到李妈的照拂。最后是守城的士兵,把李妈的公共母亲这一身份确定下来。“守城的兵士,渐渐同李妈认识。驼背姑娘起初躲避他们的亲近,后来也同伴耍小孩一样,真诚而更加同情了。李妈的名字遍知于全营,有两个很带着孩子气的,简直用了妈妈的称呼”f。

当然,公共母亲的身份之所以能够构建起来,还离不开李妈本身的性格特点。李妈总是热心甚至过于热心地对待他人,对小朋友而言,“李妈的荷包,从没有空过,也就是专门为着这班小大使,加以善于鉴别糖果的可吃与不可吃,母亲们更是放心”g。对于其他姑娘们,“李妈也俨然是见了自己的娇弱的孩子新从繁重的工作回来,拿一把芭扇,急于想挥散那苹果似的额上一两颗汗珠”h。这种无私友善地对待他人,正是李妈能成为公共母亲的基础,这个基础也是神性生长的土壤。而这种神性使得李妈获得了别人给予的一种信任,李妈的处所被认为是安全的,李妈被认为拥有庇护的力量,所以姑娘们洗衣结束后:“依着母亲的嘱咐,只能到李妈家休息。”i对所有人都无私照顾的公共母亲,此刻便有了圣母的意味,于是,自然圣洁便成了人们赋予李妈的一种身份要求。但李妈毕竟是人,对人们赋予或期待的这种无时无刻的神性是很难承受的。她也会因为自己家高大的瓦屋无法兴起而怅惘,在空虚的同时会因别人的恐怖而感到填实。汉子的出现便是此种形象的破局,守节失败使得公共母亲沾染了爱欲,这是李妈守不到终头之所以被人们认为离奇的根本原因。

二、离奇不奇:从李妈人性诉求看离奇事件的合理性

李妈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拥有爱欲,而不是作为公共母亲而终此一生呢?这也正是小说最有意味的地方。

首先,死亡是人不得不面对的事情,正是死亡消解了李妈守节的意义。小说中说,驼背女儿的死,“李妈的不可挽救的命运到来了”! 0。埋了自己的女儿后,“李妈算是很熟悉死的,然而很少想到自己也会死的事。眼泪干了又有,终于也同平常一样,藏着不用”! 1。“死亡”出现在了李妈的思想里,李妈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去,在死亡面前,一切有意义的东西都变得虚幻,死亡这一既定人生结局的觉悟成为李妈作为公共母亲到女人转变的助推器。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汉子的到来。李妈从开始的“并不得几大的欢欣,照例招呼一声罢了”! 2,到后来“李妈似乎渐渐热闹了,不时也帮着收拾碗筷”! 3。从陌生到逐渐熟悉发生了一件事:“晚上,汉子进城备办明天的茶叶,门口错综的桌椅当中,坐着李妈一人;除掉远方的行人从桥上彳亍过来,只有杨柳树上的蝉鸣。朝南望去,远远的一带山坡,山巅黑簇簇,好像正在操演的兵队,然而李妈知道这是松林;还有层层叠叠被青草覆盖着的地方,比河边的荒地更是冷静。”! 4山上的荒地有她女儿的坟,自从女儿死后,李妈虽然藏着眼泪,但死亡的阴影一直在她心里。女儿的坟地就在触目可及的山坡遥遥相望,在死亡的压迫下生活变得现实,守节也就成了一种违背生命伦理的虚妄,也便失去了重要性。

其实,李妈看似无私圆满,但也拥有自己的空虚。这种空虚也可以说是个人意义上的孤单及无意义。高大的房屋本可以期望儿子重新恢复,但是儿子又并不可靠,在她看来家业兴起无望;女儿一死,自己就无人送终。对生活无望的李妈最后衣服也不洗了,整天闲着,这种空虚感加重了她的寂寞。虽然物质上还过得去,但别人的尊重并没有让她觉得充实。面对黄妈时虽然有做过富人的一点骄傲,但是这点骄傲被嫉妒、委随、丧气所吞没,黄妈的人生是李妈曾经期待的,但如今的生活最后变成了无所依附的一个人的寂寞。李妈最终选择汉子正是对于此种可怕生活的逃离。汉子只比李妈的儿子小四岁,这正好满足了李妈生命中儿子和情人双重依赖的渴求。汉子既替代儿子可以兴起高大的房屋,又作为男人使她释放了自己守寡生活压抑的人性。

李妈意识到,原来的生活是如此寂寞、空虚,与其维持个人的节操,做个好“母亲”被人供奉,不如尊重自己的人性,干脆成为“城外的老虎”,这也就顺理成章。在众人看来李妈的变化是离奇的,甚至不可接受,但对于人性而言,其实又并不显得离奇。

由此看来,李妈的选择是人性使然。如果把李妈看作一个鲜活的女人,一切也就变得可以理解,村民觉得离奇的背后,正好体现了他们对李妈的道德化期待,是文化、礼教内化于他们意识的结果。而就生命和人性本身来说,李妈的行为又是正当的存在。

三、离奇与否:李妈事件的道德与人性困境

村民对李妈不守节的不可容忍,与李妈本身对于不守节释然之间形成冲突,而这种冲突体现的正是人类人性与道德困境的常态。李妈对村民而言是“公共的母亲” ,村民构成的社会是他人失格行为的界定者。李妈由受人敬仰的圣母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守贞洁的女人,这种神性身份消解的背后是村民所建立起来的道德理想形象的摧毁,对于一种礼教常态下人们失望、愤怒和绝望是不可避免的,李妈被置于道德审判也就成为必然。

村民对于李妈失节的不肯包容,并非出自人性的残忍,而是对于他们认同的礼教的维护。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中有过这么一段论述:“一个人行为的合宜性,不是凭靠它适宜于他所处的任何一种环境,而是凭靠它适宜于他所处的一切环境,它们在我们设身处地着想时我们认为自然会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他看起来过分地为其中某一环境所吸引,像是全然忽略了其他环境,我们就像不能完全赞成某事那样不赞成他的行为,因为他不能恰当地适应自己所处的一切环境;然而,他对自己主要感兴趣的对象所表现的感情,在没有其他事物需要他注意时,或许并未超出我们会完全同情和赞同的范围。”! 5也就是说,“在个人生活中,一位父亲在失去独生子时可能会表现的某种程度的悲痛和脆弱时是无法指责的,但是在作为一支军队首领的将军身上,当荣誉与公众安全需要他倾注心力的时候,这种悲痛和脆弱就是无法原谅的了”! 6。李妈被人指责,其原因主要不在于她自身,而主要是因为她在村民中的圣母形象与她自身的女人角色之间的文化和道德冲突。

所以,如果是一般村民,“守不到终头”无非是被大家调笑几句罢了,但对带有神性的公共母亲的李妈,大家对她作为女人的正常生活却无法原谅,认为这是一种圣母的失格,有辱道德和礼教。

那么,究竟为何作为公共母亲,或者说圣母的一种变体,她的守节失败是不可饶恕的行为失格呢?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由于母亲对于儿子有影响,拉拢母亲对社会是有利的:因此母親受到那么多尊敬的包围,人们赋予她各种美德,为她创造一种宗教,禁止回避它,否则就是渎神、渎圣,人们把她当作道德的守护人;她作为男人和权力的仆人,慢慢地引导她的孩子们走上规划好的路。”! 7社会文化把母亲去性别化了,她更倾向于精神性的存在而非肉体的存在,母亲是不能够沾染情欲的。与此同时,社会给予了母亲去塑造下一代的权利,正因如此母亲必须是某种完美的标杆。在当时的乡村社会,李妈就是寡妇守节的标杆,人们借助李妈去加强这种礼教意识或者说李妈“被代表”了这种礼教意识。而一旦李妈的守节失败,对于村民而言,是李妈作为公共母亲所代表的圣洁母亲形象的崩塌,更是一个世代所信奉的礼教教条的坍塌。所以在她守节失败之后,姑娘们美丽而轻便的衣篮,好久没有放在李妈的茅草房当前。年轻的母亲们,苦拉着孩子吃奶:“城外有老虎,你不怕,我怕!”她所拥有的作为公共母亲的权利此时变成了可怕的存在,她不能够引导着孩子们向着封建道德礼教中的贞洁前进,在拥有肉体之时,她已经不是纯洁的圣母而是变成了邪恶的女巫。

小说表现了李妈最后的悲哀。当李妈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期待的是“公共母亲”而非李妈。这要求李妈时刻都是圣母状态,她那些不透明的欲求不能够出现在大众面前,她不能够有自我的诉求表达。就算李妈承受着在死亡阴影下人生无意义的巨大空虚,她也不能从中逃脱去开启一个新的生活。她需要真正地成为神,而非人。但毕竟神性的底座是人性,是人在扮演神的角色。李妈面对不成器的儿子,不是以母亲角度在审视自己的儿子,其希望儿子死的想法和母亲身份冲突。在对待王妈时,其态度是羡慕混杂着嫉妒,因为自己没有一个像王妈一样圆满的家庭,在生活真实中李妈不是公众期待的十全十美的公共母亲形象。汉子的出现最终摧毁了人们心目中的圣母形象,这也是公众不肯像其他人一样原谅她的原因:她的身份是带着神性的“公共母亲”,李妈面对的是一场没有出路的死局。

人在社会中会拥有很多身份,这些身份所具有的道德要求与人性的冲突正好是生活的灰色地带。社会在不断地固化着各种形象,同时杀死的正是复杂的人性,身份背后是抽空的各种观念,是社会对个体的强加,而生命本身是鲜活、丰富而且充满矛盾的。

这场离奇事件归根结底即群众无法接受公共母亲重新拥有性别,因为传统文化和礼教对包括母亲身份在内的各种身份的固化,公众对个体的非法律审判作为一种公共力量,对人性的压抑也就不可避免,尤其是在现代社会,人的身份更加复杂,时时会面对角色的尴尬。废名通过李妈由“圣母”到“老虎”的悲剧转换,不仅揭示了社会习俗、礼教对人性的扭曲,对生命的吞噬,其实还触及现代社会一个更为敏感的话题,那就是社会角色与自我认知之间的矛盾。

abcdefghijklmn冯文炳:《废名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6页,第6页,第9页,第10页,第10页,第11页,第9页,第10页,第10页,第11页,第12页,第12页,第12页,第12页。

op〔英〕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蒋自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56页,第256页。

q 〔法〕波伏娃:《第二性I》,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41—242页。

参考文献:

[1]冯文炳.废名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2] 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M].蒋自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3] 波伏娃.第二性I[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作 者: 陈晓桐,西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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