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舱石
2020-01-08杨炼
杨炼
高福里中元节,或上海背影之歌*
一
长乐路黢黑寂静像只死蝴蝶的翅膀
梧桐树张开五指水银路灯模仿着雾
梦的旧水管在滴漏
我走啤酒罐是导航仪瑞金一路的炎热
迷失成全世界的炎热
路边阴影中一个女声
“侬寻啥宁?”
二
午夜的时针卡进之前之后双重的茫然
我的肩膀卡进两个日子的黑
从御花园出来霓虹卸了妆变色的
人脸挂在江风看不见的钉子上
我飘来飘去的异国游荡到这个门口
高福里陌生的铁栅栏照样为儿子敞开
三
51号或52号?一扇窗户掉出
隐匿的世界一条弄堂引我至此
驻足在墙外眺望你的背影
隔着邻居们的死寂像隔着铸铁的窗棱
我的黑暗继续锻打
一个娇艳的轮廓一个少女怀揣
小子宫还骑在自行车上飞着远去
窗户另一侧永远熄灭的灯火中
高福里转身大上海转身(舅舅说)
麒麟童住第一排嗓音吊着朵沙哑的云
大世界在第四排经理姓丁手揿电钮
觑着第三排后门发呆李大深我的姥爷
你的父亲背影领着背影消失进房间
梦工厂啥辰光?一条报废的地平线!
窗口明信片写满时间的暗语
我看见你站在窗前我看不见你站在窗前
我看着反方向捆成一团的旧电线
仍嗡鸣追赶一条荡漾青春的花裙子
姆妈你不看我窗户妖娆地倚着虚无
四
上海博物馆一座灯光的地下园林
玉琮瓶装新天地晃动晚了几千年的血沁
被剥制的眼珠散落在周围
落日和内裤摇荡风中空空的身体
小刷子刷出座刚出土的电影院
昼只是夜喃喃要的名字
五
高福里我自己的考古遗址
乡音是你的黑暗是我的
姆妈开口说话就变成另一个人
吾么讲侬是哪能尋到格额地方额?
托梦也是反向的从一个人
踅回一个鬼魂傍晚恍若虚构的逆光中
紧挨一座锈迹斑斑的锁死的小铁门
一阵钢琴声也有背影嵌进墙缝里
一抹青苔静静长入儿子照相册上
钢笔字的娟秀每一页是戏中戏
翻过黄脸的滹沱河日夜敲着梆子
河堤上你挽着儿子挽着包微笑
不失圣约翰大学改造不了的优雅
儿子的诗也是你分娩的高福里
转身埋进不分青红皂白的北风
捡回的“家”一砖一瓦压弯五十岁的佝偻
可心跳呼吸捡不回来黎明的水泥地
摔出一副金丝眼镜无边的缺口
1976年1月7日冬天的心
梗在绝对零度
空气是道转门张先生走来
一袭蓝衣飘过弄堂红运动鞋踩着火苗
停在52号门前:“侬寻李大深?
这院子里我最知道他,李大深把格额房子
卖给了我爸爸”
诧异的闪光拉近背影
七十年在他嘴里像昨天
不存在的小男孩不可能牵过姆妈的手
却来自神话四只眼睛的造字者
把世界讲成影子的故事影子线条
结影子的网:“这上去三层有大客厅
餐厅卧室孩子们住顶楼(姆妈在床上!)
佣人住亭子间对了你姥爷的家具
存放过我家好多年”
字抹去时间留下诗
再造影子们的生命:“这里两扇雕花大门
大炼钢铁时拆走了我们从此只走后门”
李大深也死在后门洞那么漆黑憋屈的
小屋里
北京大杂院满是煤渣和标语
造字者造出史东山的史徐迟的徐
雕花大门进出的英俊鬼魂
激情杜撰自我毁灭的历史
“分裂的人格”再分裂一次
死亡的亲给我们合影
手拉手的发小和国度一起长大
六
御花园让我借宿让我出游
采花的鬼魂从花蕊到花蕊寻觅
香的出处用一张脸邂逅一朵花
双倍的娇艳酿同一滴致命的蜜
浸湿的舌尖上一夜总更加淋漓
侬额嗓音一直在响来呀花我吧
姆妈的室内剖腹产般繁衍出室外
爱丁堡公寓很近金茂大厦很近
鬼火烛照重重色戒里清冷蜷缩的
孤独高福里在洛杉矶?或任何地方?
或哪儿都不御花园的影子
越幽暗越甜蜜永远裸着背对世界
等我来像个节日像个器官
香着鬼魂白白浓浓着的水龙说喷
就喷鬼魂能老吗?花瓣死无数次
仍抱着一个婴儿姆妈你用我轮回
最黑的夜总是昨夜最黑的窗口
总是一首诗掉出失落无处的家
回哪儿去?我们就在这儿肩并肩
隐着听满城车声隆隆驶过伤口
一幢灰色洋房漂在海上也像个
过节的女孩儿脱不下妙龄
花蕊努努地一直谈论着美
苦味的灰烬仍在儿子脚边烫烫飘落
姆妈昨夜我梦见了你昨夜无穷无尽
*我母亲出生并成长于上海,她家故居在瑞金一路和長乐路交叉处的高福里第四排52号。2017年,我首次前往寻访时,恰逢中元节之夜,后又多次探访,并与从我姥爷手中买下此屋的张先生之子相遇。这首诗即基于这些经验。诗中提到的史东山、徐迟,都是我的舅姥爷。前者是我亲姥姥之弟,中国著名电影导演,1955年自杀;后者是我没有血缘关连的舅姥爷(我姥爷后娶之妻的弟弟),但他与我交往甚多,更为亲密,“分裂的人格”一语,即是1980年代徐迟与我交谈中的自我叹息。徐迟于1996年跳楼自杀。诗中提到的爱丁堡公寓,是张爱玲在上海故居处,而洛杉矶则是张爱玲1995年孤寂离世之地。
星期一,以西湖为背景
那天白娘子苏小小打工的博物馆
关门我们的船去诗的莲叶间
找小青蛇阳光波影袅袅款款
踩着五月来一大朵花必紧挨你的脸
香变亦不变蛇信子舔着船舷
吐出一座塔孤零零扮演墓碑的岸
那天美是我们的话题
美剥夺到底无非一滴浊黄的水
西湖似的幽寂埋在桨声中的历史
也被背后一排高楼埋着我们在坑底
逡巡一个血味儿的世纪
总把眼镜浸得更湿父亲的天际
渐远渐深守着桌前那扇窗你
一天天的瞭望已发育成神思舒卷的诗
西湖声声轻叹与人生押韵
碧波上无数断桥每块玉携着血沁
言辞羽化成蝶而笔下一幅画确认
美那个鬼像个浪子攀在船边粼粼
抓你每个早晨醒于难度这命运
并非厄运下一次蜕变用刺痛忍着我们
构思两条鱼游入一个女友的文本
相遇的诗意衬着湖山一点点延伸
言辞的针看不见地穿缝
一抹微微心跳着怀抱你我的晴空
一部优美之书无限大无限疼
等于爱的定义那天我们横渡的静
同时多狂野最深的低音部无须听
只该想一个祭祀斜睨着风景
燕子们出生入死在你俊俏的一瞥中
双倍漂泊一千年的孤独无比重无比轻
一部优美之书一次次还原
起源上的我们丝丝渗出小青的冷艳
听溥雪斋弹《梅花三弄》*
是否大江大海也轻于一瓣小小的梅花
是否梅绽开如乐谱飘落如乐谱
清丽看不到时嗅嗅不见时
听你的园子我的园子
萦绕的回廊绕过石绕过竹
绕过你的笔碎散落空中点点莹白
那离家出走的必须继续离家出走
无处收尸的只能藏进一根断弦
得多绝望毁灭才被赋予一缕幽香
听自己是鬼魂且任鬼魂尽情抚弄
是否花蕊早知道湿湿的器官鲜嫩或腐烂
都在被吊打迢遥的疼隐在到处
叫你叫我把辞脱在门外
听觉那样赤裸听觉那样不期而遇
1966年8月30日从未想像的酷暑
把你逼入寒夜你牵着小女儿踽踽
而逃满眼枯冷山水
恐惧的死角里谁不是倪瓒谁不是徐渭
谁没埋进你名字的茫茫大雪
听梅花等在消失的方向
2019年琴音不变中止不变
是否你知道我会生于你的慨叹
是否音符间脱落的香之骸骨
就这样袅袅花园墓园都被风吹走
*溥雪斋,满清皇族贝子,本名爱新觉罗·溥忻,字雪斋,后以字行。溥雪斋以画著称,也是古琴高手,琴风一如画风,韵味清丽典雅。溥雪斋生于1893年8月30日,1966年遭逢“文革”,大惧,于8月末(一说30日生日那天),携小女儿六格格遁去,不知所终。溥雪斋故居之一,在北京王府井西堂子胡同老门牌25号,后由我曾祖父刘燮之从溥雪斋手中买下,其庭院花石,温馨优美,据说都由溥雪斋亲自设计。也因此,聆听他演奏《梅花三弄》录音,联想其身世遭遇,更添感触,遂成此诗叹之。
“金沙,请听二十秒钟雨声”
——给际根、王方
“金沙,请听二十秒钟雨声”
不写诗的际根把我们的头
按进诗里
此刻在金沙大雨
无尽灌入一只漆黑的器皿
二十秒一个国家坍塌进
另一个国家梅花鹿穿过水的树林
回头瞪圆青铜的大眼睛
流逝的内涵从未溢出耳鼓的探方
二十秒二十种历史的外语
都响起哗哗声我们所有的诗
从檐边飞泻漏入一首黑暗之诗
雨声不容辩驳它指认
看不见的湖我们不认识杜甫
杜甫不认识一架玉琮梯子上
攀爬五千年的人形
金面具倒扣住同一张黑洞似的脸
听啊异乡人紧挨这场雨
我们已接住过多少黑色的时间?
还得再接住多少
黑金沙大口咽下的今夜
沉积至我们胸骨尾骨一条阴刻的线
够长够古老迎着死亡的干涸
停在不可能更深的坑底
这间无限大的房子只能等下一次发掘
羽毛·石头
——For Elisabeth Biron von Curland
湖是一幅肖像
你手中这枝活的羽毛笔
碰碎了寂静远飞的雁行
像串溅出中国古诗的墨迹
一粒小黑石子也追着那翅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