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嚣(选三)
2020-01-08陈思安
陈思安
工科的浪漫
这是他们确定了恋人关系之后,即将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他的生日。要说不期待什么是不可能的,但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太过期待。校园中像他们这样物理生和化学生搭配的工科情侣,最多见的浪漫便是一起上自习和结伴去抢实验室。也许她也会送自己一把剃须刀呢,宿舍下铺的兄弟上个月就收到这样的生日礼物。兄弟几个半夜睡不着觉,热烈地讨论了一番剃须刀是否代表着对成熟男人的期许,其中又是否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性意味。
当女友怀抱一本比教科书还大两个型号的相册从远处哒哒哒向他跑来时,幸福的同时一丝失落也涌了上来。看来是打印出了两个人自拍照的相册啊,“成熟男性”和性意味算是泡汤了。女友呼喘着拉他坐到树下阴凉处,郑重地将相册递给他。“生日快乐哟。”女孩粉红色的汗水浸湿了包着相册的表皮。
他翻开第一页,一长条翻滚在乳色混沌空间中的白色团状分子结构长龙凸现在他的眼前。分子长龙身体凹凸有致,块块鳞甲清晰可辨,顶头的边缘丝丝游离仿若胡须。他不由得惊叹出声。“这是浸在硅酸钠溶液中的硫酸锌正在起反应。”女友连忙解释道。第二页,梦境般幽深的黑底胶片向上浮动着一簇簇边角炸出小刺的银白色盐粒状物体。即便在静态的照片中,依然能够看出它们不断涌现不断上浮的动势,或清晰或飘隐,铺满了凝黑的底色。“这是锌与硝酸银溶液反应置换出银。”女友继续旁白。接下来一页则是一片浮在淡红色溶液中的晶体森林,森林的树杈枝叶分明,细看之下每一根都与其他一根绝不雷同,整体却规则得列排出层次的美感。“这是氯化铵晶体,我稍微加了些红色液滴。”
“好美啊,我真喜欢!”他抚摸着图片,感觉那些充满动能的分子结构几乎要冲出纸片来,刺到自己的手。“其实,我最想给你看的是后面那些。”女孩忽然变得羞涩,把头扭开不看相册。他连忙翻到下一页。
灰色较显混浊的底色上,错落分布着一些六边形的结晶分子。它们不嫌拥挤地擦碰着彼此,有些块头大些边缘清晰,有些个头矮小边缘清淡。“这是胱氨酸晶体。”后面一页的小家伙们乍看像是一群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再细看会发现它们外部都有着正方形的边框,只是内侧具有明显的十字交叉结构,因此看起来就像嵌进了相框中的星群。“这是草酸钙晶体。”再后面的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小霸王,它们由中心延伸出数不清的深红色长须,像是被涂了色的蒲公英,轻巧地飞扬在其他点状晶体之间。“这些是胆红素晶体。”
女孩的头忽然弯得更低了些,声音纤细得如同自语,“这几个是从你的尿液中提取出来的结晶。”
“尿液?!我的?!”他驚愕地重新翻动着相册,好多问题千军万马般涌上了喉咙。你从哪儿弄到的我的尿?!怎么弄到的?!我的尿是长成这样的吗?!后面不会还有我的屎吧?!
眼见女友的头快要弯到石椅子上了,他知道现在显然不是提出问题的好时候,于是暂且按住喉咙,继续向下翻。有了尿液结晶作为打底,后面的部分接受起来就不怎么困难了。他在女友为他准备的相册中近距离观赏了一番自己的血红细胞、白细胞,干透的汗液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的整块皮屑,尾部还带着毛囊的一根头发,他们俩谈恋爱后第一次出游的那个公园里湖水中的藻类生物,以及他们初吻那夜看的那场电影票根上留下的他的指纹。
“这真的,”他慢慢合上相册,轻抚着女友的头发,“非常浪漫。”
听到这话,女友才艰难地抬起了头来。“你真的喜欢吗?我一直在担心……”
“我当然喜欢啊。世界上还从没有人这样‘关注过我。”他笑起来。
女孩忽然变得兴奋,抓住了他的手。“如果你愿意,我想拿这些图片去参加国际微观世界摄影大赛。”
他挠了挠头,一些皮屑掉了下来,他努力不去想女孩会不会趁他不注意时从他肩头上把那些皮屑拾起来。“啊,让世界人民欣赏我的尿液结晶嘛,会不会很丢人?”
“才不会呢!”女孩异常认真,“你的尿液分子很好看的,真的。比我的好看多了。”女孩又想了想,继续补充道,“比所有人都好看。”
好多话再次千军万马般涌上了他的喉咙。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手握紧那本相册,一手握紧他的恋人。
梦行者
距离她发现爱人装作梦游已经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她一直忍着没有把事情说破,除了爱人的表演技巧越来越高超很难抓到破绽以外,也是因为她始终认为即便在伴侣之间也应保持起码的体面。
爱人晚上会梦游这件事,在他们确定了关系同居以后,很快就被她发现了。她睡眠很轻,身旁人翻身声音大了些都会将她惊醒,就别提睡着睡着爱人猛地坐起在屋中四处游走了。第一次目睹爱人梦游症发作时,她吓得叫出了声来。叫声没有对爱人的行动有任何干扰,男人仿佛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般,生硬地走动到客厅里,熟练地点燃烟抽起来,一边吸烟一边打开冰箱抓出苹果来啃。烟抽毕,苹果也啃完,男人若无其事地走回床上翻身躺倒。第二天醒来,昨晚发生的事自然是一点也不记得。
爱人向她坦白,从青春期便开始出现梦游症,医生曾说成年后大部分人会不再发作,可他却始终未能摆脱。爱人还说,发作的原因也许跟幼时父母管教过严,生活气氛压抑有关。男人眼中的泪光和恐惧让她感到无限怜惜,她又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而狠心抛弃爱人呢。
大半夜里感觉到有呼吸喷在自己脸上,一睁眼发现居然有颗人头浮在床外边,尖叫后发现是爱人正蹲在自己床头;睡着睡着闻到一股浓厚的调料味,走到厨房发现爱人正用陈醋老抽辣椒酱橙汁啤酒和沙拉汁调配梦游鸡尾酒,边调边举到嘴边咂品着味道……尽管这些时不时发作的“小事”令她深夜里心惊胆战辗转反侧,然而现在的婚恋市场中找到一个各方面都相配的对象难度是何其高啊,足以令她咽下这些小小的不圆满。
她第一次发觉爱人装作梦游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爱人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此前也有几次,爱人会在梦游时打开电脑发些写满了错乱词句的邮件,或是在他常逛的论坛里写不知所云的帖子。可那一夜,她在半梦半醒中分明听到,爱人对着电脑发出了吱吱的轻微笑声。她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观察,看到浓黑的夜色中,幽蓝的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照亮着爱人胀满笑容的脸庞。她一下子醒了。为了照顾好梦游中的爱人不让他受到伤害,她曾咨询过医生,梦游中的人通常肢体和面部肌肉僵硬,并且无法对外界环境做出应激反应。她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第二日家里收到了已经付过款的限量版跑鞋,拆开盒子的爱人无辜地嘟起嘴,哎呀我怎么又在梦游时干这样的傻事。她不动声色地说,连梦游都没有记错鞋码和你最爱的颜色呢。爱人脸上的愧疚简直真诚到让她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错了,他就是在梦游。她只好软下来说,那就留下来穿好了,反正也无法退款。
为了验证爱人每一次夜行究竟是真的病症发作,还是假装梦游实则表演,她开始在每次爱人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时悄悄观察他。她总结出了一套简省有效的判断方法。当爱人在梦行时,她装作惊醒,大叫一声,如果爱人没有任何反应,僵硬地继续行动,那就是真的在梦游。反之,则会产生轻微的身体反应,肩膀抽动一下,或是动作停顿片刻。然而很快,就连这些轻微的身体反应也观察不到了,爱人似乎看破了她的意图,适应和调整的速度惊人。
她陷入了深深的郁闷中。静谧幽暗的夜晚成了两个原本应是最亲密的人斗智斗勇的战场。最难的是,这种战役还不是战死对方即胜那种,伴侣之间战死对方对彼此能有什么好处呢,尺寸极难把控。好多次她想说穿的话都顶到了舌头尖,又就着口水咽了回去。爱人每次深夜翻身起床,便吹响了两个人各自表演见招拆招的响亮号角。一个游走在黑暗中行迹和目的莫辨,一个辗转在卧床上不断偷窥和揣测。
令她最郁闷也最不解的是,爱人到底为什么要装作梦游呢?最开始她判断爱人在做他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时是真梦游,而做他本来就喜欢做的事情时则是假梦游。这个判断却经不住考验。她发现爱人常会在真梦游时打电子游戏,在假装梦游时掏冰箱里他闻都闻不得的榴莲大口啃食。
医生对她讲过,梦游中的人并没有真的在做梦,反而大脑非常活跃,同时却也睡得非常死。她一直无法理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梦游并非有梦,活跃而又不清醒。这简直是哲学领域的问题,而非生活中能够处理的日常。她唯一关心的问题,是她到底该不该唤醒一个(不管真假)梦游中的人,又如何唤醒。尤其是如果对方并不情愿被唤醒,那违反他的意愿唤醒他,是否就像逼良为娼一样可耻。这些疑问枯枝蛮缠在她的脑袋里,茂盛时会钻出脑壳来缠住她的身体手脚。
总有一天我要说破的,大家必须直面这个问题。夜幕降临时这样的念头一次次从她心底浮出。其实真真假假又如何呢,不过是些小事,日子过好便是真的好了。早上爱人做好早餐温柔地唤她来吃时,这样的念头复又将前夜的焦虑压下去。
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想通夜晚游荡在睡不着的自己身边的夜行者,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虚拟的梦境和模糊的现实之间属于她的那个摇摇荡荡的位置。在那之前,日与夜之间的角力如潮汐,涮洗着她的情感和理智。
沉溺
如果不是出生在这个家族里,他无法相信世间有如此易于沉溺的体质,并且还会遗传。
自童年有记忆开始,他便眼睁睁看着家族中的男性亲属一个个相继跌进歇斯底里的疯狂中,落入没有边际的绝境。二爷爷沉迷动物皮毛的色彩与手感,常年游躲在深山密林中,设陷阱抓捕各类动物剥皮拔毛。大堂伯沉迷珍稀矿石光线折射的奇妙,耗尽家资购买叫不出名字的矿石塞满家里每一间房间,只为欣赏它们在灯下散射出的光芒。堂兄堕入对繁复数学公式的迷恋,每天不解开一定数量的数学公式就无法下床无法吃饭无法大小便,他每次张口前必须先解开一道数学公式否则便不肯吐出一个字。他自己的父亲更可怕,深深沉溺于性爱,将这个家族的恐怖基因四处播撒,把魔鬼的诅咒射入毫无防备的人间。
因此,当他刚刚开始懵懂地知晓世情后,他的母亲便用最谨慎的方式来养育他。欲闯入他眼帘的,母亲先擒住盘数一遍;欲灌入他耳中的,母亲先捞过来过滤一通;欲靠近他身边的,母亲先挡住审查一番。
母亲的教导和亲人们的沉沦都令他感到恐惧。他从小便学会了如何嚴密封闭自己的内心,不轻易地去感受任何事情。如今就快十八岁,他还没有陷入家族其他人所沉入的绝境中。他甚至期待着,当有一天自己掌握了不对任何事物产生兴趣的技巧,这个家族代代连绵的不幸将由他来彻底终结。
就在母亲对他日复一日严苛的密切监管中,意外竟然还是发生了。
他爱上了自己的梦境。每一天,属于他的夜晚越来越长,属于他的白昼越来越短。当他沉沉睡去万物皆息,他的脸上便弥散开幸福的笑容。当他被唤醒回到人世,沮丧和愤怒便充满了他的内心,让他只想毁灭一切他和梦境之间的阻碍。
没有人知道他在梦境中都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也死不肯说。也许梦中的他终于可以摆脱家族的噩梦,畅览山河之美,尽享人世之乐。也许梦中的他沉坠棉花般柔软香甜的无知无觉中,星河一样广博的沉静将他环绕托举起来。
母亲越来越难将他从床上唤醒,即便费尽力气将他叫醒,只消回个身的工夫他就再次伏头睡去。在他越来越少的清醒过来的时间里,他那些因愤怒而抛向母亲的痛斥咒骂,也如刀剑割剜着母亲的心。他的语言逐渐破裂碎开,能够连贯吐出的字句越来越少,最终他能完整说出口的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一遍遍向母亲高喊着,要是无法跟自己的梦境重逢,他只愿自己从未出生过。
心碎的母亲渐渐放弃了挣扎。他自小就是一个懂事而体贴的儿子。即便是最终的沉溺,他也没有像家族里其他男人那样,给母亲留下守着动物皮毛、放射性矿石的烂摊子,更没有像自己父亲那样肢解母亲的爱。他自小就是一个懂事而体贴的儿子。他只是每天安静地睡着,不打扰任何人,脸上露出满足而欣喜的微笑,远远看起来,仿佛一具仍有呼吸的标本,封藏着一句神秘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