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苏州园林与家族关系再研究
——以王鏊家族为例
2020-01-08乐志齐阳阳
乐志 齐阳阳
明代弘治至嘉靖年间,普遍被认为是明代江南社会的重要转折时期。社会经济兴盛、文化发展,社会风气发生变化,造园活动也受其影响[1]。《明代苏州园林史》和《明代江南园林研究》的研究都指出,明中、晚期发生了一系列相对普遍的造园变化,在风格上由自然质朴走向精致繁密,造园过程专业化,偏爱石假山,重视建筑等[1][2]。
1.怡老园(源自网络)
部分研究发现,同一家族内的园林有较为一致的风格,典型代表为以文徵明、文震亨、文震孟为代表的文氏家族和由商入仕的徐氏家族。文氏是明代文人代表之一,从文惠之占籍长洲到文震孟入阁拜相,影响着整个明代中、晚期士大夫阶层,其家族造园的艺术风格整体呈现出人格追求与园林景境的高度融合[2]。从文林的停云馆、文徽明的玉磬山房和文彭的别业,到文肇祉的塔影园、文元发的衡山草堂、文震亨的香草坨和碧浪园以及文震孟醉颖堂,一直延续传统文人园林的形象,呈现出追求自然淳朴的山水趣味和清幽氛围的艺术特征[3]。与之相对,徐氏家族自晚明进入苏州后,一直为重要的新晋豪门。其家族成员所入主或购买改造的园林,往往奇石曲池、华堂高楼,与文氏形成鲜明对比。
上述研究成果说明,造园主体的家族文化、身份认同对家族成员的造园活动有较为普遍的影响,并一定程度上不同于时代变化的大规律。然而家族这一单元,对于稳定或促进造园风格变化到底起着何种程度的作用仍有待深入考察。与身份相对固定单一的文氏、徐氏家族不同,很多其他有造园记载的家族,其成员身份往往有诸多变化。这就需要通过结合家族成员谱系和身份考察,再次审视已有明代园林研究成果,梳理家族造园脉络。本文选取和文氏家族同时期的王氏家族,了解其家族造园的艺术风格变迁过程与家族成员身份、文化的联系。
1 从适隐到拓显,园林主题与审美的变化
王氏自汴梁迁居太湖东山至九代,仅少数人从仕,如八代王惟善至福建长乐县为官,九代王婉读书做官,直至第十代才出现王鏊这一杰出代表[4]。对其家族造园的文字记载也集中在十至第十一代的王延喆等九人,而恰是这两代的造园风格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中最为显著的是造园的主题。
1.1 王鏊辈的“适”与“隐”
王鏊一辈兄弟三人,王铭建安隐园,王鏊在北京有小适园,在苏州有真适园,王铨筑且适园。从园名不难看出它们大体以隐居和自适为主题,不仅如此,造园内容也基本与主题符合。王铭的安隐园:“太湖之濆,洞庭之麓,有田数亩,吾肆力而耕于是,凿其中以为池,疏其傍以为堤,除其高以为园”[5];王鏊真适园:“归来筑室洞庭原,十二峰峦正绕门。五亩渐成投老计,三台谁信野人言”[6];王铨且适园:“太湖之东,有闲田焉,南望包山,数里而近。北望吴城,百里而遥。吾弟秉之行得之……乃购屋买田,且耕且读。”[6]由上述概略的文字可知,虽然王氏兄弟三人各自际遇不同,选择了略有差异的造园主题,但他们的造园大体都具有风景优美,结合生产田地,规模较小的特征,且以隐居和自娱为主。
1.2 王延喆辈的“拓”与“显”
如果不算夫婿关系,王鏊子辈造园中有明确记载的共三人,王延喆为王鏊建的怡老园(图1)及自己的宅园、王延学的从适园、王鏊之季子王延陵的招隐园。仅从命名来看,园子延续了父辈“隐”“适”的主题,然而实际造园显然没有按照名字的主题进行。王延喆怡老园:“名园诘曲带城闉,积水居然见远津”“蓉池窥海岛,芝馆踏烟霄”“石闻穷海至,花自洛阳移”[7];王延学的从适园:“两洞庭分峙湖心,望之渺渺忽忽,与波升降,若道家所谓方壶、员峤者。湖山之胜,于是为最,楼在山之下,湖之上,又尽得湖山之胜焉”[6];王延陵的招隐园:“凌空岩岫云随起,倒影楼台水自环”[8]。可以看出,三位子辈所造园林虽然在主题命名上延续传统,但实际造园用地规模大大增加,花费大量资金用于搜奇石、罗名卉、建高楼,表达出拓展园林用地,在众人中显富贵的审美情趣,与上代截然不同。
2 从东山到城市,用地和主景的差异
王氏两代造园,不仅在主题上,而且在造园选址和主要景点打造上,呈现出明显不同的选择。
2.1 王鏊辈选址“东山”,造园景象以自然和生产为主
王氏祖居苏州东山,这里湖光山色,本就是富饶美丽的地方。因此王鏊一辈造园选址均在东山,而且各有特色。王铭的安隐园:“……太湖之濆,洞庭之麓;园,吾艺之橘;池,吾畜之鱼;堤,吾种之梅竹花柳”[5];王鏊真适园:“归来筑室洞庭原,十二峰峦正绕门”[6],文徽明《柱国先生真适园十六咏》[7]记载,其格局为前宅后园,种植了大量梅花、芙蓉,还有成片的翠竹、松柏,结合亭形成柏亭[9],此种方式在当时很常见(图2),另有菊径,生产性景观“蔬畦”“稻塍”,少量园林建筑和人工景物,如太湖石峰、款月台、湖光阁等;王铨且适园:“太湖之东,有闲田焉,南望包山香玉满场收晚稻,银丝绕筯荐溪鱼”[7],根据其墓志铭,园子为前宅后园,除了生产观赏两不误的植物景观“橘林”“田畴”“菱港”“蔬畦”“柏亭”“桂屏”“莲池”“竹径”外,还有不少人工建筑“楚颂亭”“观稼台”“观鱼亭”等。
王鏊三兄弟的造园虽是宅园布置,但更接近郊野园、别墅园一类性质。其周边的湖光山色本就是极好的借景对象。造园时局部景点打造往往兼具生产和观赏,如梅、橘、芙蓉、蔬菜、稻田或文人偏爱的松柏、翠竹等,少量的建筑也与局部景点契合,具有明显的田园桃花源和文人气质,这是明代中期造园时常见的主题手法。三者中最推崇隐居的王铭最为朴素,地位最高的王鏊较为朴素,其造景局部有城市庭园特色的石峰,而中隐的王铨则有较多的园林建筑。
2.2 王延喆辈选址城市或湖边,人造景观为主要景点
到了王延喆这一辈,父亲王鏊为其打造了优渥的生长环境,其经济条件也就更为宽裕。造园选址不再局限于老家东山,造景偏向城市园林,且不免出现铺张浪费的情况。王延喆怡老园是其为父亲王鏊养老打造的园林,后来自己入住增建。最早在城西夏家湖边上的西城桥,后扩展到天官坊与国柱枋之间,基地极大,到了“名园诘曲带城闉,积水居然见远津”[7]的程度。由于用地为城市地,其动用大量资金在园中凿池堆山,已经与父亲的园林大异其趣。而且在三件事上尤其铺张:(1)选石和叠山。石材“石闻穷海至”[10],气势“蓉池窥海岛,芝馆踏烟霄”[10];叠山体量明显,王鏊赞叹“寻山何用过城西,屋后巉岩且共跻”[6],可见假山在体量和形态上与真山相仿,更有传说唐伯虎的名联“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就是形容这座假山;(2)营造高楼[11](图3)。“楼台卑绿野,花石减平泉。 径草萋春雨,城乌起暮烟”[10],显然花费巨资并非常显眼;(3)栽植名花。由“花自洛阳移”可知,该园当时采买了一部分来自洛阳的花卉,而这在上辈造园是罕见的。
2.前宅后院的格局(引自顾凯《中国传统园林中的景境观念与营造》)
3.现保存高楼(源自网络)
王延学的从适园选址虽在东山湖边,但其造园理景的手法则与祖辈大异其趣:(1)造高楼。“湖山之胜,于是为最,楼在山之下,湖之上,又尽得湖山之胜焉[6]。”“山居尽日不见山,楼上山来自何处。中峰独立群峰随,头角森森出林树”[6],这些描述都可以看出楼的高度较大,否则难以看到峰峦形态,也无法做到湖山之最;(2)围湖造田。“静观楼之景胜矣,去楼百步,故皆湖波也。侄学始堰而涸之”[6]。对湖的改造是风景园林的常用手法,但一般都是清除湖边田地,增扩湖面,如白居易对西湖的改造。而王延学反其道行之,为了打造田园景观不惜侵占湖面,既与传统“因借”不符,也十分费财(图4)。
王延陵的招隐园也选在东山,其造景以假山楼阁为主,“凌空岩岫云随起,倒影楼台水自环,画意蓬壶余想象,会中省旧共跻攀”。[8]可见园中有楼有台,假山有一定体量,造型有画意且可以登临。另据记载还有草堂、池馆等设置。
综上,王延喆这一辈造园无论选址或是局部景点打造均转向了不惜财力,显示富贵,着力假山、建筑等人工景点的方向,完全背离了祖辈造园结合用地特征的传统。
3 具有延续性的具体技法
虽然王氏家族的造园活动在王鏊、王延喆两代间就审美和组景方面发生了突变,但仍然有一些相对一致的理景技法及偏好遗留下来,表现如下:
(1)对高楼的偏爱。王鏊建议王铨在且适园中建楼东望,王鏊和王延喆的怡老园有楼可望城内田野,王延学建高楼俯瞰湖光山色,王延陵的招隐园有倒影楼台,除了王铭安隐园这一极致质朴的园子外,其余造园均体现出对高楼的热爱。
4.重修后的从适园(源自网络)
(2)园林主体背景自然,有一定的传统文人特征。虽然王延喆这一代人在造景方面与上代有明显差异,但是园林中主体景物仍较为质朴自然。经王延喆改建过的怡老园,文震亨描述如下:“入其园,古栝老桧百章,花竹称是,石骨如铁,藓蚀之。藤萝蛇绾,汀蓼、石发、钱菌、云芝皆作,山典殷盘色。鸟雀不惊,苍翠极目,无一不遂其性……谓清荫、看竹、玄修、芳草、撷芬、笑春、抚松、采霞、阆风、水云诸胜……嘻!是真不以金碧着兹园矣”[13]。可以看出,园中古树众多、花竹繁盛,假山有藤萝汀蓼,呈现出自然野趣。植被多见文人喜爱的松、竹、梅等,“看竹”“笑春”等也均为与植物有关的景点。即使是造园较为荒诞的从适园,填湖也是为了打造隐居的桃花源景观。总体上,王氏家族造园带有文人隐士的园林风范。
(3)造园技法较为传统,明中期的江南园林理景较为重视借景与分景,尚不太关注整体格局。王室家族造园多借景田园及山湖风光。王鏊的真适园造景十六处,其中被记载在文徵明诗文中的多为局部景点,如太湖石、涤砚池、苍玉亭等,诗中几乎没有提到景点之间的关系;文震亨记录王延喆的怡老园有十多景,同样景点间没有明显联系。而这种分景记述的方式和拙政园的三十六景图类似[2],这一代的造园家大体处于重视分景而不太关心整体格局的状态。这种理景技法的产生可能是由于总体上明中期的园林建设基地条件较为完整自然,景点间距较大,所谓的景点建设只是局部改造,故而有分景的倾向。
4 家族脉络与造园风格
根据杨维忠编著的《莫厘王氏人物传》可知,王氏家族其实是商业起家。太原王氏从汴梁迁居太湖东山后,到王彦祥一代,在洞庭东山已生息繁衍了七代,为王氏家族后代的兴旺奠定基础[4](图5)。第八代是王彦祥的惟善、惟德、惟贞、惟道、惟能五子,他们根据各自专长,或商贾、或农耕,只有长子惟善至福建长乐县为官。第九代王惟道的长子王璋外出经商,次子王瑮早年也外出经过商,后农耕,只有三子王琬被送去读书。第十代是王琬的四子和王瑮一子:王铭、王鏊、王铨、王谬、王鎜,长子王铭外出经商,后以耕读终其生,次子王鏊入朝为相,身份显赫,三子王铨弃儒从商,王璋的次子王鎜同样也是商贾,经营祖业。第十一代中以王铭的幼子王延学和王鏊长子王延喆为代表,王延学弃儒从商,后经商致富,王延喆同样也是以经商为务,置办起万贯家业。另有王延陵等第。
综上,王氏家族靠经商逐步发家致富,而且身份特征和人物性格可概括为以下三方面:(1)王氏家族仅少量入仕,大量为商贾、农耕,与文氏家族世代文人身份有较大不同。王氏家族世居东山,天然有着农业桃花源的倾向,这是其家族造园主题“隐”的来源。王鏊兄弟的造园大致以隐居和自娱为主,且具有风景优美、结合生产田地、规模较小的特征。另一方面,王氏由于累有家财,故无论身份是否显赫,其造园财力较强。(2)王氏家族中显赫的官员和士大夫仅王鏊一人,且其婿、丈等为皇亲国戚或重臣,故其身份认知为传统文人士大夫,而其兄弟二人则为归隐田园的儒商或农夫。两者之间的差距是导致这一代造园主题分为“适”“隐”的诱因。相较于归隐桃花源,王鏊更加注重自身愉悦,这种思想又对其子的造园活动产生很大影响。(3)在王鏊至王延喆两代间,意识和行为大为变化。王延喆随王鏊在京多年,交游多为权贵[2],并利用其身份显赫,开当铺敛财,直至中年才收敛[2],为王氏造园积累了大量财富。这直接导致这一代的实际造园,尤其是重要景点营建有了极大转变,挥霍钱财,重视假山和楼台。
5.王氏家族(根据杨维忠编著的莫厘王氏人物传自绘)
5 结论
王氏家族造园具备如下特征:(1)具有明显脉络和延续的主题。主题与王家世代祖居东山,部分人员耕读有关,是和桃花源类似的“归隐”。无论后代如何以实际造园曲解,但至少在园名上保持了一致。另有一些共同的造园偏好如高楼等,也可以与东山的湖光山色产生联系。(2)由于个人追求和身份差异,代际间往往会在造园风格和局部景点营建上发生变化。在王鏊至王延喆两代间,造园风格从崇尚简朴自然的小园到奢华显眼的大园,从郊野园到城市园,从植物景观到人工景观,从文人特征转为显富特征,其根由与王鏊的显要身份关系密切。而王鏊与王铭等虽在造园主题上有“适”与“隐”的差异,但要远小于其与子侄辈的差别。(3)造园风格具有时代烙印,尤其是具体的造园技法和习惯。虽然在王鏊至王延喆两代间,某些造园主景和占地上发生了显著区别,但造园选址大体仍在一处完整、自然的场地内,造景使用分景设点的明中期传统技法,所用植被也有明显的文人园林特点。这说明,至少在一个短期间内,某些由身份变化引起的意识或观念突破不足以在整体上改变园林的风格。
通过对前述王氏家族关系和造园风格的梳理,不难发现,家族园林的风格一致性是有一定前提的。造园是主人人格追求和园林景境的高度融合,但人格追求受多种条件制约,即使来自同一家族内也有差异。以王氏家族来看,明显受三种条件影响:(1)祖居环境。这是其“隐”主题的来源;(2)际遇与交游。王鏊与王延喆虽为父子,但王鏊在京城为官,王延喆在京城交游后又回苏州经商,这导致他们实际造园选择的不同,王鏊低调舒适,王延喆富贵显赫;(3)个人追求。王鏊一辈中王鏊有真适园,而王铭有安隐园,其主题和造园手法体现出安适与隐逸两个方向的差异。王鏊为官,园林是休憩的场所,王铭隐世,园林即是隐居的生活场所。家族园林的相对一致以家族成员具备近似的祖居环境,际遇身份和个人追求为前提。各种影响人格追求条件的一致性和差异是家族造园风格是否变化的背后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