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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自觉到学科自信:社会学学科的本土构建

2020-01-08郝彩虹

关键词:费孝通社会学学术

郝彩虹

(中华女子学院 社会工作学院,北京100101)

习近平总书记2016 年5 月17 日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这种前无古人的伟大实践,必将给理论创造、学术繁荣提供强大动力和广阔空间。 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思想而且一定能够产生思想的时代。”随后,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 周年大会的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又提出“文化自信”,强调:“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 在5000 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厚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 社会学是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上两次讲话,前者对社会学在当前大变革时代的历史使命担当提出了要求,后者指明了社会学建立学术自信和学科自信进而以中国话语走向世界的文化基础。 在此时代背景下,回顾、梳理、反思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和学科构建,总结其中的规律和经验,对于丰富社会学的学科贡献,彰显社会学的学科自信,具有重要意义。

一、重温清末民初以来社会学发展的两段历程

自西方社会学清末民初传入中国以来,中国现代社会学共出现了两个大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是自晚清到1949 年建国的早期社会学发展时期;第二阶段是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社会学的恢复重建时期。 两个时期所处时代背景、历史条件和文化背景的差异,使得中国现代社会学的学科发展表现出不同的特征。 然而百余年来,中国作为现代化后来者和西方现代文明学习者的角色,又决定了现代社会学发展两段历程的相似性。

(一)早期社会学的发展:背景、使命、路线

20 世纪前半叶的中国社会学,是在清末民初西学东渐的历史背景下,伴随西方社会学的传入而发展起来的。 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现实和救亡图存的思想潮流,使得社会学在学科自立过程中逐渐担当起“救中国”的学科使命,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我初进燕京大学的时候,中国的社会学正在酝酿走这样的一条路子,一种风气。 就是要用我们社会科学的知识、方法来理解中国的社会文化,来改造它,找到一条出路,来使得我们不要走上亡国的道路”[1]7。

在这种使命担当的统领下,社会学界发展出了不同的学派,包括以陶孟和、李景汉为代表的“社会调查学派”,以孙本文等为代表的“社会学学院派”,以晏阳初、梁漱溟为代表的“乡村建设学派”,以吴文藻和费孝通等为代表的“社区学派”(又称“社会学中国学派”),以及以李大钊、瞿秋白、李达等人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学派。虽然学派不同,对当时中国问题本质的判断和中国出路的选择不同,但这些学派中的大多数都深受西方社会思潮影响,在西方社会学理论和方法的介绍以及本土实践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

可贵的是,在西方文化强势进入的洪流中,社会学界的很多人依然坚持了“社会学中国化”的自觉。 例如,吴文藻留学回国后,力推社会学中国化的学术运动,并将研究中国国情作为社会学中国化的路径,将社区研究作为社会学中国化的核心议题[2]。 费孝通一生的研究也实践了“用科学方法找到一条比较符合实际的社会发展道路”的学术使命[1]7。 景天魁将其概括为坚持从“中国故事”中提出“中国问题”的问题设定,坚持用中国话语说“中国故事”的话语选择以及坚持扎根乡土、层层扩展的学术路线的路径笃守[3]。

当时“社会学中国化”的自觉,除了源于“救中国”的学科使命外,还与当时整体的社会生活背景和学术共同体内部中国社会思想史和社会史研究的贡献有关。 换句话说,对于当时接受新式教育并从西方留学回国的学者而言,即便完全没有受过传统教育,但其所处的生活情境以及与学术同道之间的交流,必然使其对中国的乡土社会和传统文化不感陌生,所以在学习和引介西方社会理论时,自发的中西比较便成为可能,比如中国差序格局对应西方团体格局、中国家庭亲子轴对应西方家庭夫妻轴、中国礼治社会对应西方法治社会等。 所以,这一时期的自觉具有整体社会文化背景下的无意识自觉的意涵。 景天魁认为这一“社会学中国化”的实践,是对清末维新派和革命派融通、担当两大传统的继承、深化和发展[4]29。

(二)社会学的恢复重建:过程、特征、贡献

对于改革开放后社会学的恢复重建这段历史,是人们比较熟悉的。 学界通常把1980 年至今中国社会学的学科建设和学术发展作为一个连贯的历史来介绍,但事实上,这段历史本身是动态发展的,并表现出明显的分期特征。

李强通过分析,提出社会学恢复重建初期的四个基本特征,包括具有突出的学习和开放特征、完成了中国社会学基础建设、创建了比较完整的中国特色社会学学科体系以及探讨解决改革开放面对的诸多社会问题[5]。 应该说,这一概括是很中肯客观的。 然而,“先有后好”的重建原则使得社会学在迅速完成学科体系建设任务的同时,先天地存在学术发展的短板[6]40。

重建早期任务紧急,所以在专业人才培养方面采用“速成”方法,即通过短期培训和在边学边干中培养人才。 这有利于社会学学科体系的快速建立,但学术基础不够扎实,学术水平难以提高。到20 世纪末重建近20 年的时候,学界对社会学重建中的学术发展问题有所自觉,并明确提出中国社会学重建的主要任务和主要困难不在于扩大队伍、开辟新的领域和形成新的分支学科,而“在于加强学术建设”,“而学术建设的灵魂是学术意识”,并提出“学科视角、概念语言和学术定位,是社会学的学术意识的几个基本要素”,只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些要素,运用它们,遵循它们,在它们的引导下从事研究所取得的成果,才能被称作社会学的成果”[7]。 费孝通晚年也在各种场合多次强调社会学人类学的“补课”和“队伍建立”问题,认为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国际接轨,“学术成果是要在国际上拿出来,硬碰硬作比较的,我们要有自知之明,要有一点自觉,好好补课,努力追上去,赶上和力求超过国际水平”[6]41。

除了缺乏学术意识,缺少文化自觉和理论自觉也是社会学重建早期的另外两个突出问题。 中国社会学的重建恰逢美国实证社会学风头无两之时,深受其影响,实证主义传统以其“科学性”外衣在中国社会学界获得了强势话语,客观上导致社会学其他传统的沉寂[8]。 而20 世纪上半叶中国早期社会学的积累,除了社区学派的研究获得些许重视外,其他学派的学术思想很少被提及。其结果是,重建后的社会学几乎完全等同于西方社会学、尤其是美国社会学,大学课堂上中国社会思想史或中国社会学史课程一直处于边缘位置,以致学生的学科知识结构严重西方化[9]。 更甚之,即便学习美国社会学,也只重形式学习而轻理论建构。 正是在此种情形下,费孝通提出社会学重建的指导思想和本土化的问题、补课和队伍建设的问题,强调理论和实际相结合、教学和研究相结合,重视“文化自觉”与中国学者的历史责任以及知识分子的正气和第二次创业等[6]38-51。

费孝通2000 年在《重建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回顾和体会》中的教诲,对于学科发展具有“拨乱反正”的关键意义。 费孝通不仅为社会学重建指明了路径,即认识和理解中西方历史和传统,找出差别和差距——批判地继承本土文化和吸收外来文化,剔除糟粕,留下精华,树立追赶和竞争意识——创新、开拓、前进,建立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而且提供了具体的方法指导,即研究者要回归生活本身,通过实地调查和观察体验,在反复实践中认识社会发生发展的规律[6]39-40。 此外,费孝通还反复强调文化自觉,强调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为后继者指明了研究方向[10]。

进入21 世纪以后,在文化自觉和理论自觉的呼吁声中,社会学研究议题趋于多元,公共学科资源和研究规范化建设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11],研究者的自我反省意识不断增强[12]。 社会学内部虽然尚未形成各方一致承认的学派、研究范式和宏观理论,但在学科规范化、学术的科学性和人文性兼顾以及解释具体社会问题的中层理论建构等方面,还是取得较为丰硕的成果。 此外,社会学的国际化和本土化同步推进,在国际对话和合作交流中向世界传递中国社会学的声音,社会学本土化和本土社会学的构建再次成为学术实践议题。

综上所述,中国现代社会学发展的两段历程虽然有差别,但西方社会学的传播和扩张、中西社会学的会通以及“本土社会学”的探索、转型和更新三条路径,共同构成中国社会学发展和转型的统一画卷[13]2。 郑杭生将中国现代社会学发展的百年轨迹提炼为“立足现实,开发传统,借鉴国外,创造特色”[14]。 几代学人前赴后继,为实现社会学作为一个学科的应有担当而不懈努力。

二、作为社会学学科自信起点的文化自觉

纵观中国现代社会学百余年历史可以发现,当学术研究和学科建设有文化自觉,能立足本国文化情境和社会现实时,能取得较好的发展;反之,脱离文化和社会现实的研究,则难免流于形式或陷入方法展示,难以触及社会问题的根本,更难以构建原创理论。 学科自信是以学科贡献为前提的,或是创新、发展理论,或是回应现实需要。 如果社会学学科,在学术上无法贡献有价值的理论,在社会问题解决和人类发展方面无法提供独到科学的见解,在人的群己关系方面无法给出规律性的分析,那么其存在的合法性尚且存疑,又谈何学科自信。 社会学兼具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的性质,决定了其学科逻辑除了遵循科学性的一般规律外,还要植根于具体的社会文化情境,这样才能产生真正的学科贡献。 从这个角度讲,文化自觉甚至可以称为社会学学科自信的起点。

“文化自觉”是费孝通在1997 年提出的,“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费孝通倡导文化自觉,能够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在多元文化的世界中确立自己的位置,并在此基础上“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与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条件”[15]。 文化自觉不是好古、泥古甚或复古,而是以对自身文化处境的认识和把握为基础,增强文化辨识和选择的能力[4]21。 在一个日益扁平化的世界,这种文化辨识和选择的能力,对社会学、人类学的学术发展和学科建设具有根本意义,对国家和民族道路的选择、对芸芸大众获得更好的活法,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那么,如何实践文化自觉呢? 费孝通指出,首先要认识和反思自己的文化,其次要理解和反思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16]。 对自身的反思是理解不同文明之间关系的前提,文化自觉的“含义应该包括对自身文明和他人文明的反思,对自身的反思往往有助于理解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17]。 反思的前提是对本文化的了解和理解。

事实证明,文化自觉推动了中国社会学学术自尊的回归和学术气象的相对繁荣,是社会学确立其学科地位、实现学科自信的先决条件。 20 世纪前半叶早期社会学的文化自觉(无论是否有意识),或有力推动了社会学的学术成果创新,或直接影响了社会改造实践,很大程度上帮助中国早期社会学确立了其在国内外的学科地位。

进入21 世纪以后,当文化自觉成为很多中国社会学者的共识后,学界的自觉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对中国历史、传统和现实有了越来越多的观照,问题意识、概念体系、分析框架等本土特色越来越突出,社会学研究不再超然现实社会文化情境去简单移植或嫁接西方社会学的分析框架、概念体系和理论命题等。 二是开始重视发掘中国早期社会学的思想遗产,或通过学术研讨、出版著作等大力推动中国社会学经典的普及,或对中国现代社会学的发端和传统作本源性讨论,或专门介绍早期社会学代表人物的思想,等等。 三是从强调社会学的人文性出发倡导社会学研究方法的扩展,呼吁学界走出对数据和模型的迷恋,扎根社会底蕴,锻造田野技艺,实践学科的人文精神和社会关怀。 四是回到中国自身的历史变迁、社会继替和文化更迭中,从中国社会学的优秀思想传统出发,回溯传统,解释传统,以荀子的群学概念体系和群学命题体系作为骨架,重构中国社会学史,构建完全生发于本土历史和土壤的中国社会学的话语。 虽然这些努力尚处于初步发展甚或发端阶段,但其成果不仅丰富了中国社会学的学术脉络,而且回归社会学的人文性格、历史视野和价值关怀,为理论创新和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

三、以关怀、融通、创新彰显社会学学科自信

学科自信是以学科贡献为前提的。 社会学学科只有不负学科使命,在学术理论构建和现实问题回应方面作出本学科的贡献,才有可能得到共同体外部的承认和共同体内部的自信。 没有学科贡献的学科自信,难免落入妄自尊大的陷阱。 那么,社会学如何作出学科贡献以彰显学科自信呢?笔者认为,在以文化自觉作为起点外,还应践行关怀、融通、创新。

彰显社会学学科自信的第一步是践行“关怀”。 景天魁认为中国社会学的优秀传统特征之一是“担当”[4]7,笔者深以为然。 这种“担当”背后是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学前辈对于天下苍生的慈悲和关怀。 这种慈悲和关怀不仅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风骨,也不仅是早期社会学前辈“救亡图存”和费孝通先生“志在富民”的学术使命,还是知识分子的立身之本,是知识分子之“己”的天然属性,即“良知”。 作为“良知”具体体现的学科人文关怀和社会关怀,是社会学学科超越“担当”工具理性的价值理性,是社会学学科方向的内在指引。 践行“关怀”即身体力行了社会学的学科使命。

彰显社会学学科自信的第二步是践行“融通”。 景天魁将“融通”定义为“会通中西、贯通古今”[4]7。 景天魁认为,中国社会学的根本问题是中西古今问题,中西会通和古今贯通分别从空间性维度和时间性维度,构成了中国社会学崛起的基础条件[13]1。 田毅鹏也提到新时代中国社会学应“总结挖掘本土社会学资源,实现多重的学术对话,使社会学在植根本土的同时,实现新的世界意义上的发展”[8]。 具体到对社会学学人的学力和学养的要求来说,就是既要有中国社会思想史和中国社会学优秀传统的扎实储备,又要通晓西方社会学的发展脉络和理论思想,还要立足当代中国现实的社会条件和话语体系,在中西、古今思想精髓的对话、比较、辨识和筛选中,实现“融通”,为学科创新打好知识基础。 近年来,景天魁带领研究团队从荀子的群学思想出发,通过对群学概念体系和命题体系的梳理,构建中国本土社会学史,并与西方社会学进行对话,不失为“融通”的典范[18]。

彰显社会学学科自信的第三步是践行“创新”。 学科自信的根本是学术自信,而学术自信的根本是学术创新,包括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在理论创新方面,社会学除了要有理论自觉或理论创新意识,还需要在“融通”的基础上,走进现实社会,观察社会现象,体验实实在在的社会生活,以具有本土特色的概念和话语解释社会,并进行跨文化交流,在此基础上实现理论创新。 费孝通先生称之为“从实求知”“务实求新”,并强调这个“知”是要运用“理性”“把普通寻常的东西讲出个道理来”[1]9,实现由经验事实到理论思想的转化。 在学术实践创新方面,社会学要突破西方社会学学科脉络和研究方法的局限,探索学科知识生产的更多源头和路径。 景天魁带领的“中国社会学的起源、演进与复兴”课题组,回到荀子的群学思想源头重构中国社会学史的学术活动,体现了社会学学科实践创新的大胆尝试[19]。

结 论

本文通过回顾、梳理、反思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历程,发现无论是百余年来中国现代社会学的发展轨迹,还是近年来从荀子思想体系出发的本土社会学的重构,都表明只有将文化自觉作为中国社会学学科自信的起点,践行“关怀”“融通”“创新”的学科路径,才能实现中国社会学的学科贡献,彰显学科自信。

对于笔者这样一个学术新人来说,这一认识对于自身为人为学都有极为重要的启示。 近些年通过阅读中西社会学经典,在与先贤们跨越时空的对话和交流中,方向一点点清晰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收获不在于知识的增加,而在于字里行间所感受到的先贤们超越名利以学术为最大的学术品格。 受此潜移默化之影响,工作和生活的琐碎就不再是学术道路上的羁绊,因为只要发自内心地热爱,就没有什么能真正构成障碍。 而对于为学的具体启示,就是坚持文化自觉,带着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和社会关怀,认识和了解本国、本民族和世界其他国家、民族的历史传统和思想宝库,理解本土文化和“异文化”,融通中西古今,从实求知,务实求新,带着理论自觉观察和体验社会生活,创新学术知识生产实践,做出真正有价值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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