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应急和应急语言①
2020-01-08屈哨兵
屈哨兵
(广州大学 粤港澳大湾区语言服务与文化传承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006)
一、 引言
在这次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总体战中,截至4月上旬,习近平总书记先后九次召开政治局常委会议,若干次专题会议和一系列重要讲话与指示批示,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就是应急保障和应急管理,最为集中的论述至少两次。一次是 2020年2月3日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研究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工作的讲话,总书记指出这次疫情暴露出重点卫生防疫物资(如防护服)储备严重不足,在其他储备方面还可能存在类似问题,要系统梳理国家储备体系短板,科学调整储备的品类、规模、结构,提升储备效能。另一次在2月14日召开的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十二次会议上,总书记就这个问题再次强调,进一步提出要健全统一的应急物资保障体系,把应急物资保障作为国家应急管理体系建设的重要内容,按照集中管理、统一调拨、平时服务、灾时应急、采储结合、节约高效的原则,尽快健全相关工作机制和应急预案。
伴随着这次防控新冠肺炎的总体战的推进,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队伍驰援湖北武汉及相关地市,在救援行动中产生了针对医患沟通的语言服务需求。因应这种需求,一批来自东西南北的以语言学人为核心的战队以一种集体的力量展现出语言之力,以“战疫语言服务团”及时组建与行动为标志,以《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为基础,迅速推出包括微信融媒体版等七种方式的语言服务。随着疫情的进一步蔓延,这支中国力量又及时推出了《疫情防控外语通》,选择合适载体陆续推出超过28个语种的语言服务,体现出强烈的责任意识与担当作为。这次疫情防控过程中的语言服务功能渐次展现,既有偌大的成绩,同时也给我们提出了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国内学界较早关注语言应急和应急语言方面问题的是李宇明,他在讨论国家语言能力中谈到如何科学制定中国语言规划的时候提出了应急语种这个概念,指出紧急情况下(如反恐、缉毒、维和、救灾等)使用的语种,称“应急语种”[1],屈哨兵等在相关著述中专门列出“灾异领域的语言服务”一节讨论语言应急相关问题[2],这一次新冠疫情发生后,我国再一次以应急语言服务为主题展开了一系列的具有建设性的反思与讨论[3]。《语言战略研究》在2020年第2期上专门开辟了“突发公共事件语言应急多人谈”专栏,刘丹青、冯志伟等学者从新冠肺炎命名、社会应急语言能力、中文首发等不同角度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观点[4],有些专家团队的思考还比较系统深入[5],国内一些学术期刊如《语言战略研究》(2020年第3期)《广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20年第4期)等还就语言应急问题设立专题或专栏进行了深入讨论。国家语言文字管理部门正在积极推动语言应急相关平台及运行机制的建设,一些重要共识正在逐渐形成。
二、 语言应急:自发应急和自觉应急
语言应急和应急语言应该是一对彼此联系而又互有区别的概念。客观而论,不论是在一个多语种环境还是在一个多方言环境,甚至在某些单一语言背景不同的社会方言环境中,人们在遇到某些困难处于某种困境之中时,如果需要求助,就势必需要沟通,如果这种沟通不能顺利达成,那么这个时候一定会产生语言应急。
(一)语言应急的“源”
这里的“源”指发生源。语言应急行为的发生源有两个:受困方和施救方。
发生源一:受困方,即发生源是来自受困者。受困者源于自身脱困的需要,通过语言表达的方式来求援求救,这种情况在人类生活中经常出现,因为太过平常,我们通常不会把这看成是语言应急的一种表现,原来在学术话语体系中也较少使用这个概念,但事实上它确实存在。在这一次疫情发生现场,数以万计的患者生病需要救治,在这种寻求救治和接受救治的过程中,他们发出种种言语求救的行为是再正常不过了,这应该看成是一种语言应急。
发生源二:救援方,这一方既包括知晓了受困者的某些信息然后把它通过及时有效的方式转达出去的行为方,也包括救援者直接选择最为适切的语言与受困者进行沟通从而达到施治施救目的言语行为方。这些更应该看成是语言应急。
(二)自发应急
从语言应急发生体应急反应的性质来看,语言应急分成两种,一种为自发应急,另一种为自觉应急。
所谓自发应急,就是指人们在灾异现场陷于语言困境时,会自然而然想到用最为适切的沟通方式来寻求帮助脱困或者提供帮助解困,临时发生是其最主要的特征。例如2010年玉树地震中藏语小学生为前来搜救的人员提供现场翻译帮助就是属于这种情形。这种语言应急不是事先有所准备的,而是在灾异语言困境现场因为某种需要而“临时”发生的,是一种自发应急。
钟南山院士2016年接受央视《大家》节目采访的视频显示,在某个救治现场,钟南山院士进入病房前首先询问的是“他(指患者)讲什么话?”[6]旁边的同志介绍说“讲普通话也可以,广东话也可以”。在知晓患者能讲普通话后,钟院士全程才用普通话与患者沟通病情。这个细节或许是一种自发的行为,可以看成是语言自发应急的一个例证。当然,这种自发应急的前提是当事者应该具有操持或听懂某种语言或方言的能力。在这次应对疫情全球蔓延过程中,钟院士又使用英语与其他国家疫情现场的同行流利交流,介绍中国经验,也不妨看成是语言自发应急的又一种表现。
来自受困者的自发语言应急的例证较少,但一定真实存在,因为人们处于灾异现场的时候只要有可能就会发出呼救,这种呼救就是语言自发应急。上面提到的钟南山院士病房与患者对话时患者对院士说“麻烦你们了,救救我啊”就可以看成是这种受困者的语言自发应急的表现。
(三)自觉应急
自觉应急是目前工作的短板。这里的自觉强调的是在灾异环境存在语言困境的时候,救援施治一方积极主动系统有效的语言应急,借用一个哲学术语来讲,这应该是一种从必然王国跨越到自有王国之后出现的样态。自觉的“觉”在这里是一种掌握了规律的“觉”。
语言自觉应急具有三个基本特征。
特征一,在灾异事故发生前,有一个针对某类灾异事故的应急系统,有着相对完备的资源清单和应急能力。在这个应急系统的资源储备的目录清单里,保有着相应的应急语言的基本种类,同时相关的当事方或者组织方都具有这方面的语言应急意识和基本的应急能力。这一次疫情防控阻击战中,相对的资源清单储备是短板,但相应的应急能力并迅速形成语言应急清单则可以看出一种应急自觉。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呼吸科主管护师张静静学习黄冈当地方言,着手制作手册,用简单明了的文字表达医护们的意思,几经修改补充,形成了一本《护患沟通手册》。张静静这种自发的语言应急表现体现了一种非常可贵的语言应急的素质与能力。同样是来自山东的第五批援助湖北医疗队,在进驻武汉48小时内,齐鲁医院医疗队成员就组织编写出了武汉方言使用手册及其配套的方言音频材料[7]。被称为“火神山ICU硬核唠叨护士长”的陈静有着31年军龄,也同样制作了一本《新冠护患沟通手册》,有字也有图,方便易懂,护士能通过手册迅速了解患者诉求更好地照顾患者[8]。这些都是自觉应急能力的出色表现。
特征二,在灾异事故发生后,有快速聚集和组织调度的机制,这种机制受到相关法律法规的保障,能够保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到达第一现场并发挥作用。这一次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在国家语委指导下成立的“战疫语言服务团”,根据语料库统计和医用场景调研,用不到3天的时间研制出的《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有微信版、网络版、融媒体口袋书、迷你视频版、抖音版、在线服务系统、即时翻译软件七种载体,并在语言服务实施的过程中不断进行灵活地调整与扩展,充分体现了一种来自体制机制层面上的自觉应急。下一步应该在法律法规及国家机制层面进一步予以建设明确,使语言自觉应急获得更多的支持与保障。
特征三,在灾异事故结束后,进行一套相对规范的行为检视,这种检视包括对灾异事故所涉的各种语言应急发生的资源进行集合提升。目前语言应急储备与可能发生的灾异事故所需求的可能资源之间有比较大的资源缺口,应该借每一次的灾异事故的应对经验使相关的资源储备库更加完善丰富,同时也要相机做好相应的学术研究和学科建设,按照平战结合的原则把各项工作落到实处。只有这样,才可以说做到了一种比较完善彻底的自觉应急。
三、 应急语言:需求、规划、使用
如果说语言应急是一种基于行为选择视角的考量,那么应急语言就是一种基于符号系统视角的考量。应急语言至少应该考虑三个问题,一是应急语言的需求,二是应急语言的规划,三是应急语言的使用。应急语言的需求实质上是要回答“要不要”,应急语言规划实质上是要回答“要多少”,应急语言的使用实质上是要回答“通过什么方式达成”。
(一)需求:要不要
随着国家语言能力建设任务的提出,我们认为有进行应急语言建设的需要,理由有三。
理由一,是当代社会对人的生命价值更加重视的必须。出于保障人民生命安全的目的,这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基础上的一种必然选择,保障受困者不至于在灾异现场陷于某种语言困境却难以获得帮助救治。
理由二,是当今社会应对各种灾害的必须。现在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事件、社会安全事故等需要有应急语言,很多灾害的发生在相当程度上是和人类生活的现代化进程密切相关的。一体化世界背景下的某些事故一旦发生,其速度与规模影响常常非常惊人,这次新冠肺炎作为第一个冠状病毒大流行就是明证。如果人类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进行全球范围内的救治,就需要有信息共享和经验分享,这势必需要应急语言来提供更加及时的语言服务。
理由三,是人口流动生存的必须。世界现代化的进程中人口人群跨区域流动已经成为一个常态,世界经济全球化人员跨国界流动更是一个大势。当人们在某时某地遇到了他本人难以解决的困难而陷于语言困境时,并无一种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都通行无阻的交际工具——即使英语作为国际语言也难以解决,因为并不是人人都会英语。此时一定需要各种应急语言来帮助人类社会的更多成员,这是现代化和全球化过程中必须具备的条件。
(二)规划:要多少
应急语言规划回答需要多少,要回答好这个问题,至少也要从三个不同的维度进行审视。
一是空间维度。基于目前对国际国内两个层面有多少种语言及相关语料库的准备,可以依据一定的标准提出要进行多少种应急语言储备的计划。这里的标准既包括对各种语言(包括方言)使用人群规模的划分,也包括对不同空间区域风险发生历史及风险发生概率的判断,当然也包括现有的资源组织能力的掌握与使用的能力水平。
二是类型维度。这里的类型主要是指灾害类型,可能发生的各种灾害类型的不同,有针对性进行应急语言准备的内容可能是不一样的。例如自然灾害中的地震灾害,由于处于地震带上区域各有不同,相应的语言环境也各不一样,灾害一旦发生,就应该第一时间进行有针对性的应急语言力量的调配,应急救援体制机制中就应该有这方面的准备。当然,如果是区域性的灾害,首先应该考虑的是本土救援力量的投入,本土语言或者方言就自然成为应急语言的首选。再例如城市大型建筑设施发生重大安全事故,鉴于城市人群聚集和使用国家通用语言的普遍性,应急语言的选择自然和偏远地区的选择不一样,但是同样也会涉及如何使用更加简易有效的应急语言符号系统的问题。如果是在国际化程度较高的场所,像国际机场或者他国人士居住活动较为集中的社区,在应急语言储备预案当中的设计也应该有所不同。
三是精细化维度。在各种灾异困境中,应急语言精细化到什么样的程度才比较理想?从理论上来说,当然是精准到具体的每一个自然人所能操持的语言(方言)为最好,以这次白衣战士驰援湖北使用的《湖北方言通》为例,“战疫语言服务团”成员在《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的基础上,以荆州话片为范围,利用自身的资源组织优势及时推出了荆州六个县级市的医患沟通普通话与方言对照材料[9],收到了比较好的效果,得到了驰援湖北荆州的广东医疗团队的好评。
但应急语言精细化要做到更加细致的程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拿这次“战疫语言服务团”的实践来说,首先是因为本次抗疫阻击战前后持续两月有余,语言服务有现场进行资源组织的时间,如果是更加紧急的现场救援,例如自然灾害或者重特大安全事故之类,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其次因为恰巧有在地资源,有专业人士进行组织,如果没有在地资源一时间也没有专业人士,那么就会对平时的应急语言的资源储备及机制预案提出更高的要求。
(三)使用:怎样达
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现在的救援体制机制以及学科学术力量和社会动员力度,很多事故场合难以精细化到“一人一策”“一人一语”的水平,需要换个思路,在保障一定的应急资源条件的基础上,增加另外的路径角度来考虑语言达成问题,这里面就包括各种类型各种方式的简易应急语言的设计及其替代方式的使用。举四个在这次疫情阻击战中的例子。
例子一:通过应急语言基础资源表达
这次“战疫语言服务团”在研制推出语言服务产品的过程中,以北京地区和武汉地区的专家团队为主紧急研制的《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能够把湖北九个地市(后来又增加了两个)医患之间重要的沟通场景可能出现的词语一一进行普通话和方言对照,这就是应急语言基础资源,为前线医护人员与湖北各地的患者沟通搭建了一个最为重要的基础平台。这是怎样达的最好阐释。
例子二:通过文字书写表达
媒体报道武汉的一个叫老肖的重症患者要转运出发去重症监护室,在转运出发之前,这位呼吸不稳的病者用颤巍巍的手写下了两行大字:“我的遗体捐国家。我老婆呢?”这就是一种应急语言的载体,他无法用口语来表达,就选择用文字书写的方式来传声[10]。
例子三:通过语言科技表达
由于一线医护人员反馈“按钮不方便”,很难拿着手机点击屏幕来选取相应的场景语句对照,李宇明、赵世举等提出能否改成语音指挥,并尝试在翻译软件中实现,得到了科大讯飞与传神科技两大语言服务科技公司的关注与支持。尽管语言应急过程支援支持系统的研究目前还没有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但相关技术和手段实际上在社会语言生活中已经实现,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及时进行集成,既往的语言生活中还没有进行准备的需要尽快加以研究创造。语言科技助力应急语言发力达成大有可为。
例子四:其他可以利用的肢体语言表达
由于医用口罩的密闭性,言语交流着实不易。与病人共同抗击疫魔,又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山东支援湖北医疗队创造了一套应急手语就用肢体动作代替言语交流:右手搭在左臂上,意思是“测血压”;手掌塞在腋下,代表着“量体温”;双手一高一低举过头顶,示意“更换输液瓶”……在无声中提高工作效率,更好地救治病患[7]。
四、 应急速率和应急质量
整体看来,应急速率侧重语言应急行为,应急质量侧重应急语言规划。前者重时间速度,后者重内涵布局。
(一)应急速率
无论如何,灾异事故发生需要语言应急的时候,应急速率是要优先考虑的。影响应急速率的因素有四个。
一是灾异事故的范围和程度。很显然,灾异事故波及的范围越广,程度越深,其对来自外地的各种救援力量的倚重就越大,自然,救援力量抵达的速率受到的影响和制约也就越多,对语言应急的挑战就越大。这次湖北多地尤其武汉一段时期内疫情严重,但很多医疗队到达驰援目的地后都发现与当地新冠肺炎患者沟通困难,湖南、山东、广东等省的医疗队在一线现场都及时作出了应急反应。如果把这个语言服务的观察范围扩大到翻译或者是语言宣传激励口号方面,那几乎可以说全国东西南北都有着非常及时生动的体现。
二是灾异事故发生地区与人群。如果发生灾异事故的现场是一个同语同言的地区,或者是国家通用语言通行程度很高的地区,那么,当灾异事故发生时,语言应急的速率自然会比较高,但如果发生在一个国家通用语言通用程度不高的地区,或者受困的是对国家通用语言掌握程度不高的人群,例如这次新冠肺炎袭击对象很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很多人可能不太会说普通话,此时语言应急的速率就会因为寻找和组织沟通资源的过程而受到影响。
三是灾异事故类型。前文也提及过,灾异事故有不同的类别,至少包括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事件、社会安全事故等。严格意义上讲,每一类灾异事故只要涉及到人,都可能产生语言应急的需求。如果从应急速率影响角度来看,有可能突发公卫生事件对这方面的要求更为迫切,因为这类灾异事件中最直接的被损害主体就是人,并且如果随着灾害的流行范围的加剧,还有可能超出特定的区域而扩散开去,就像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蔓延一样。
四是灾异事故所需要的语言资源的储备水平和应急反应机制。这一次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国家语委指导下成立的“战疫语言服务团”根据语料库统计和医用场景调研,用不到3天时间研制了《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融媒体书为例,分诊疗常用语句、诊疗常用词汇两部分,共156个词语、76个短句。每个对应语句、词汇都以普通话、方言和音频二维码分别标识,供医疗工作者和有关人员参考使用[11]。
“战疫语言服务团”之所以能够在较短时间内研制推出《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和中国语言文字事业规划进行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所奠定的语言资源基础分不开,也和近年来我国正在逐步形成的中国语言生活派的队伍的学术价值取向分不开,在国家遭逢新冠肺炎疫情的袭击之后各方力量能够比较迅速地集结起来,分合有度,隔空互动,尤其是得到像商务印书馆、科大讯飞这样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文化科技企业的实质性支持,形成了一种良好的运行机制,成为应急速率的重要支撑。当然,从更大范围来看,语言应急速率的影响机制更直接地还要受到语言受困现场的抵达与使用方面的考验。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还需要在通达机制的预备、一线施救人员的语言应急资源的预备及能力素质等国家应急体系建设方面补齐短板。
(二)应急质量
前文说过,如果说应急速率更多的是从语言应急行为的角度来进行考量,那么应急质量则更多的是从应急语言规划的角度来进行考量。影响应急质量的因素也有四个。
一是应急语言对应度。这里的对应度是指施救方所使用的应急语言与语言受困者能够理解并进行沟通的语言的对应程度。完全要求像本地人那样无障碍沟通在很多应急救援现场是不可能的,否则就不会有应急语言的选择,所以在对应度上应该首先保证应急语言能够大致对应的一个基准。这次在湖北选择有代表性的地市推出《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的思路是可取的,以保证起码的信息获取和诉求表达的需要为原则。当然,这也提出一个课题,在发生各种可能的灾异事故的时候,如何快速进行语言受困者的语言需求确认并进行及时适当的应急语言的针对性选择。
二是应急语言的容易度。容易度考量有三个含义:最容易理解应急语句,例如美国 “平易英语(Plain English)”,日本的 “简约日语”“减灾日语”“平易日语”都属于此类[12];最容易理解应急符号,例如国际通用求救SOS显示,现场反复发出三长三短的声音信号,三声短三声长再三声短莫尔斯电码都是这样,还有在各种应急现场的手语显示、旗语显示,像面向聋哑人士的应急救援手语、人民防空警报手语[13],还有在紧急情况下将一面旗子或一块色泽亮艳的布料系在木棒上呈横向“8”字形持续挥舞这样的旗语等都属于此类,当然也包括直接用文字表现出来的符号,例如在雪地海滩草地上留下SOS(求救)、SEND(送出)、DOCTOR(医生)、HELP(帮助)、INJURY(受伤)、TRAPPED(发射)、LOST(迷失)、WATER(水) 这样的显著文字标记,这些是国际民航统一规定的地空联络符号[14];最容易转达的呈现方式,严格意义上这不是应急语言的范围而是应急行为路径的选择了,像这次战疫语言服务过程中选择微信、网络、抖音、迷你视频,尤其是借重科大讯飞这样的语言科技企业进一步方便医患之间的了解沟通,提高了应急语言的一线抵达的效率。
三是应急语言覆盖度。应急语言的覆盖度要回答两个方面的问题:有多少种应急语言(方言)?这些语言(方言)覆盖了多少灾异场景和语言受困者最需要表达的受困内容以及施救者最需要表达的施救信息?关于多少种应急语言,是指在应急物资储备系统中可以有多少种应急语言(方言)。这次《抗击疫情湖北方言通》涉及湖北地区的九种方言,后来根据战疫需要又增加了大冶和恩施两地方言。这种增加一方面说明有基础,另一方面也说明并没有现成的储备。因为这次湖北疫情波及区域广并且延续时间超过两个月,所以才有后续进行资源组织追加应急语言清单的可能,但鉴于很多大灾难发生得十分突然,短时间形成巨大的灾害和十分紧迫的语言应急需求,如果没有覆盖面适当的应急语言,则会错失救援良机。基于这次湖北抗疫的语言服务的启发,可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起应急语言(方言)的清单,再进一步推而广之,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甚至全球范围内建立应急语言清单。当然,这不一定全是一个国家能够担负得起的责任,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追求使得我们应该在这方面做更多一些的思考。
关于可能涉及的灾异场景和语言受困者最需要表达的受困内容以及施救者最需要表达的施救信息这方面的语言(方言)覆盖,指应该有多少种词表句表。由于灾异事故种类繁多,这方面的应急语言准备有大量系统性的工作要做。以自然灾害事故为例,像我国属于易发多发地震、地质灾害,洪涝、干旱、极端天气事件,海洋灾害,森林草原火灾等重特大自然灾害的国家,这些灾害通常分布地域广、造成损失重、救灾难度大,一旦涉及人员伤亡和语言抒困需求,相应的应急语言就应该迅速配套,目前尤要加强这方面的应急语言清单的建设覆盖,这是我们国家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方面必须尽快补齐的一块短板。
四是应急语言的层级度。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事件按严重程序分为特别重大(Ⅰ级)、重大(Ⅱ级)、较大(Ⅲ级)和一般(Ⅳ级)4个级别(社会安全事故不分级),那么应急语言内部是否也需要分层分级?例如也分成一级应急语言词句表、二级应急语言词句表直至三级四级。如果要进行这样的分层分级,那么每一个层级的尺度该如何确定?它们与相应的灾害事件类型及级别具有一种什么样的对应关系?很显然,机械一一对应可能并不合适,每一个层级的应急语言的具体内容是哪些还需要进一步梳理研究。我们不希望在发生各类灾异事件之后再去进行检验,但我们可以通过一定程度的沙盘推演将这个工作提前做得更充足一些,这样在真正需要应急语言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提供更加具有针对性的语言服务,尽最大可能救人于困境渡人获新生。
五、 申论与建议
以上讨论了语言应急和应急语言的几个基本问题,在这里再基于语言应急和提高应急速率、应急语言和提高应急质量、建立语言应急体制机制作三方面的申论与建议。
(一)重视演练培训和语言应急队伍建设,建立平战结合语言应急机制
一是语言应急教育演练培训。鉴于在各类灾异事件现场呼救和施救的紧迫性,身处困境的双方都应该具有起码的语言呼救的技能和语言应急的意识及基本的语言应急的技能。在国家应急法规及预案关于培训演练的要求中,除开各种语言应急标识的设置使用外,鲜见语言应急行为方面的设计与安排,这不得不说是教育培训演练系统中的一个缺陷,需要及时补足补齐,其中也包括及时编撰相应的语言应急培训手册。要做好这方面的工作,需要首先做好相应的学科学术方面的准备和体制机制上的建设。
二是要切实建立起一批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的语言应急队伍。为了应对各种各样的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事件、社会安全事故,在准备得有或者临时组建的各种各样的抢险救灾的诸多专业队伍中,唯独缺少语言应急队伍。这次新冠肺炎应对实践表明,关键时刻有一支能够冲得上去的语言应急队伍的重要性,它可以极大提高语言应急的速率质量,至于这支队伍和主场其他队伍之间的关系,有机结合比并行更好,就像这次疫情防控总体战中很多前线医疗队中有防止医护人员发生院内感染的专门力量和岗位一样,语言应急队伍必要时也可以并且应该成为各种救援队伍中不可缺少的保障力量。
三是要有一个具有平战结合特征的语言应急机制。语言应急从本质上讲和其他应急并无实质性的区别,但由于语言本身具有的工具性和嵌入性特征导致我们很多时候对其重视不够,语到用时方恨少。如何破解这个问题?建立平战结合的语言应急机制应该是一个思路。除开人才队伍储备之外,利用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提供的可能条件,使我们能够有意识地做好现代语言技术在应急中的集成工作,这里面既包括信息传递和力量动员,更重要的是能迅速整合应急语言资源并根据灾异现场的需要随时派上用场。现在的可能更多不是技术层面上是否更够达到,而是能否提得出更加有针对性的应急需求,至少现在还缺少基于发现问题的系统演练,人工智能基础上语言技术机制集成还有不少工作要做。
(二)建立应急语言清单,加强相关人才储备和学科建设
一是要分门别类建立系统的应急语言(方言)清单。对关涉应急质量的四个度(对应度、容易度、覆盖度、层级度)判断标准不同,应急语言(方言)的清单就不相同,所以要分门别类建立应急语言清单。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建立起基本清单目录并确定优先序列,这里包括:①多少种语言,跨境语言视角下和“一带一路”视角下的应急语言目录优先;②多少种民族应急语言,灾害事故多发地区且一般救援力量难以组织的区域的语言优先;③多少种方言,各种事故频发多发地区领域的方言优先;④多少个场景,不同类型的事故最常见的语言受困的内容优先。在优先目录确定之后进行清单内容整理,然后在此基础上根据语言应急质量的四个度进行扩展细化。这是一个系统工程,在信息化时代,尤其要重视基于人工智能的清单反应与数据抓取遴选,这样才会在各类突发事件发生时能够迅速有效组织资源,使语言应急行动更加精准及时。
二是要加大应急语言人才培养并科学做好相应的应急语言人才储备和相关的研究基地的建设储备。国家语委在这次疫情防控语言应急表现的基础上及时组建“战疫语言服务团”,这在国家语言服务历程上应该具有标志性意义,这个服务团为突发公共事件相关的预案制定、防控处置、恢复重建、国际协作等方面的应急语言需求提供支持,重点进行了相应的队伍建设、产品建设、资源建设和学术建设。寄望我国应急语言人才的储备和相关的建设能够成为中国故事和中国话语表现的一个生动例证和有力支持。
三要加强语言应急和应急语言研究,适时提出应急语言学的建设任务。鉴于中国语言生活派的使命责任意识和相应学术旨趣及学科基础,应该及时提出应急语言学的建设问题,使其在领域语言学系列中占有一席之地。目前还未对应急语言学的内部学科学术机理进行全面系统地梳理,但毫无疑问其作为一个新的学科研究的分支所需要的时代与社会需求已经显著存在,作为学界应该对此作出学术相应。本文从语言应急及应急语言两个角度所进行的相关观察例说与思考分析,大体上也可以看成是和应急语言学建设有关问题的一些初步探讨,下一步如何进行全面系统地建设绝非某个部门或者几位学人所能胜任,相信这个新的研究领域会成为语言学界及其他相关学科领域共同关心的话题。应急语言学研究的基本学术使命,就是在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过程中语言强国的贡献不缺席。
(三)尽快完善从规划到预案直至法律层面的语言应急的体制机制
一要推动语言应急机制和应急语言建设尽快成为我国“十四五”应急专项规划建设的有机组成部分,现有的应急体系建设规划中是没有明确将语言应急和应急语言纳入其中的[15],明确语言应急产品和服务的发展方向。虽然相对其他的应急物资储备而言,语言(方言)资源作为物资储备有其特殊性,似乎并不存在有一个物理空间将其“存放”到那里,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一个随时可以应急启用的资源系统,包括应急人才队伍的储备,我们一定会在各种突发的灾异事故中出现不能及时进行语言纾困的情形。因为语言在物质形态表现上的“无形”,更需要在进行相关储备的时候用力用心,将语言应急列进各类事故应急的目录清单,将应急语言储备列进应急物资储备的目录清单,使其成为国家专业应急救援队伍应急救援能力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国家综合应急保障能力的有机组成部分。
二要推动语言应急机制和应急语言及相关产品储备能够成为国家应急法制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16]为例,该应对法第十七条的内容是“国家建立健全突发事件应急预案体系”,建议国家及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在制定总体应急预案、部门应急预案或者具体地区的突发事件应急预案的时候,有必要将语言应急作为预案的一个内容明确列入,在有多种措施可供选择的前提下,根据“应当选择有利于最大程度地保护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权益的措施”(第十一条)的原则,将应急语言(方言)的选择作为一种有利措施列入,根据“人民政府应当加强专业应急救援队伍与非专业应急救援队伍的合作,联合培训、联合演练,提高合成应急、协同应急的能力”(第二十六条)的要求,在应急预案或者地方相关法律条例中将语言应急能力纳入合成应急协同应急的培训演练内容。在我国《突发事件应急预案管理办法》[17]中也应该留有关于语言应急的一席之地。该管理办法第十一条是“政府及其部门、有关单位和基层组织可结合本地区、本部门和本单位具体情况,编制应急预案操作手册,内容一般包括风险隐患分析、处置工作程序、响应措施、应急队伍和装备物资情况,以及相关单位联络人员和电话等”,第十五条规定“编制应急预案应当在开展风险评估和应急资源调查的基础上进行”“全面调查本地区、本单位第一时间可调用的应急队伍、装备、物资、场所等应急资源状况和合作区域内可请求援助的应急资源状况,必要时对本地居民应急资源情况进行调查,为制定应急响应措施提供依据”,这也要我们主动作为,进一步加强论证及相关建设,推动应急语言及相关的应急语言产品被纳入应急物资储备保障范围、语言应急队伍进入应急资源序列。也可以考虑先启动语言文字管理部门的相关应急预案的制定。
以上申论建议的目的,是想从语言应急及应急语言角度对国家治理体系的建设和治理能力的提高有所贡献,这个角度在整个国家社会生活中或许不是一个备受关注的角度,但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