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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选本批评的价值追求及其当代启示*

2020-01-08葛瑞应

文学与文化 2019年4期
关键词:选本孔子文学

葛瑞应

内容提要:在价值学视域中,删选意味着价值的生成与呈现,选本之“选”具有丰富的价值评判意涵。《诗》“述而不作”的价值追求奠定了选本“以述(选)为作”的选家主体呈现方式和基本的批评策略。而选本形成的文本结构性关系将具有极大惰性的文学观从工具性对象转为批评性对象,给予了选家以主动凝结文学观的压力。此外,选家还通过辨体来确证文学价值、形塑文学观,选本批评由此提供了由资格到品质的层递评价标准,这对当代“没有文学的文学批评”之危机有启发意义。

选本,顾名思义,是选者将符合其意图与标准的作品编选而成的合集。作为文学作品载体的一种,选本广泛存在于古今中外文学的传播中。按古籍四部分类法,选本存于集部,即收录诗文词总集、专集的部类。在中国文学语境下,选本价值独特:其最直接的价值体现为对文学作品的载录,即收藏价值,这对早期文学的发展尤为重要。再者,随着“众家之集,日以滋广”,为便于引导读者,使其免于“劳倦”,选本在“采擿孔翠,芟剪繁芜”的基本功能的基础上,批评的效用日渐凸显,选本通过选文取舍、序跋以及评点等形式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关于选本功用,早有共识。如鲁迅先生说道:“评选的本子,影响于后来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还远在名家的专集之上。”胡大雷也认为:“选本是不断需要的,它总是以载录优秀文学作品的面貌出现的,就这个意义而言,好的选本的生命力远远超过文学史著作。因为文学史写得再好,也总是具有时代性的,也总会出现时代的局限。”选本繁复多样,二人言说的也是选本中之优秀者,那么,选本为何以及是否“总是”以优秀为标准?这个标准又从何而来?

文艺作品的多层次价值与价值实现会有时间错位现象,于是出现文学接受冷热之区分。如何使冷的文学得到储存,热的文学有未来的价值预期?应在同文类的纵向河床中给予文学基本评价标准,使得冷的文学储存有理由,热的文学有思考空间。那么选家秉持何种评价标准才能实现对“价值彰显”与“存储模式”的妥善分配?此中既有不同时代文化环境或文学观的规约,亦有选者本身价值诉求的差异,影响程度不同,相应的个性化理论问题就有差异。这个问题须从选本的批评活动,即“选”的价值意涵处开始分析。

一 删选的价值学意涵及选本批评活动

价值问题很大程度上可以转换为选择问题。胡塞尔在《伦理学与价值论的基本问题》中通过现象学方法尝试对伦理学问题进行复原,他认为伦理内在要求一种价值选择的自主性,而价值的比较体现为选择行为,价值选择同理性相关,对于好坏的选择可能是非理性的结果,但理性推论能给予我们指导,所以,“毫无疑问,优先选择的价值是由这种认为好的价值来制约的”。李德顺则将价值哲学研究分为存在论、意识论、实践论三个面向,“选择”贯穿其中,尤其在“存在”中,选择是使主体与对象客体发生价值关系的重要契机。在“意识”与“实践”中,选择行为表征主体性以及价值意识、价值标准、价值评判等内容。统而言之,删选过程即价值生成与呈现的过程。

我们由此进入选本价值活动的探讨。选本活动包含选家、选本、读者三个要素。其中,选本作为核心要素,连接选家与读者,也是今人考察选本活动最为可靠的依据;选家作为价值主体,通过对作品的删选决定选本的基本面貌;读者在选本活动中的位置及权重因文学的传播度、接受度的差异而有不同变化,不能一概而论。如鲁迅认为:“读者虽读古人书,却得了选者之意,意见也就逐渐和选者接近,终于‘就范’了。”而陈允衡曾论:“然宁简略,使读者自得之章法,是所最重。”后者看似信任读者鉴赏力,推崇选本维持作品本然的质地,少批评的介入,但寻踪“章法”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被选家精心设计的。选家对读者的态度不同于创作者对读者的态度,若按照接受美学的说法,后者存在着“隐含读者”,即作者为完成文本所假设出的对作品首肯、赞赏的读者形象。这是创作阶段作者主动组织的一种对话关系,对某一篇作品有效。而选本面对的是多篇作品,选家的重心在于由选而生的批评,选家往往含有明晰的文学或道德的价值诉求,读者的反作用并不显在。依据价值哲学相关内容,我们可以把选本活动大致描述为:选家萌发“选”的意识,在作为实践层面的文学制度和作为意识层面的文学观的相互作用、在价值关系和非价值关系的统一中形成具有个性的选文标准,并将其实践于选本中,如图所示:

具体而言,选家对作品的删选,理论上首先从彼时文学观与文学制度的双重考察中寻找价值评判的依据。文学观,即文学价值意识,是文学接受者在特定时代凝结而成的对文学的根本看法,回答“文学是什么”的问题。文学观经由接受主体提炼、内化后往往被当做不证自明的思维框架,一旦成形,就被当做工具性对象,具有极大惰性。而选本批评的特性在于,被选文本形成的结构性关系将惰性文学观从工具性对象转为批评性对象,给予选家以主动凝结文学观的压力,此时的文学观就带有强烈的积极评价性质,在选本活动中起到或显或隐的定向作用,具有价值导向性。

文学制度包括文学创作、体制、体性、批评、发展等,饶龙隼用此词来指称文学活动,认为它可以“从整体上涵盖中国文学活动诸层面”。文学观往往在文学制度中生成,选家可由此获得直接的选择标准,但多数选家不止步于此,也即不会满足于贮存价值已充分发酵并获得广泛认可的文学作品这一简单目的。因为选本活动本身也在文学制度范围之内,选家更倾向于通过“以选为评”的策略贡献新的文学观。在此文学观和文学制度的相互作用中,选家的主体尺度体现为价值关系,如选家个人理想、标准、好恶、趣味甚或单纯的情绪。选本的客体尺度体现为非价值关系,此中内蕴着选本的自在规定性,选家总是在平衡二者的过程中锚定选择标准。

以上是理论层面的描述。实际情况是,中国的文学观本身经历了从无到有、从简到繁的过程,在文学的自觉时代到来之前,文学长期处于蛰伏状态,加之文学新形态不断生成,选家对文学作品的判定以及对自身价值主体的体认就并非易事。那么选家是通过何种机制以实现其价值追求的?

二 辨体:选本的层递批评机制

选本批评依靠选文、序跋、评点等要素。“以选为评”的策略体现在选文方面:选家将静态的诸多作品置于一处,进行新的整合从而产生价值。分散的作品在选家文学观的聚合下获得了新的意义,从而产生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效应。与此同时,序跋、评点等典型批评形式与选文一道将选本经验概括为理论的形式,从而使选本常成为汇集最新古代文学批评成果的载体。此为选本批评的表层。而选家面对不同文本而能够产生批评意识的深层动力则来自对所选文本的质的整体评价,即辨体。

辨体意识肇始于《诗》的“四始六义”,现在看来,这是编选诗集的客观需要产生的成果。但此后的选本中,辨体成为选本批评的重要内容。明代徐师曾在《文体明辨·自序》中说:“是编所录,唯假文以辩体,非立体而选文。”在此,选文就完全成了“辨体”的工具。宋以后至近代,与辨体相对立的破体也成为文体探究的一个面向。前者主张辨明和守护文体,后者主张打破文体界限,使各文体互相融合。无论辨明还是破界,均须对文体进行学理式认定,而认定过程即是为文体立法,标准随之产生。明晰的文体界定使批评有旨归,创作有依据,对文类兴盛有极大作用。

在文艺评论价值体系视野中,文学评价标准分为两种:一是判断是否为文学作品,此为“资格评价”;一是判断是否为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此为“品质评价”。选本辨体兼具两种评价功能,也可相应地分为两种类型:对新兴文学形式的辨体可以及时、学理地确证其价值,进而使其迅速走上经典化轨道。如现存最早的文人词选本——《花间集》,很典型地体现了对“词”这一体裁的文体确认。其序言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词学论文。它对词体的特征、功能和渊源做了完整的论说。词学批评肇始于此。由此看,辨体亦是文论发展的动力。另一种辨体是对已成经典的文体进行深入辨析,这可衍生出更高一级的评价标准,即由“资格评价”上升到“品质评价”,典型如《唐诗品汇》。不同于唐人选唐诗的当代性,明人选唐诗只是元人复古宗唐的余绪,唐诗的文体早已完备。但《唐诗品汇》从风格论入手,将唐诗建构为一个完整严密的体系,成为自宋至明最完备的唐诗选本。《唐诗品汇》用大量作品直观地展示唐诗的演变过程,从“审音”的维度进一步深化、细化了唐诗辨体,高棅通过它来确立唐诗何音为正,何音为变,从而判断唐诗高下。

古代文学选本的辨体意识对当代文学批评颇有启发。在制度规划下,当代文学的创作、批评、理论各有分工,如不考虑语境,要求当代文学选本的辨体功能只能是一种苛求,因为显然这是文学理论家职责所在。但明晰的分工同样弊端重重,如“没有文学的文学批评”饱受诟病,“文学批评不再是关于文学的批评,而成为关于批评的知识生产……放逐了作为文学批评之活力所在的美学直觉”。在此情境下,选本是否对批评有补偏救弊的意义?余虹认为,中国文论要么对大共名“文”进行形而上的玄思,要么对已然在此的各体之文进行具体的历史考辨与经验归纳,因此,它主要由总体文论和诸体文论这两极构成,而所谓文学性、叙事性、戏剧性、抒情性这些问题则从未进入其视野。如果说,“没有文学的文学批评”是由于受西方思潮影响过甚,偏爱于形而上的理论玄思所致,那么,回到文本自身,从“诸体”之辨进入批评或是一条可行之路。上引“文学批评危机”之文选入“作家作品年选”饶有意味,可见编者之努力。

三 以述为作:选家的主体呈现方式

选家作为价值主体,主导选本活动,而对选家的考察仍当从“第一部诗歌总集”——《诗》开始。出于尊经观念,古人不敢将《诗》与集部中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如今我们赋予它以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是对其文学价值的一种追认。以《诗》为核心对象的儒家文论对后世文学批评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分析《诗》成书过程对选本研究同样重要,可由此窥见选本的价值根性。

《诗》的成书有“采诗”“献诗”“删诗”等说,其中“删诗说”质疑者甚多,信服者亦多。有学者综合前人研究并结合最新考证成果认为,司马迁关于孔子删诗的记述在总体上不容置喙。此说最早见于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从此文可知《诗》的成书背景、目的以及编排原则。“去其重”大致对应后世选本通常秉持的“汰芜收华”的标准。古代文献保存难度大,所以拣选意味着同时实现了文献保存功能。“施于礼义”和“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结合解读,表明《诗》的成书目的,同时表明孔子删诗有一个外在于文本的明确的政治理想和功利诉求,有论者将此概括为“观历史盛衰、见微知著和成王道义法”。于是《诗》有了成就“王道义法”与“六艺”的载体性质,礼乐借这一载体得以“述”。《诗》被先在地赋予崇高使命,如何选诗才能切中目的?孔子对自我的评价——“述而不作”,表明了选诗的核心标准。

“述而不作”语出《论语·述而》。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将“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译为“阐释而不创作,以相信的态度喜爱古代文化,我私自和我那老彭相比”。若以此解,作为选家的孔子,其价值主体地位并不显在,他对三百余首诗的“阐释”就有一种在“相信”“喜爱”古代文化的前提下的“搬运”意味,此解稍显简略并掩蔽了诸多文化背景。杨乃乔以经学诠释学为理论起点,力图寻求“述而不作”的完整意义,他认为“述”只能解释为“遵循”,“作”解为“制作”与“兴作”。他从《诗》的本然地位以及诞生语境来解释“述而不作”,如此,“不作”具化为“不制作礼乐制度且不兴作而起”,“古代文化”具化为“周公及其礼乐制度”,“相信”还原为“信仰”。

孔子“删诗”就是“选”的事实发生。由信仰、遵循周公及其礼乐制度的“述”到“选”可以自然过渡,引起理解障碍的是“作”,我们借助朱熹对此的评价来加以分析:

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故作非圣人不能,而述则贤者可及……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然当是时,作者略备,夫子盖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朱熹对“述”和“作”的价值判断非常鲜明,褒“作”贬“述”,所以二者对人的要求也有很大差异,但是孔子述而不作之举却须另做他解:彼时“作”者已不少,孔子在这种环境中能兼“作”与“述”,其“述”的功劳数倍于“作”。

也就是说,孔子“以述为作”,将自己的价值诉求熔铸到了文本之中。如杨乃乔所论,“述”是指涉诠释主体——孔子,在思想(形而上)与行动(形而下)两个维度上,对圣人周公及其礼乐制度的崇圣性遵循。孔子自觉地将《诗》默示为传递周公礼乐制度的载体,以期通过“以心传心”的方式“定礼乐,正雅颂”。所以,从标举道德主体性以及强烈的价值诉求角度来看,“述”正是一种为了达到“作”的策略。此“作”即与《诗》的接受者产生了关联,接受者看到了文本背后蕴含仁者情怀的价值主体。孔子面对周礼文化的谦卑与价值拣选的审慎态度铸就了崇高的人格精神。我们可以说其价值主体性的凸显是以去主体性的方式完成的,并由此实现了从一个信仰者到选家、诠释者的身份通约。

《诗》之后,《善文》《文章流别集》《昭明文选》等选本相继问世,选家有了越来越明晰的文学观,其价值诉求也趋于多样。孔子的价值主体性呈现方式在方法论和思想精神两方面对后世选本有深远影响。方法论方面,随着文学观的成熟,文学选本的“文学性”也体现得更为充分,“述而不作”在选本中逐渐凝结为“以选为评”的追求,这种方法在保持文学自然质地与批评介入的平衡上有独到之处,还值得深入研究。精神承续方面,孔子通过述而不作,激活了人本心中“仁”的自觉意识,将礼乐文化内嵌为人的价值追求,选家多钦仰其崇高人格,将自我之“修身”与颇有“立言”色彩的选本编纂紧密连接,赋予选本以文学价值之外的精神价值。

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是文艺学研究的热点问题。新文化运动致使主流文学形态由诗文变为小说,古代文论的许多命题、范畴因之失去了批评对象,转换之任务也就因古今文学现象的差异而异常艰难。选本作为文学作品的一种载体,从《诗》开始绵延至今,而考虑到古代选本不仅承担淘洗经典的功能,更是文学批评的重要形式,所以在文学现象、文学制度的讨论上可成为连接古今文论的一个极佳中介。除了本文大略探讨的批评机制之外,选本批评中富有民族特色的批评方法以及理想选家等论题均对当下的文学批评与理论建设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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