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
2020-01-07杜瑶
杜瑶
寒冬的太阳已经降低一半,她们的脚步越来越急促。每一次抬脚都粘带着几块飞出的冰碴,冰碴细碎又密集地砸向她们,体温来不及融化又落下。
雪山上一连串脚印,脚印的尽头,是六个头戴雷锋帽,身着灰色单衣的女人。她们用白布条把腿绑得紧紧的,背着铺满雪的被褥,红肿的手放在就放在结冰的袖子里,低着头,一个接一个,歪歪扭扭的爬行在半山腰。
秀芳跟在队伍后面,不时哈一口气,搓搓紫红的手,僵硬地推推帽檐。她强迫自己仰起头看看前面,也不知道大部队的信能不能送到。她只看见世界被裹在一片白里,不由得吸了吸鼻子,继续埋下头歪歪扭扭一步一步地爬行。
太阳快完全消失前,存留的金黄给她们带来了最后的希望。飓风呼啸过残阳,似要掠夺她们的帽檐,清扫干净一切痕迹。这阵子风吹得头发直往秀芳脸上砸,让她止不住摆头。顺着她被风压低的视线,落日边际,似乎是一个能撑过夜色的地方——一个雪山洞。
队伍缓慢而艰辛地前行,朝着那个不到百米的山洞走去。当她们真正抵达山洞,天已经黑透——他们甚至比蚂蚁还慢。擦黑卸下身上的被褥,这冰坨子根本没法儿盖了。队长招呼着,让大家紧靠在一起围拢取暖。
冷夜,北风,比缉拿她们的敌人更凶残。张牙咧嘴,有的直接从洞口涌进,往衣领钻。除了这风,能听见的只有喘息。秀芳伸出手,压了压帽檐,让帽子和头贴得更紧。她握住身边白雪的手,想附加一点温暖,可事实上,她冻僵的手根本没有知觉。在这刺骨的寒风里,秀芳比任何时刻都清醒,但她还是紧闭着双眼,近来的事情就摆在她眼前。
她看见媛媛和红花,她突然想要放弃了,而它正在可怖地壮大,迅速进攻她的意识,心理防线正在一步一步溃败。
进入这座雪山时,她们信心满满,准备一周拿下,可这雪铺天盖地,一进雪山就判别不了方向。她们一直走,走到把干粮都吃完,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远远超出了她们的预期。她们的脚最近浸在雪里,已经干裂,甚至局部组织坏死,每一天每一次挪动都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手更不用谈,整日被冷风撕扯,早已没有知觉。
秀芳的确想放弃了,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困难了。她们在雪山脚下时,小队其实有八个人的。一群女孩子,尤其是从来没有来过北方的南方女子,从未经受过如此严苛的自然考验,一进雪山就有人生病了。刚病的时候还有食物可以吃,勉强也还能跟上队伍。可迟迟没有找到出路,病情愈发严重,她们压根跟不上队伍。
她们八个一起从敌人的眼皮底下逃出来,是共度生死的姐妹,绝无可能会扔下谁。搀扶、跌倒、再爬起来。大家什么都没说,可谁都明白,这样大家都会出不去。等到秀芳她们再次醒来,那俩人早已经不见踪迹。
秀芳是恐惧的,她害怕这样走下去,大家都会葬身在这片雪山里,她害怕没有机会再回家,害怕......
天蒙蒙亮,秀芳彻夜未眠,脑海里面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看见了白雪的手,红通通的,每根手指都肿得像一根胡萝卜,早已经看不见指节,如果现在要咬下去,她估计也能听见咔嚓的一声脆响,像嚼着一口脆生生的胡萝卜,刚好就着冰碴子咽下去。她的视线顺着萝卜尖儿往下探,出现了好几块乌紫乌紫的痕迹,触目惊心的几个大紫块就出现在她眼前。白雪想要缩回手,秀芳又不肯,那些乌紫的痕迹,在此刻被揭开,丑陋又狰狞的暴露在这个凛冽的清晨,尖锐地捅刺着秀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羞耻。
这些乌紫的小点聚成的圈,有好几个已经往外渗出了乳黄的脓液。秀芳使劲推搡自己的帽檐,不斷的哈气热气,想为她暖暖手。可眼神所及之处,都是这样的冻疮,嚣张的爬满了这一群南方女孩的手。真是难为她们了,南方来的小姑娘细皮嫩肉,哪里遭过这份罪,原来嫩葱一样的手,如今如同胡萝卜浸在冰块里,失去了知觉。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耻和难为情,她把她们的手握得更紧了,就像几个月前在雪山脚下一样,她们将自己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单薄的几个人至此便分不开了。
雪山的早晨很温和,可今天的路,怕是一样难熬。
几个人今早红了眼,发了狠,在雪山中弯弯曲曲的行走着,饿极了,就直接从地上抓起一把冰坨子往嘴里塞。那东西在她们的嘴里一骨碌的转来转去,冻得她们直往外呼哧气。当她们想往外吐出冰时,又想到这冰是她们唯一可吃的东西,又强忍着把它咽回去。秀芳,带着满肚子的纠结羞愧,又走到了擦黑。
今晚,她们没那么幸运,只能在雪地里过夜了。在这个更寒冷的夜里,秀芳身边的白雪已经冻得直愣愣地往外喘气,秀芳握紧她的手。白雪摸不着头脑地问,“秀芳姐,你说,咱们能赶上给大部队送信吗?我们,这样就能保护好我们的家吗?”秀芳愣神了。
当初她们都是自愿来到这儿的,她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想要夺回中国的领土,捍卫自己的家园。她们的平均年龄不超过25岁,可是来执行这项任务时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敌军对女人有着天生的轻视,所以才有了她们的存在。
她们一队人好不容易从对方手里拿到了这个信息,拼死拼活一路躲过敌人的追杀,就是为了早日让大部队得到这条重要的情报。她们犯险选择了这条最危险但却不会路遇追兵的路,一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所有牺牲的人都只为这一条信息,信息是一定要传达的。她压了压自己的帽檐,轻轻应了一句。
她们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夜,当秀芳醒来的时候,白雪脸上已经起了一层霜,睫毛和眉毛根根清晰,成了一缕一缕的冰条。秀芳的视线顺着脸往下挪,到她的手,更是惨不忍睹。这南方姑娘的手已经完全发紫了,并且肿的很高,像是注射了水一般,已经看不见指节了,丝毫没有看不出之前的模样。
秀芳望了望雪山尖,她觉得今天大概就能翻过去了,她走的时候,把自己的帽子和白雪的帽子交换了。
早些时候,她热情昂扬,什么都往前冲。白雪是年纪最小的,对很多事情都有恐惧。那时,是秀芳摘下帽子,告诉她,这是事情虽然可怕,但都是能保家卫国的。然后秀芳总是温柔地摸摸白雪的脑袋,把帽子扣在白雪头上,压压帽檐,告诉她,她的勇气分了一半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