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猪
2020-01-07金曾豪
小猪来我家时还太小,我和二姐在院门旁堆柴的小屋里用乱砖围了个墙角作为它的暂住地。
这是一只胖嘟嘟的小黑猪。小鼻筒嫩嫩的,小眼睛是双眼皮的,眸子清澈,有微翘的睫毛,小蹄子如名牌皮鞋似的精致得不得了。小猪干干净净的,谁见了都想摸摸它。
我们在小猪圈内堆了一捧干爽的稻草。二姐仔细地把干草弄蓬松,认真得就像在为小猪整理床铺。小家伙乍离母怀,孤苦伶仃,钻进干草堆就不肯露面,在里头呜呜地哭泣;后来饿了,不得不钻出草堆来,用前爪扒着乱砖墙奶声奶气地哼哼着讨吃的。二姐先是喂它粥汤,后来又弄来一点麦乳精冲给它喝。尝到美味,小家伙兴奋得耳朵竖直,小尾巴一个劲地摇——呀,呀,世界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啊!吃饱了,小家伙又钻进草堆躲起来。这回不哭了,在里头不顾一切地蒙头大睡。
初春时节,晚上蛮冷的。二姐弄了一个空盐水瓶灌了热水塞进草堆让小猪取暖。或许因为这个温暖的盐水瓶,小猪在离开娘怀的第一个晚上表现得蛮有风度,没听到它哭爹喊娘。我们都很喜欢它,亲切地叫它“小胖”。
过些日子,小胖就被移到简陋的猪屋去了。猪圈占了小屋的一半。
我们在一个角落里给它营造了一个新的干草窝,小胖很高兴,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钻出来,用唔唔声表示它的满意和感激。
猪圈里是铺着晒干了的泥土的。也许小胖的妈妈教过它,也许出于本能,小家伙从不在睡觉的角落大小便。
小胖认人,我们一出现,小胖会欢叫着奔过来迎接,亮晶晶的小眼睛里满是亲热。“唔唔唔……”它在问: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吗?猪的胃口总是很好。见我们没带吃的来,它也不在乎,趴在矮墙上摇着小尾巴表示快乐。你摸摸它,它就更开心了,小尾巴摇得欢快,把小屁股都带动了呢。它把身体横过来,希望我们在摸过它的耳朵之后,再摸摸它的腰和屁股。
那时物资紧缺,每天只能给小胖一点点米糠。一点点米糠拌在菜和草里,再加一点涮锅水什么的,清汤寡水的弄成小半桶,就是小胖的吃食了。提着这晃荡晃荡的猪食去喂小胖,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猪食下槽,小胖先挑干货吃,一个菜帮子也能像嚼山珍海味一样弄出津津有味的声响来。剩下汤水了,小胖会抬头唔唔几声,好像在嘀咕:噢噢,这也太稀了吧?行吧,那就将就吧……
那些日子,田野里的野草在我们的眼里分成了两类,一类是猪草,另一类是猪不肯吃的“非猪草”。除了野苋菜、灰蓼头、浆板草、野苜蓿等传统猪草,我们还把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割回去让小胖试吃。大家都在割猪草,田野里的猪草越来越难寻了。
有一回,我给小胖带了一株酸桨草。这是和小胖开玩笑呢,我们尝过这种草,酸得受不了。咬了一嘴草,小胖赶紧吐掉,尖叫一声逃开去,在墙角里哇哇抗议——嗨,嗨,这玩意能吃吗?那神态活脱脱一个上了当的孩子。
有一回我又想和它玩一把,将一条活泥鳅埋在猪食里。它的长嘴巴一插进食槽就感觉到了情况,不动,然后果断地把泥鳅叼住,甩在食槽外;看清楚了,叼起来就嚼——那个美!以后,凡是我去喂食,它先会用嘴巴插进猪食里探测一下,看看有没有活食埋在里头。
营养差,又到了“拉架子”阶段,小胖瘦了,额上和脸上有不少皱纹,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小胖这个品种是太湖猪的一种,因为脸上皱纹深,被称作“二花脸”。
单独圈养的猪太寂寞了。除了睡觉和进食,小胖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拱圈泥,第二件事是“隔墙对谈”。这里和鼎婆婆家的猪舍只隔着一堵一人高的墙,两头孤独的猪可以隔着墙交谈。小胖喜欢和同类交流,一谈起来就没个完,神情专注,脑袋侧来侧去的。相信猪是有简单的语言的,可以作简约的交流。不过,两个小家伙一直单独圈养、孤陋寡闻,它们能谈些什么呢?
猪圈所在地是一片废墟,为什么不可以把小胖放出来活动活动呢?
我妈猜出我有这个想法,警告我不能把猪放出来,说那会让猪“野掉”,野掉的猪难于管束,不长膘。唉,终身囚禁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本来干爽的垫圈泥慢慢成了湿答答的猪窠肥,得出圈肥了。小胖终于有了一个到太阳底下走走的机会!
圈门打开了,小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傻了一会儿才探头探脑地走出了猪屋。它在初夏暖洋洋的阳光里眩晕了一会儿才睁开了小眼睛。它回过神来了,一溜烟跑进了隔壁猪屋。两头天天交谈的猪,在这一刻第一次见了面,隔着栅栏行了它们的碰鼻礼。它们咕咕哝哝地哼哼着什么,兴高采烈。
重新走到阳光下,小胖忽又记起来什么事,径直往几十米之外的我家跑。它居然还记着几个月前的事呢!
当我尾随它奔进院子时,小胖已在院门旁堆柴的小屋里打转转了。它发出表示不满的哼哼——哎呀呀,怎就把我的床拆了呀!小家伙不高興了,它本来以为回到这里还可以享受甜甜的麦乳精和暖暖的盐水瓶的。
在协助我妈饲养小胖的过程中,少年的我一直思谋让小胖避免被宰杀的办法。思来想去,这样的方法竟然是没有的。几十年之后,我终于在长篇动物小说《白色野猪》中虚构了一个猪的别样结局——逃向山林,成了一头野猪。
几个月后,小胖再次进入阳光时,它已是被绑着了。我妈要把它卖了。
左前脚和左后脚绑住,右前脚和右后脚绑住——这样,用一根杠棒就可以把猪稳稳地抬起来装到平板车上去了。
对于这样的待遇,小胖很愤怒,大声号叫着表示抗议。猪的脾气好,一生中很少这样大声喊叫的。
发觉情况不妙,小胖把抗议改作了呼救。它的眼睛是对着我和二姐的——小主人,救救我呀!
可我和二姐能有什么办法呢?
它的呼叫又改作了哀怨——让我回圈去吧,我从不挑食的,我是很乖的呀……
这些,我和二姐都是明白的。
也许明白了小主人的无奈,当平板车推出石库门时,小胖突然不叫了,它知道命运已经不可更改。它奋力昂起头来,张望着我家的院门,张望着我和二姐。
麦乳精、盐水瓶、干草窝……相信一头猪对世界的留恋不仅是这些。
我和二姐都流泪了。二姐蹲着,捧着脸哭。我抱着一棵树,躲在树后哭。
我们再也见不到小胖了。
我小时候养过狗,养过猪,养过羊,养过鸡与鸭,它们一个个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和动物相处的故事和情感经历对我是很重要的,也是我后来写了许多动物小说的缘由。
金曾豪 江苏常熟人,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专著50余部,两次获得中宣部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四次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作品还多次获中国图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插图 熊家婆插画工作室
责任编辑 陈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