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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与世界的连续性
——基于塞拉斯和米丽肯哲学的自然主义辩护

2020-01-07周靖

关键词:语汇康德直观

周靖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上海,200235)

如果我们要求知识必然是关于外间世界的,那么似乎必须接受一个康德式的任务,即“我们的知识产生自心灵的两个基本来源,其中第一个是接受表象的能力(印象的感受性),第二个是通过这些表象认识对象的能力(概念的自发性);通过前者,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通过后者,该对象在与那个(仅仅作为心灵的规定的)表象关系中被思维。因此,直观和概念构成了一个我们一切知识的要素,以至于无论是概念没有以某些方式与它们相应的直观、还是直观没有概念,都不能提供知识。”[1](B74)从根本上说,感性接受性与理性自发性如何能够协作,从而能够产生某种最小化的概念表征(minimal conceptual representation)——它既直接关涉外间世界中的内容,亦是可思的现象——这是一个关键难题。

本文主要有两个理论目的。首先,追寻塞拉斯(W.Sellars)对康德直观概念模糊性的分析,借以澄清非概念表征与概念表征的隐微区分,从而进一步阐述源于感性接受性却涉及(involve)一般概念的概念表征究竟何以可能。其次,本文在对塞拉斯“类比论证”进行分析时,拟吸纳米丽肯(R.Millikan)自然主义语义学的关键思想,拒斥隐含在康德和塞拉斯哲学中的二元论思维,从而为外间世界与思维内世界的连续性做初步辩护。

一、塞拉斯论康德直观概念的模糊性与概念表征

相对于对知性范畴何以被运用于感性杂多问题的普遍关切,塞拉斯更为关注感觉与直观的关系[2](1);借助对康德直观概念的澄清,塞拉斯专注于分析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

塞拉斯辨析了:(1)康德意义上的直观是概念性的,并且直观首要地是关于个体而非对类别的概念表征;(2)关于个体的概念表征并非总是康德意义上的直观,因为与其他类型的概念表征不同,直观无需要求我们借助一般概念来获得概念表征;(3)与非概念内容不同,概念内容在康德那里属于理智直观而非感性直观[3](2−3)。关于(2),我们可以依据成熟的概念系统以获得关于某一对象(例如杯子)的概念表征,此时的“杯子”概念已然是一个一般概念,但康德式的直观并无对一般概念的必然要求。至少在塞拉斯看来,尽管我们可以在后续的理性思维活动中阐明直观,但获得直观并不要求一般概念的“先在”。关于(3),概念内容在康德那里属于理智空间内的用法,它兼含强概念内容(我们可以运用一般概念来清楚地说出这些内容是什么)与弱概念内容(关于个体带来的诸因果刺激的感性综合)。结合(2)与(3),塞拉斯指出,只有弱概念内容才更为贴合康德意义上的直观。

那么,如何理解这种作为弱概念内容的直观,即在不具有成熟概念体系的前提下,如何在与个体的感性接触中获得具有认知性的表征(representation)?关于一个尚未被我们所知的对象,我们不妨用“这”(this)来指代它,那么“直观”是否等于对“这”的表 征?[3](3)假如“这”“是”“一个红色方块”,那么感性综合能够提供这样的形式:“这−方块”(即“this−such”“这−般”的一个例示)。但是,“这−方块”尚不是一种判断,它仅可以作为“这是一个方块”的命题内容。在后续的理性活动中,“这−般”被证明有其实际的和理性的身份(status),即获得“这”的确“如此这般”的知识。

问题的微妙之处在于,关于“这−般”的阐明能否实现对“这”的直接阐明。“这”是对世界中实项(real items)的直指,“这−般”则已经是一个关于个体的概念化的表征。如果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是可能的,“这”必须能够被纳入知性视野,而“这−般”似乎则是内嵌了“这”的最小的认知单位或认知活动的可行起点。那么,弱概念性的直观内容应该是“这−般”,还是“这”?塞拉斯在这里辨析了康德直观概念的模糊之处,即康德模糊了如下两种表征:(4)关于个体的一种特殊的概念表征以及一种截然不同的关于个体的表征,前者缘由感性接受性的功能,它虽然不先于一般概念,但却涉及一般概念,而后者则无一丝概念性[3](7)。(4)对塞拉斯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他不能容忍无一丝概念性的表征充当作为知识基础的直观。在心灵与世界的分野中,康德寄希望于在世界领域内运作的感性接受能力为在心灵领域内运作的理性自发性带来可加以吸收和运用的内容,从而保障知识。但问题在于,心灵与世界之间的连续性,即感性表征能否直接作为知性表征的基础。在康德那里,充当知识基础的是直观,而如果把无概念性的表征纳入直观的内蕴则会犯塞拉斯所谓的“所予神话”的错误,即认为充当知识基础的感觉材料既具有非认知的属性(从而它不言自明地是来自外间世界的),又具有认知的属性(从而可被心灵把握),然而,感觉材料无法兼具这两种有着实质矛盾的属性[4](14)。在塞拉斯看来,我们应该放弃对无概念性的表征的寻求,而应该将对康德直观概念的理解限制于概念表征之上。

二、塞拉斯关涉世界的类比论证

既然放弃了非概念表征的理论作用,那么塞拉斯便需阐明仅有的选项,即概念表征何以将外间世界中的内容纳入知性(understanding)视野。塞拉斯这里的关注重点是“何以保证对世界中内容的应答性(answerability)”这一问题,而非如何在进一步的理性活动中理解(understand)概念表征的问题。

在塞拉斯式的探究中,“物理对象是实在地且直接地被知觉到的”[5](87),物体对象的被给予性是作为一种“原则”而非“选择”而被接受的,我们同样被迫接受它施加于主体的“效果”(effects),从而获得某种“感觉印象”。在感觉印象中,物理对象呈现其可感特征,关于这些特征的感觉印象如果能够充当连接外间对象和概念的一个中介,那么感觉印象既需是关于物理对象和概念的,从而成为概念表征,还需能够保证其关于物理对象的维度和关于概念的维度之间的稳定关联。

塞拉斯的类比(analogy)论证试图维系概念表征两种维度之间的关联[3](17−18),该论证试图辩护的立场在于,关于物理对象的可感印象与关于对象的概念之间存在稳定可靠的关联。基于这类关联提供的保证,我们可以在概念的领域内从事科学探究的理论工作,但科学理论的工作并不会因此失去对世界的应答,相反,科学语汇的更新和发展将会实现对外间世界中的内容更为精确和充分的表达。

塞拉斯指出,在康德那里,生产性的想象力构成了两种维度勾连的依据,但他并不诉诸一种具有先验性的“自我”的想象力来实现对两个维度的“统觉”[6](411−412)。确切地说,塞拉斯的立场体现在具身性、功能主义、科学实在论三个方面。

关于具身性和功能主义,塞拉斯指出:“我知觉到既是对象的功能,也是我对对象的洞察(perspectives)功能。我们认识到,我们的知觉世界是渗透洞察的世界。我们看到的不止是桌椅,我们是从某种 特定视角,即此处的视角,从我的视角来观看它们的。而我——一个具身的觉知者——有着处所 (located)。”[2](216−217)因此,“我”并不是某种“先验自我”,而是“在−世界−中”的一个现实的、积极的觉知者,其中,“功能”既缘由对象,也体现了“我”的主动的觉知视角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在塞拉斯那里,语词或语句的意义因而仅在于对对象做出功能性的分类,而非做出某种指称性的解释。语词或语句披露的是外间对象在我们的实践活动中展现的功能,我们并非先在语言和世界之间拉开一段距离,而后试图用语词或语句来描述相关的指称关系[6](85)。该思想的一个“反常”之处在于:在与物理对象接触的最初阶段,语词或语句仅被理解为对对象做出功能上分类的装置,而非具有独立性的意义单位,从而人们无权以概念为起点,通过对概念的分析来实现对物理对象的“指称”。

该思想的另一个“似乎‘反常’”的地方在于:塞拉斯将实际的分析起点“向后地”设置于概念。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虽然物理对象也在向我们“发声”,但仅有像我们这样的理性生物才能运用语词“发出声来”(thinking-out-loud)[3](75)。不过,概念表达并不会失去对世界的应答。相应地,塞拉斯从皮尔士(C.S.Peirce)那里借用了殊型(token)和类型(type)的区分。前者是一类自然殊项,例如红;后者是一类心理项或理论项,塞拉斯创造了“点引号”,将之写为·红·。塞拉斯还借用了皮尔士的“习惯”这一概念,认为习惯反映了·红·与红的稳定关系,即倾向于使用·红·描述红,原因在于,“感觉已经是一种认知能力,感觉行为属于意向的序列,属于意义的序列”[6](44)。“通过对我们想要做出的行动和行动的条件做出科学的概念分析,我们将由科学理论所把握的世界和我们的意向直接联系起来,让它变成我们的世界,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而言,我们不再是异在的附属物。”[6](40)如此一来,由于理论语汇·V·与观察语汇V 不是两相排斥的语汇,我们已经学会使用理论语汇直接对世界做出描绘,物理学家们能够说,他们在云室里看到了α粒子本身,尽管这里的观察是对α 粒子本身的推论报告[7](148)。

在此意义上,塞拉斯将科学视作描述实在的物理对象的准绳,“在描述和解释世界方面,科学判定一切事物,判定事物是其所是,或不是其所不是”,他用“世界的科学图画取代常识图画;……‘何物存在’的科学描述取代日常生活的描述存在论”[4](65−66)。对实在的物理对象的描述是在一个科学框架内进行的,认知实在的事业因而变为修缮科学框架的事业。由此观之,塞拉斯的实在论是一种关于物理对象的“直接”实在论。当然,科学报告可能起初是错误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使推论变得更为稳固且有效的方式(如改善描述因果关系的科学框架),从而在规范空间内改变我们与实在的接触方式。从而,塞拉斯的实在论也是一种“批判”实在论。共同体在改善科学框架上无疑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在塞拉斯那里,我们不应忘记实在的准绳是科学,科学具有首要的地位。

总体而言,塞拉斯认为概念表征既能关涉物理对象又具有概念性的依据在于,物理维度和概念维度的相关项有着可靠的类比关系,这种关系不是通过先验自我意识而被统觉的,而是作为觉知者的“我”不是异在于世界的附属物,“我”是一个“在−世界−中”活动的实际参与者,关于物理对象的感觉结构和“我”心灵中的概念结构有着直接的同构关系。后继的科学语汇的更新不但不会突破这种同构性,反而旨在实现对物理对象更为完全的表达。

三、超越二元论图景:借助米丽肯“殊念”概念进行讨论

塞拉斯没有诉诸“先验论证”以保证概念表征两种维度的同构关系,他寄希望于概念一面的理性共同体对科学语汇的更新,以实现对物理对象(实在)的完全表达。然而,在笔者看来,塞拉斯的“类比论证”至少有如下两个隐在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类比”的隐喻性依旧设定了物理对象和思维领域之间的二元分野。这将诱使我们思考:后一领域的认知活动究 竟进展到何种程度才能实现对实在的物理对象的完全表达?在塞拉斯那里,作为共同体的一个规范理想,“科学语汇”终将会复现人类认知活动的“大全”[8](50−53)①,反对者们可以轻易地将这类理论目标视为一种“理想”而放弃,从而满足于共同体范围内的规范活动,无需进一步承诺外间世界中对象的实存性。对这种“理想”的寻求暗示了“类比论证”的第二个问题,即塞拉斯似乎承诺了概念表征的世界和概念两个维度的严格同构,从而希望科学语汇能够实现对世界内容的完全表达。

对于上述两个问题,笔者认为,我们需要对“类比论证”进行一些调整,根除它所蕴含的二元论思维,并彰显同样蕴含在该论证中的物理世界和概念空间之间的连续性。这一修正的结果是显著的,我们将会得到自然空间与概念空间的连续性图景,在祛除世界具有“本质”、概念是对这类本质的“精确描述”等观点上的障碍之后,在世界中活动的“实践丰富性”需求将取代对绝对真理的理想追求。

我们可以从塞拉斯的拥趸米丽肯新近提出的“殊念”(unicept)这一术语所蕴含的思想中直接受到启发。米丽肯另造“殊念”这一新词的现实原因在于,继续使用“概念”(concept)这一术语会使她难以准确表述自己的思想,并且在丹尼特(D.Dennett)的提示下,米丽肯发现她所意在的思想也非“概念”所能涵括[9](281)。最终,在提出“殊念”这一新表述时,她劝人们放弃使用“概念”一词,因为根本不存在“概念”这种我们认为是清楚明白的、为人所共有的以及对事物进行分类的东西。在米丽肯看来,我们无法基于概念获得单纯的语言理解,并以此达到对世界中事项的认知[10](40−49)。米丽肯指出:“根本不存在单纯的语言理解,理解语言已经将对整个世界的理解当作基础了。”[10](40)米丽肯试图从应对自然的直接活动中寻觅“语义”的踪迹,将语言性的理解设置在整个世界的背景之中。用塞拉斯的话说,她专注于如何直接从概念表征的世界维度中探查它概念维度的一面。

米丽肯“殊念”这一术语所蕴含的思想突出了对概念表征双维面向连续性的强调。具体地说,“殊念”指的是在与某个殊相接触的过程中帮助存储事实或过程知识的信息网络节点。而相关的信息簇(网络)则是殊踪(unitracker),它吸纳了源自殊相的因果信息的网络,从而我们可以追踪或锚定该殊相[10](49−51)。米丽肯指出,如果关于对象的知识是可能的,世界中的对象必然以某种方式向我们呈现,人们一般赋予该对象以一个名称(name),如以“猫”指称该对象。名称起初容纳的只是描述对象的信息,这些信息聚成一簇,成为内容或感性结构。然而,自然的认知系统既包含了多样的感觉刺激,也允许我们以多样的方式与对象接触。例如画家简、盲人海伦·凯勒,以及哲学家吉尔在与同样的一只猫的接触中,尽管她们都能使用“猫”这一语汇,但简可能基于视觉,凯勒则基于触觉或嗅觉来辨认它,吉尔则可能运用纯粹概念性的语词来理解“猫”。她们所运用的殊踪是不同的,从而相应的“殊念”——“猫”——也有着不同的含义。由此可见,不同于在使用概念(con-cept,con 指“合”的意思)时人们抹去了与事物接触的多样性乃至事物存在的必要性,从而要求人们对“概念”“猫”有着共同的清晰理解,在米丽肯那里,殊念和殊踪体现了事物向我们呈现的丰富纹理,uni-cept 中的uni 指“抓住”的意思,即抓住关于某一对象的信息为能动者所使用,反过来追踪环境中的殊相,由于追踪途径、环境等方面的差异,人们获得的“殊念”不必是对相同殊相的共有认知,“殊念”承认理解上的丰富性和个性。

殊念和殊踪既体现了我们与殊相接触的丰富性,也体现了我们与之接触的直接性。实际上,殊念带给我们一种十分不同的世界图景,这幅图景中不再有二元论的痕迹,因为殊念所容纳的信息可以是生物性的,也可以是文化的。米丽肯指出,“还存在着一些其他的实在范畴,例如舞蹈、书籍、音乐片段、疾病、俱乐部、仪式、国家、杂货铺、货币系统,等等”[10](26),“殊踪的基本工作恰是在自然符号、知觉,以及语言中收集信息”[10](109−110)。因此,作为殊念赋使(affordance)的殊踪,它所容纳的信息贯穿自然的、知觉的、语言的、文化的,等等。这使得我们有理由相信米丽肯在其著作中并未直接声明的一点:理解自然与理解语言和文化有着相同的初始机制,细菌、蘑菇、文字、姓名、流行元素等,均是殊念而非概念,人与动物共享的环境界(Umwelt)和人所独具的内世界(Innenwelt)之间不存在截然的断裂。

总体而言,米丽肯认为我们实际拥有的不是“概念”而是“殊念”,“殊念”摆脱了在使用概念时所具有的对殊相的本质进行精确描绘的理论诉求,我们不是先在概念和对象之间拉开一段距离而后再来沉思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是在实践语境(包括与动物共享的自然环境和人所独具的人文环境)中实现对对象(包括物理对象和文化现象)的表达,我们借以表达的语汇由“殊念”而非概念构成,相应的表达对象的具体神经(信息)网络则为殊踪。

当然,有人可能会质疑,“殊念”虽然承诺了与殊相接触的多样方式,但却也因此具有十足的“个性”或“差异性”,每个个体原则上都可以拥有关于同一对象的不同殊念,那么如何实现主体间的理解与交流,以及保持对同一对象的主体内和主体间的再追踪或共有认知?米丽肯有着更多的讨论,限于本文主旨,在此略而不议。回到对塞拉斯问题的讨论上来,就当前的讨论而言,重要的是认识到米丽肯的思想至少能有助于缓解塞拉斯“类比论证”的两个问题。

首先,“殊念”维系了“概念表征”中对世界和概念双维面向的承诺,即保持了关于世界中内容的应答。殊踪大致上呈现了殊念的世界面向,当殊踪恒常地(constantly)追踪某一特定的目标时,殊念便获得了其指称项,获得了它的“规范”(正常,normal)用法,从而体现了它的概念面向[10](51−54)。米丽肯强调倾向本身的自然意义,认为只有有了这些具体表现为殊踪的倾向,我们才能理解规范的起源。我们在此不必追问作为殊踪信息节点的“殊念”如何一跃质变为“概念”,因为并不存在概念这种东西,我们实际使用的是殊念。并且,我们也不必追问从非概念到概念的“质变”之跃。

其次,尽管殊念也有着双维面向的特征,但我们发现米丽肯并未在两个面向之间设定任何可能的鸿沟,而是试图维系二者的连续性。米丽肯指出,对于她所倡导的生物语义学(biosemantics)来说,“重要的不是如何决定殊念的内容,而是对关于完整事态的表征来说,其内容是如何被决定的”[10](71),“‘相同性’的信息是无用的,除非我们能够领会相同性的意义,除非我们在行动时运用到的相同信息起到了相同的作用”[10](73)。“知道如何”以及“领会作用”便是在遵守规则或规范。规范并非某种先在或独立的东西,它生成于在我们通过殊念和殊踪与对象进行的直接和动态接触的实践;同时,恰是在这样的规范实践活动中,对象世界(内容)被呈现出来,在此意义上,殊念和世界一道生成,殊念的双维面向之间不存在本体论的界限。由此而言,世界自身并无独立的实存性,其与知识的外在关联也因而遭受质疑[11](99−115),[12](155−200),这使得对概念表征双维面向间严格同构的承诺变为一种非法立场。

最后,米丽肯的殊念概念显示了“悬置”或“取消”塞拉斯的“科学语汇终将实现对实在的完全表达”这一认知理想的可能。问题不是“表征的双维面向真的是严格同构的么”这类非法的问题,而是认同物理对象施加于我们的效果的实在性(real effects)。殊踪是基于这些“效果”形成的不完全的信息网络,殊念则是一个结点,它在未完成的认知实践中“部分地”呈现了物理对象与主体的功能关系。米丽肯把这类知识的对象称为“实体”(substance),其本体论依据仅在于对象与主体处在实在的(real)关联之中[13](15−32),我们依靠这类实在关联可以设定外在对象的实际存有,但不能因此进一步设定该对象有着静止不变、已经完全完成的物理结构,认知的目标最终在于用科学语汇来完全描述之,最终使得知识阐明的结构与该物理结构严格同构——我们并无理由做出这种独断论式的僭越。我们可以从米丽肯的表述推知,并不存在这样一种静止、完成的物理结构,殊念所披露的对象便已然“是其所是”,它在实践中被“展现为”某个对象的构建活动便是对其“所是”的直接揭示,因此实践中殊念的丰富性便已然有了其实际的认知价值。动态的实践活动带来了对象、殊念和思维同步的丰富和发展,我们尽管有时“希望”但并无切实的理由认为这个过程会在某一时间到达终点,因此塞拉斯的认知理想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理论承诺。

四、结语

塞拉斯的类比论证试图维系知识是关于外间世界的这一理论宗旨,但他的类比论证不是某种先验论证,具身的认知活动维系了概念表征的世界和概念面向的直接关联。他的科学实在论则设定了一种认知理想,即科学共同体的语汇终将实现对实在的完全表达。笔者认为,塞拉斯的认知理想源自他对概念表征双维面向有着严格同构性的隐在承诺,以及认为物理对象有着既已完成的物理结构,因此我们必须要求知识完成对该结构的终极复绘。我们可以借助米丽肯关于殊念、殊踪、实体等思想的讨论,敦促人们放弃塞拉斯式的认知理想,因为并不存在既定的、静止的物理结构。在主体与对象的动态实践关系中,对象得到逐步的揭示和发展,我们应该安然拥抱实践的现实丰富性,放弃对终极认知理想的仰望。

注释:

① 参见塞拉斯“圣母大学讲座讲稿”:SELLARS,W.Notre Dame Lectures 1969-1986.The Bootleg Version,independently published,p.87,pp.265-266。该讲稿尚未正式出版,引用版本为讲稿电子版,更多信息请参见 https://philpapers.org/ rec/SELT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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