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游赋与我国传统体物审美经验的形成
2020-01-07孙旭辉
孙旭辉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与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在我国传统美学中,体物审美经验及山水审美意识逐渐凸显,这是在与占据主流地位的“诗缘情”抒情传统的疏离之中实现的。“情”之褪色和“物”之苏醒,两条线索并行不悖。本文论及汉至南朝宴游赋对传统体物审美经验的启发,正是中国古典美学上述变迁的一处体现:宴游赋所包含的讽谏因素,在楚骚传统渗透中古文学创作的大背景下,提供了以正统封建价值观取代主体情感的思路,以“理”代“情”,形成了对楚骚传统所抒之情的第一次冲击,在抒情感怀的传统之外,讽谏主旨在宴游赋中的确立开辟了阻断情感的新理路。继之而出的是玄言赋中以“玄”代“情”的第二次冲击,两者之间所开辟出的情感白区,成为山水赋藉以生发自然体物审美意识的合适场所。
一、建安宴游与体物意识的植入
宴游之风由两汉开出,到建安时期,随社会时局变更动荡,新的政治集团重组而出,成为新的文学集团的依托。宴游之风便在此背景下层出无穷,成为建安时期独特的文学风貌。参与者和后汉文脉的承续,使建安宴游成为上承两汉、浸淫西晋的一个中介。而渡江之后中原文风得以在江左流传,并开出南朝齐梁文学的新变之势,这一完整文学流变线索的完成,是断然无法抛开建安时期的过渡和相承之作用的。
建安时期宴游之风兴盛,为赋作提供了重要题材。挚虞《文章流别论》:“建安中,魏文帝从武帝出猎,赋命陈琳、王粲、应玚、刘桢并作。”(1)吴云:《建安七子集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12页。曹氏邺城之西园,成为后世文人诗文唱和往来中假托之“西园”典范。
与地理意义上几经变易的“西园”不同(2)扬雄《羽猎赋》、汉灵帝、建安文人的西园及园中宴游所提到的“西园”并非同一对象。扬雄的西园,在长安城西,应是上林苑的组成部分;汉灵帝的西园应在洛阳城的西面;而建安时期的西园,应在曹操早期建都的河北邺城。同时,原始西园宴游与其后渐成典故而更多地被文人假托借用之“西园”之间存有不同:一个是“西园”,而一个则是“西园”之用。按本文所关注的“自然审美经验生成”这一核心,顺着建安曹氏之西园发展下去的文人诗文唱和假托之西园,虽数量繁多,实则与文章所关注的问题相去甚远。,文学意义上的“西园”涵盖了不同地理方位里实存或者虚拟的空间,形成古典文学特有的“西园”主题。西园宴游在史书中的记载见于后汉时期,《后汉书》载:“灵帝于宫中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以为大乐。”(3)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志第一三》,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2页。《晋书》描绘西园之景:“园中果木成林,又有鸟兽麋鹿。”(4)房玄龄等:《晋书·郭文列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83页。西园宴游在《晋书》《北齐书》《北史》里皆有记载“晏于西园大营第室”(5)房玄龄等:《晋书·陆云列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92页。“肃宗曾与群臣于西园燕射”(6)李百药:《北齐书·列传第三三》,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561页。“孝昭尝与功臣西园宴射”(7)李延寿:《北史·列传第四一》,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19页。,大体亦为帝王与群臣文士的宴集游览之所。
扬雄《羽猎赋》描写入西园畋猎之景最为夸饰:
于是天子乃以阳龟,始出虖玄宫。撞鸿钟,建九□。六白虎,载灵舆。蚩尤并毂,蒙公先驱。立历天之旗。辟历列缺,吐火施鞭。萃傱沇溶,淋离廓落,戏八镇而开关……入西园,切神光。望平乐,径竹林。蹂蕙圃,践兰唐。举烽烈火,辔者施技,方驰千驷,狡骑万帅。虓虎之陈,从横胶轕。猋拉雷厉,驞駍駖磕。汹汹旭旭,天动地岋。羡漫半散,萧条数千里外。(8)萧统编:《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7页。
赋家运用声、色、数量和神话典故等技巧,极尽夸饰铺张地描画武帝广开上林、入西园畋猎的浩荡出行队伍。可以看出,西园在汉时和上林苑一样,是在自然中圈定范围,画地为苑,然后再陆陆续续营建宫殿楼阁、充实珍禽异兽而成,人工兴建的痕迹散落在广袤的自然之中。
建安时期的西园宴游以曹氏父子及以建安七子为首的文士为主。赋作中著名者有陈思王植为咏建安十五年(210)冬西园中铜雀台的建成所作《登台赋》。据陈寿所记:“时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9)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曹植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57页。在曹丕所作《登台赋序》中也有相关记述:“建安十七年春,上游西园,登铜爵台,命余兄弟并作……”此外,以曹氏兄弟为主的文人集团的诗作中也留存有西园宴游的记录:“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10)曹植:《公宴诗》,出自逮钦立辑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3页。“良辰启初节,高会构欢娱。”(11)曹丕:《孟津诗》,出自逮钦立辑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09页。这些都可与西园赋作形成对照。
此外,南皮宴游是建安时期的又一重要宴游活动。南皮,据《地理志》为县名,属渤海。《括地志》云:“故南皮城在沧州南皮县北四里,汉南皮县也。”(12)李泰著,贺次君辑校:《括地志辑校》,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74页。《史记》有“国名:南皮”的说法(13)司马迁:《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16页。。南皮进入文学领域是在建安十六年(211)五月,曹丕组织南皮之游,参与者有吴质、曹真、曹修、繁钦、杨修以及建安七子中的大多数。曹丕在其《与朝歌令吴质书》中,以留恋的笔触回忆这次宴游: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皦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14)萧统编,海荣、秦克标校:《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页。
书信写于212年,当时阮瑀已经去世,只留徐、陈、应、刘,曹丕借回忆昔日宴游之景表达“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的慨叹。而对于当时生者的重游,作者描写道:
方今蕤宾纪辰,晨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
上述语句表现了第二次南皮之游的景象,其中“文学托于后车”反映出文士作为宴游的重要参与者,随宴游的举行而进行文学创作,是宴游赋的重要来源。曹丕又在四年后的《与吴质书》中感叹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15)萧统编,海荣、秦克标校:《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344页。
从曹丕所记分析可见,南皮宴游已颇为频繁和成熟,后世诗文中也有“罢南皮之驰射”(16)魏征:《隋书·列传第二八》,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548页。“南皮射雉归”(17)陈子良:《游侠篇》,《全唐诗(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31页。“如在南皮奉胜游”(18)徐铉:《陪王庶子游后湖涵虚阁》,《全唐诗(卷七百五十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65页。等说法,“南皮”成为表现宴游之乐的文学典故。
西园、南皮之游与汉代上林宴游有较大区别。上林苑宴游秉承严格的仪礼,帝王的威仪笼罩宴游始终,且稍犯即祸,宴游中公文式的宴的成分更明显,彻底的自在之游还未出现。至南皮之游时,应合了统一帝制瓦解、天下三分而各自为主的社会现实,宴游的威仪性质有所下降,文人集团性质更加明显。正如上文所分析曹丕《与吴质书》中所写:“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宴游之乐是流动的云雾,而始终伴随其间的是深深的物是人非的迁逝之情。较之上林单一的应制之作,建安时期西园及南皮宴游更加具备酝酿适合入诗入赋、适合经由文学表达的情感的条件。
西园、南皮成为开拓文人情感趋于多层次化和立体化的文化地理空间。这一环节具有两方面的积极效果:一方面,对于中国缘情传统而言,以曹氏兄弟及建安七子为核心的文人集团,以时代文学主流的位置亲历了这些游览活动,接受物象对观照者心智的触发,磨砺了审美感知更为敏锐的触觉。由孔子“逝者如斯夫”的慨叹之始,中国缘情理路由屈骚而大开,楚骚传统携带着抒情的基质,再由汉一代与赋体文学结合,产生了汪洋滋肆的骚赋,所抒发的情感内容有了哀叹时运、凭吊古人、世事炎凉等新趋向。而汉末至魏晋更是因为时代变迁、人生艰难,赋者将主体感知撕裂得更加细密。中国抒情传统的内容,正是在这样层累式的运动中得以扩充和发展。赋体文学的这一贡献加快了文体革新的进程,促使文人寻求新的更加适合情感抒发的文体形式,汉魏五言诗的产生即以此为背景。另一方面,则在于对中国传统体物审美意识的开拓。携带更加敏锐的审美感知能力和更为立体的审美心智的文人,从事包括西园、南皮以及其他无名的宴游在内的文学活动,即把心智映射到物象本身,自然也便为物象分出更多的审美性质层面,物象的审美品格得以细化。赋家以各自的审美感知观照宴游中林林总总的物象,开掘了物象以前不被关注的崭新品格。期间,体物逐渐成为惯常之事,沉淀为审美主体心智中的意识层面的感性认知,在不知不觉中左右着审美主体的文学创作活动。体物与主体意识相结合,成为主体审美意识的构成要素。
二、两晋南朝宴游与体物主体性的形成
建安时期的宴游活动在开拓文人集团审美意识的同时,依然受客观因素的制约,是偶发之事。其真正走向日常生活化并具备主体意识,是在两晋至南朝时期。西晋统一而于文学上并无心力,晋武帝及司马氏之后辈们储心于政治权谋,而少有用心于文学者。与建安时期曹氏父子对文学的大力提倡相比,已是大相径庭。刘勰评论此间局势说:“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旈而已。”(19)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时序第四十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8页。文学颇受忽略,但其发展在两晋时期并未停滞,刘勰在《文心雕龙》写道:“然晋虽不文,人材实盛。”(20)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时序第四十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8页。文人组织的宴游活动从未停止。不同的是,两晋至南朝的宴游已经从西汉时期的帝王政事之游、建安时期的文人集团之游等多受帝王封禅、文士出行等客观因素的促发,开始进入人工园林,并进一步过渡成为普遍的渗透于普通文人之间的社会风尚,携裹了文人自觉的主体意识。
华林与金谷园宴游是两晋至南朝宴游活动的代表,也是探讨宴游赋发展至两晋之后对体物审美经验之发明的恰切线索。作为两晋文学的重要组成,宴游赋在此间的重要变化在于以下三方面:第一,场所从两汉、建安时期的自然苑囿过渡到人工园林;第二,性质亦从帝王文臣通过命赋、献赋连接起来的宴游赋制作体系,转而渗透在文士的日常生活中,政治气息减弱而文人性质显豁;第三,对体物审美意识发生变化,人工园林成为地理意义自然的崭新的模拟空间,宴游不仅仅限于帝王宫苑中所圈定的山水风景,而且进入了人工仿制的自然景象,不仅仅只在皇宫别苑中进行,而且得以进入文人士族的私家园林。无疑,随宴游场所和范围的扩大,体物作为一种审美方式也得以延伸至日常宴会、游览等观照外部世界的活动中,逐渐固化为感性意识,影响着古人对世界的感知。
两晋时期,社会政治暂时统一,相对建安前后的动荡征伐,安定的社会生活使园林文化得到进一步发展。《宋书》卷三四曰:“魏氏宫人猥多,晋又过之,宴游是湎。”(21)沈约:《宋书·志第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25页。相较前期,两晋时期的宴游之风愈加兴盛。
程咸《华林园诗序》:“平原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坛,宣宫张朱幕,有诏乃延群臣。”(22)严可均辑:《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446页。《晋书》载罗宪:“侍宴华林园。”(23)房玄龄等:《晋书·罗宪列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53页。晋朝设有华林园令之职:“光禄勋,统武贲中郎将、羽林郎将、冗从仆射、羽林左监、五官左右中郎将、东园匠、太官、御府、守宫、黄门、掖庭、清商、华林园、暴室等令。”(24)房玄龄等:《晋书·职官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21页。又多有修缮,《晋书》卷一○七记载:“沙门吴进言于季龙曰:‘胡运将衰,晋当复兴,宜苦役晋人以厌其气。’季龙于是使尚书张群发近郡男女十六万,车十万乘,运土筑华林苑及长墙于邺北,广长数十里。”(25)房玄龄等:《晋书·石季龙载记》,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92页。直至南朝宋时,修缮持续依旧:“二十三年……筑北堤,立玄武湖,筑景阳山于华林园。”(26)沈约:《宋书·文帝本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5页。
历次大规模的修缮,显露了华林的人工痕迹,“男女十六万,车十万乘,运土筑华林苑”“筑景阳山”等,凿湖建山等行为被更加频繁地施用于华林园,使其具备了更多的人工气息。人工园林开辟了宴游赋新的观照空间,也成为体物审美意识得以锻炼并趋于成熟的演练场。
在华林宴游的大量诗赋作品中,赋作多有散轶,且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咏物赋,多为诗歌体裁。反则是南朝的赋作,为后人提供了反观华林宴游的线索,如宋孝武帝的《华林清暑殿赋》、裴子野的《游华林园赋》等,均从咏物的角度描绘了清暑殿的宏貌。
宴游朝向人工园林的进入,更加体现在金谷园宴游中。金谷园是西晋初年石崇于洛阳金谷涧所修私家园林。子书中关于金谷的记载较多,可胪举其要如下。
据《大唐传》载曰:
洛阳金谷去城二十五里。晋石崇依金谷为园苑,高台飞阁,余址隐嶙。独有一皂荚树,至今郁茂。(27)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72页。
又因金谷水,即“梓泽”流经其东南侧,故而取名金谷园,戴延之《西征记》曰:
梓泽,去洛城六十里。梓泽,金谷也。中朝贤达所集,赋诗犹存,是石崇居处。(28)《艺文类聚》,出自影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第88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1986年版,第1024页。
《金楼子》记载:
石季伦笃好林薮,有别庐在河南界金谷涧中,涧中有水碓土窑。(29)萧绎:《金楼子·自序篇》,出自影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第90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1986年版,第429页。
《晋书》载:
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中有别庐,冠绝时辈,引致宾客,日以赋诗。(30)房玄龄等:《晋书·刘琨列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84页。
石崇本人更是颇以金谷园为荣,其《金谷序》写道:
余有别庐,在河南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树众果竹木草药之属。
又在《思归引序》中提及:
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年五十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制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十万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家有素伎,颇有秦赵之声。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31)石崇:《思归引序》,出自严可均辑:《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427页。
有限的文字记载显露了金谷别庐的些许大概。石崇以金谷园作为游燕集会之所,召集文人赋诗吟咏,留下很多文坛故事。元康六年(296),众人在金谷别苑为石崇出任镇下邳一职送行,达到金谷文人集会的高峰。石崇的《金谷诗序》完整地记载了这次饯行游宴: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箸後。後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32)严可均辑:《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35页。
从序文可知,此次宴游场面盛大,“凡三十人”。《晋书石崇传》称之:“送者倾都。”(33)房玄龄等:《晋书·石崇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024页。宴游的活动有登高、水滨列坐、饮酒鼓吹、赋诗叙怀等,所抒之情也以“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的人生咏叹为主。送别之时,对时光易逝、离合倏忽的慨叹以及及时行乐、畅游山林以慰藉变数无常之人生,这种复合着忧愁与超脱的多元情绪,成为金谷宴游思想情感的基调。这种情感资源,成为金谷在文学发展史上产生影响的重要因素之一。南朝梁江淹就曾藉此典故引入其《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知离梦之踯躅,意离魂之飞扬。尔乃别虽一绪,事乃万族。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34)严可均辑:《全梁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56页。
将金谷之游作为离愁别绪的文学典型,也不为过。此外,金谷吟诗作赋之景象的记录,同样成为西晋著名的文学现象而影响着时代文学之风尚。《宾退录》卷四载:
梁王、魏帝、金谷、兰亭又皆于游燕之际以赋诗,作赋不成者罚酒。(35)赵舆时:《宾退录(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67页。
《金楼子·杂记篇》载:
高贵乡公赋诗,给事中甄歆陶成嗣各不能着诗,受罚酒。金谷聚前,绛邑令邵荥阳中牟潘豹沛国刘邃不能着诗,并罚酒三斗。(36)萧绎:《金楼子·杂记篇》,出自影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第90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1986年版,第836页。
金谷宴集的众多文士中保留有详细记载的已不多,参加者的具体身份已经无法一一确定(37)也有学者考订认为:“石崇、潘岳、杜育、刘琨、欧阳建五人外,没有材料可以帮助我们判断其他人是否参加了金谷游宴。”参见张金耀:《金谷游宴人物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第128-132页。,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到金谷时期,宴游中浓厚的文人气息已经渐渐取代了汉代及建安时期甚至西晋华林宴游中的帝王色彩,而多了几分文人集团之竞赛、唱和。《世说新语笺疏》载:“谢公云:‘金谷中苏绍最胜。’”余嘉锡先生笺疏曰:“绍是石崇姊夫,苏则孙,愉子也。”(38)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赏誉第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5页;第290页。《世说新语笺疏》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已敌石崇,甚有欣色。”(39)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赏誉第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5页;第290页。从以苏绍为最及王恺石崇以文学集子作为斗富参照标准的记载中可见,金谷众文人之间竞相比诗赛赋的风气正盛,以至于几十年后王羲之记载兰亭宴游之事,依稀可见金谷之遗风: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莫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40)王羲之:《三月三日兰亭诗序》,出自严可均辑:《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57-258页。
在宴游文学的历史上,金谷可以说是一个捩转的节点,以之为分界,原有以帝王为核心的宴游开始转向以文人集团为主参加的酬唱、竞赛、赋诗饮酒的活动;原有宴游所附带的强烈的政治色彩也逐渐褪色为文人雅集的清谈之光,在一定程度上启发着玄言赋的先声。
宴游向人工园林的进入,意味着宴游赋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场所,体物审美观照范围从帝王皇家园囿扩至文人士族的人工园林,而在宴游赋逐渐通俗化和日常化的过程中,体物审美意识也渐渐渗透到普通文人的日常生活层面,不再为汉代帝王和擅长作赋的朝中大臣专享。以这种方式,体物审美意识得以在日常审美中成为无意识的感性体验,与体物审美意识沿咏物赋一支的强化理路形成对应。
殆至南朝,审美观照意义上的宴游发生新的嬗变。继走入人工园林之后,宴游再次延伸向文人士族以及日常生活层面。南朝尤其是齐梁时期,文人士族兴盛,文人集团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宴游不再只是帝王召集而群臣应和之事,更多地成为文人集团或者士族内部的私人聚会,在相互聚集酬答、竞赛和评议之中走下廊庙,走进士族园林,少了庙堂的穆穆雅音,多了几分文人的清谈风雅,体物审美意识亦再次得以巩固。
三、宴游赋审美经验价值分析
宴游之主观目的非在审美,却在客观上对审美意识的积累起到了积极作用。具体而论,这一贡献体现于三个方面。
(一)宴游赋启发了体物审美质素中的背景意识
咏物赋中体物方式是平面的、静止的,物象在主体的审美观照中还只是水平层面的展示,景物之铺排、词藻之堆砌都要在赋家水平视野中进行,以至于陆时雍为之慨叹道:“夫咏物之难,非肖难也,惟不局局於物之难。”(41)陆时雍:《诗镜总论》,出自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02页。而宴游赋则更进一步,重视对象所处的外部环境,在环境的映衬之中凸显对象的面貌特征,从而使体物具有了立体感和层次性。如扬雄《羽猎赋并序》以“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傍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42)严可均辑:《全汉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523页。,描写广开上林之后的规模域界,交代上林的环境,为下文对上林品物风貌的铺排提供了背景。又如陈思王曹植《节游赋》对北园宴游背景及环境的描述:
建三台于前处,飘飞陛以凌虚。连云阁以远径,营观榭于城隅……仰西岳之崧岑,临漳滏之清渠……于是仲春之月,百卉丛生。萋萋蔼蔼,翠叶竹茎。竹林青葱,珍果含荣。凯风发而时鸟欢,微波动而水虫鸣。(43)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30页。
此文在开篇交代北园的地理及自然环境,以三台、云阁、西岳、灵后之所处等宏伟景观衬托自己游居之所的平实普通。
对比咏物赋而言,宴游赋的这一体物特征提升了传统审美意识的自然品格。中国古典美学的流转基于审美意识而实现,故而西方式以概念为主导的美学运思在中国古典美学里被取代以感性审美意识对审美行为及美的创造活动的支配。体物质素正是庞杂的审美意识中的一个维度。咏物赋启发了这一维度进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使之与赋体相结合,获得极大的展示空间。而宴游赋则深化着咏物赋开启的体物向度,使之获得审美纵深,自然外物不再是平面的、单向度的符号,而是可作多侧面观瞻,进而在读者想象中立体化,自然的情致也得到更加全面的挖掘。咏物赋拓展了体物审美意识的水平域界,而宴游赋则挖掘了其立体纵深。
这一特征被游览赋继承而去,使环境描写在体物中占据了更多的分量。魏王璨《登楼赋》中的环景描写可借以分析: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揽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44)萧统编,海荣、秦克标校:《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4页。
作者在荆州投奔依附刘表,登麦城城楼,观辽阔土地,慨叹“信美而非吾土”,抒发“悲旧乡”的情思以及不因“穷达而异心”的志向。作者以麦城城楼为观照中心,分别以挟、倚、背、临等动词表明“清漳之通浦”“曲沮之长洲”“坟衍之广陆”“皋隰之沃流”与城楼的方位关系,营造出信美之景。自然物象为下文赋家借景抒怀提供铺垫,成为容纳情感流淌奔涌的场所。
(二)宴游赋中的体物意识具备了移步换景的流动性
从咏物赋静态的体物到宴游赋中客体引领主体的视野移步换景,具有了一定的主动性,物象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主体审美感知和审美结构的变化。作为写作方法之一,布局在体物中的重要性为赋评家共识,历代赋话中涉及作赋技巧的,多有对布局的讲解。魏谦升讲赋之结构时强调:“大杗细角,必构众材。茅檐广厦,效伎呈才。匪徒目巧,亦恃心裁。千门万户,炤烂崔嵬。如五凤楼,如铜雀台。风雨不动,实实枚枚。”(45)转引自何沛雄校点:《赋话六种》,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24页。赋之篇章裁制,也反映在体物中对物象之不同部位以及物象之间方位关系的处理上。体物赋在处理方式上常依照地理方位关系进行,水平展开,物象静止、被动地接受赋家笔触。而宴游赋出于文士雅客在园林中或宴或游、吟诗作赋的特点,在体物方式上从静止转向移动性的对物象的流动观照。
在《羽猎赋》中,体物的流动性表现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天子乃以阳龟,始出虖玄宫”之时,此阶段赋中的体物集中在对天子出猎图的宏大场景进行描写。“戎卒夹道,斩丛棘,夷野草,御自汧渭,经营酆镐,营合围会”是写出行准备;“立历天之旗,曳梢星之旃,霹雳列缺,吐火施鞭,车骑云会,登降闇蔼”是写出行队伍的庞大阵势,表现出蓄势待发的文学张力。第二阶段是畋猎之时:“移围徙阵,浸淫蹵部。曲队垫重,各按行伍。壁垒天旋,神抶电掣。逢之则碎,近之则破。鸟不及飞,兽不得过。军惊师骇,刮野扫地。”这表现出狩猎队伍所向披靡的无敌之势。第三阶段则定位于狩猎的丰硕战果以及归来后的宴集庆贺:“于是禽殚中衰,相与集於靖冥之馆,以临珍池。灌以岐梁,溢以江河。东瞰目尽,西畅亡涯。随珠和氏,焯烁其陂……於兹乎鸿生巨儒,俄轩冕,杂衣裳。修唐典,匡《雅》《颂》。揖让於前,昭光振耀,蠁曶如神。”
三个阶段都以流动的笔触,将羽猎的动态景象表现得栩栩如生。且三个阶段以羽猎事件发展次序为线索,各阶段之间转换自然,也形成另一层面的流动之景。体物方式的改变带来新的审美效果,宴游赋中的体物更加讲求结构布局,以流动性的观照视角转换部类,使体物更加趋于开阔,物象的状貌得以更为细致完整的展示。
又如张协《洛褉赋》描写三月三游览:
临崖咏吟,濯足盥手……集乎长洲之浦,曜乎洛川之曲。遂乃停舆蕙渚,税驾兰田……朱幔虹舒,翠幕蜺连。罗樽列爵,周以长筵。于是布椒醑荐柔嘉,祈休吉蠲百疴。漱清源以涤秽兮,揽绿藻之纤柯,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于中河。(46)严可均辑:《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907页。
将洛水三月三褉游的场景放置于游动的观照之下,依次写了游览途中“临崖”“长洲之浦”等景象,以及中途列筵休息和洛水之滨的祈福。
(三)宴游赋多以讽谏立意,客观上减弱了抒情成分
楚骚传统进一步淡出赋体表现空间,为玄理的介入提供了条件,是山水赋诞生的必要准备。讽谏主题在宴游赋中占据较大分量,王芑孙《读赋巵言》专立“讽谕”条,评曰:
微辞宋玉,隐语淳于。《甘泉》《羽猎》,《上林》《子虚》。主文风刺,匪直匪愚。听者神耸,言者罪无。转图从谏,治迈唐虞。方内圆鉴,其能入乎。(47)何沛雄校点:《赋话六种》,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26页。
将“风刺”作为一种独立的风格加以称赞。《史记》卷一一七评《子虚》《上林》二赋的讽谏笔法曰:
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48)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72页。
讽谏作为宴游附属文学创作的主旨之一,在汉代思想中有合适的生长土壤。汉代思想体系很大程度来自于对原始儒家及原始道家思想的改造与利用,其中儒家部分是将原始儒家原本道德本质主义性质的思想及价值体系置换为基于阴阳五行观念的以德配天,主体道德自觉决定论被置换为宇宙中心主义之下的天道决定论,将原本人伦性的“道德”置换为形而上的“天”,从而强调“天”的意志的规约及征兆,符命、谶纬之说盛行。讽谏是汉代儒学改造的必然产物,成为规谏帝王行为皈依天之意志的政治行为,渗透在包括宴游在内的一系列政治生活中,并成为指导这些活动的行为标准。孝文时大臣贾山作《至言》篇便以讽谕收尾:
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夫游不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也。(49)严可均辑:《全汉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1页;第523页。
以“游不失乐”作为宴游的标准,被视为与“朝不失礼”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宴游”和“方正朝廷论议”并列作为“轨事之大者”的两个方面。讽谏作为价值评判行为,在政治生活中起着校正和警醒作用,还可见于三国魏王朗的《谏文帝游猎疏》:
夫帝王之居,外则饰周卫,内则重禁门。将行,则设兵而后出幄,称警而后践墀,张弧而后登舆,清道而后奉引,遮列而后转毂,静室而后息驾。皆所以显至尊,务戒慎,垂法教也。近日车驾出临捕虎,日昃而行,及昏而反,违警跸之常法,非万乘之至慎也。(50)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15页;第130页;第130页。
陆云的史实:
晏于西园大营第室,云上书曰:“臣窃见世祖武皇帝临朝拱默,训世以俭,即位二十有六载……厚戒丰奢……而世俗陵迟,家竞盈溢,渐渍波荡,遂已成风。虽严诏屡宣,而侈俗滋广……清河王毁坏成宅以奉诏命,海内听望,咸用欣然。臣愚以先帝遗教日以陵替,今与国家协崇大化、追阐前踪者,实在殿下。先敦素朴而后可以训正四方;凡在崇丽,一宜节之以制,然后上厌帝心,下允时望。(51)房玄龄等:《晋书·陆云列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78页。
以上王朗和陆云的上书分别从“显至尊,务戒慎,垂法教”和“先敦素朴而后可以训正四方”的角度对帝王进行讽谏。陆云之意尤显,先以武帝训世以俭为榜样,对比“侈俗滋广”的社会现实,继而又以清河王节俭为例,谏以“先敦素朴而后可以训正四方”的主旨,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而在文学尚且作为意识形态之附属时,讽谏向赋文学的渗透自然也在情理之中。这一规则表现在作赋之法中:“故赋之为道,重象尤宜重兴;兴不称象,虽纷披繁密而生意索然,能无为识者厌乎?”(52)扬雄:《羽猎赋并序》,何沛雄校点:《赋话六种》,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42页。将兴象与兴意的对称相符作为赋之“道”,也表现在具体赋作的创作背景中:
其十二月羽猎,雄从……武帝广开上林……游观侈靡,穷妙极丽……故聊因《校猎赋》以风。(53)严可均辑:《全汉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1页;第523页。
扬雄作《羽猎赋》,正是基于其内心怀抱“宫馆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薮泽财足以奉郊庙”和“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的理解。
尽管宴游赋作中也有一定数量的抒情感怀之作,如曹植《节游赋》“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谅遗名之可纪,信天命之无常”(54)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15页;第130页;第130页。和《感节赋》“恐年命之早零”(55)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15页;第130页;第130页。,然而,讽谏主旨在宴游赋中的确立却在抒情感怀的传统之外,开出了阻断情感的新理路。虽然沿楚骚传统一路走来的抒情感怀之作,依然是赋文学乃至中古时期文学整体的主流,然而体现在宴游赋中讽谏主旨对缘情传统的有限替代,却在传统审美意识的嬗变之途中具备深远的意义。宴游赋所包含的讽谏因素,正是在楚骚传统渗透中古文学创作的大背景下,提供了以正统封建价值观取代主体感情的思路,以“理”代“情”,形成了对楚骚传统所抒之情的第一次冲击,继之而出的,是玄言赋中以“玄”代“情”的第二次冲击,为山水赋寄以生发自然体物审美意识提供了合适触媒。
同时,宴游之风在汉代开阔的时代气魄下开出,这一起于帝王、延及无数士族文人的活动,最终影响到文学的通变。刘勰所标定之“楚汉奢而艳”(56)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通变第二十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0页。,一定程度上即取证于上林苑宴游书写所得的赋作。可知宏观上的文风演变,终究要落实为主体行为、心智的变化才能得以缓慢完成;而宏观上审美意识的流转,更需要不断变换着心智和观念的主体,在各自细碎的生活中修成正果。上林、西园、南皮、华林和金谷所代表的宴游文学活动,促发了两汉至两晋诸多文学集团的创作活动,为生发新的赋作题材、引入新的体物因素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