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梦与成长的幻境
2020-01-06言雨
言雨
漂洋过海来看你
安逸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走入台大校园时的感受——“椰林大道两旁高达15米的大王椰子树,惊得我吸了一口亚热带暖风。”九月的台北仍然闷热,仿佛酝酿着一场满是台式柔情的延绵雨。身旁骑着单车一脸笑颜的青年学生们穿梭在大王椰子树间,也似乎昭示了安逸即将开启的交换生生涯会如此这般诗意且散漫。
心中种下台大的种子是在三年前,刚上高三的安逸参加了学校的两岸学生交流会,台大代表团一场伴乐朗诵让无数文科女生燃起“台大梦”——台大乐团首席小提琴手一曲悠扬《梁祝》,五名朗诵者带着软糯的闽南腔调,诵读简媜《水问》中《初次的椰林大道》的节选。
“徐志摩说,他曾偷尝过不少黄昏的温存。我没他那么风流,我是偷尝了一大口黄昏爷爷的啤酒的那种快乐与畅怀。”
初次行走椰林大道,如同走回三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傍晚,安逸小心翼翼地与小提琴手交换了联系方式,斟酌很久后才在微信里发消息对小提琴手说,萧安澜学长你好,我是安逸,我梦想有一天也去台大中文系读书,成为像简媜、林文月一样的大作家。
有梦的年纪总是有勇气把梦向众人宣示,萧安澜像所有被崇拜的前辈一样礼貌回复,好呀,加油,我在台大等你。
安逸自己都觉得剧情如同烂俗励志剧,但她的确如此笨拙地努力了,考入有台大交换项目的大学,努力学习努力考雅思,终于在大二下学期以绝对优势拿到中文系唯一的台大交换名额,然后风尘仆仆来到曾经梦想的地方。
醉月湖畔正在上演台大乐团的户外交响乐迎新秀,安逸在小提琴首席位置上毫无悬念地看到萧安澜。沉闷一天的秋雨伴着暖风淅淅沥沥飘落,迎新秀不得不暂停表演。
“歹势啦,歹势啦。”乐团指挥用随意又歉意的口吻向观众说道。
观众们哄笑散去,安逸看到萧安澜如同三年前交流会表演谢幕一样,安静地收着面前的乐谱微笑。
一步之遥
漫步台北,你一定可以看到许多街头艺人,诠释他们心中的艺术与梦。有人背着天使翅膀吹排箫,有人把自己绑在大铁链里表演逃脱术,有人在海边拿喷墨疯狂地畫拿破仑,然后一个海浪过来卷走画板,只留下绘画者眨着沉默的大眼从脏兮兮的背包中取出全新画板……
安逸很喜欢这些诗意的街头艺术家,她曾不止一次在微信里向萧安澜倾诉感动。比如101大楼来了一位新的拉小提琴艺人,他才上大一,刚刚拿到街头艺人表演执照。安逸拿着卡片数码相机想要记录下来新小提琴手的心情,邀请小提琴手对着数码相机谈谈街头表演的感受。
华灯初上,信义商圈奢侈品专卖店闪烁暖黄微光,行人迈着闲适步伐来来往往,新小提琴艺人对着安逸的小数码相机竟然表现出极强烈的紧张感:“大家好,我的名字是方元,刚刚取得街头艺人表演执照,今天是我第一次在街头表演,我很激动,因为很多人很喜欢我的表演……”
“方元,不用说‘大家好,这是我个人的相机,我不是记者。”安逸被这个可爱的大男孩逗乐了。
“嗯,不好意思,”方元对着相机挠了挠头,“那我拉一首曲子留个纪念好啦。一首《梁祝》送给来自古城西安的学姐。”
琴曲悠扬,安逸险些落了泪。浪漫的城市容易引发多愁善感的思绪。一曲终了,数码相机适时地响起低电量警告。安逸向方元的琴盒里放下100台币,说你很像我三年前的一个朋友,他叫萧安澜。
“台大读大四的萧安澜学长吗?”方元露出惊喜的神情,“他今天应该在微风广场拉琴,我考街头艺人他帮了很多忙。”
方元收拾好琴盒,带着安逸去找萧安澜。101大楼距离微风广场,走路不到五分钟。一路上方元不断讲述自己考街头艺人所经历的种种挫折,直到彼此被微风广场的琴声吸引。
是探戈名曲《一步之遥》。一如它华丽典雅的曲风,微风广场微风和煦,台北特有的暖秋氤氲着繁华的奇妙韵律。“萧安澜学长还是台北市民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方元无比钦佩地对安逸说道,“学姐,这首曲子结束后你要去和他打个招呼吗?”
“不需要,”安逸笑着摇了摇头,“不要打扰他。”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告别方元后,安逸独自到微风广场旁的便利店买了两个三角饭团当晚餐。透过便利店落地玻璃窗,安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向萧安澜发送消息。
“学长,我今天又遇到你了,你在街头拉琴的样子真的好酷。”
从来都没有期待过回复,亦从来没有设想过参与萧安澜的生活。事实上,安逸与萧安澜的唯一互动就是交流会当晚微信的一句话——好呀,加油,我在台大等你。往后,安逸发送的任何消息,萧安澜都没有回复过,台大中文系的梦却在安逸的内心里疯长。萧安澜的微信只是安逸逐梦的树洞,静默,没有回声。
青春期构建的幻境结出文学的果。安逸读简媜,读林文月,读白先勇,读吴浊流,读每一个能够给她打开新世界的台北故事。
“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安逸在台北最繁华的商圈回忆起作家张晓风关于人生无解话题的宣言。
身旁传来沉稳却不失悦耳的声音:“你好,我听说有三年前的朋友来访,很好奇是谁。”
萧安澜提着琴盒笑容暖暖,安逸看到窗外方元颇为得意地招手,然后闪身离去。
“我是……”安逸迟疑了一下,只好将三年前的一面之交道出。
“我记得这件事情,交流会那天表演之后,至少有二十个高中生对我说想来台大读书,但是我记不清你是哪一位。”
安逸悻悻,情窦初开年纪里所珍视的誓言原来如此一文不值。萧安澜至少对二十个高中生说他在台大等他们。
“不过你很厉害,”萧安澜似乎看穿安逸的失落,“我当初对二十多个高中生说在台大等他们,我都已经大四了,只等到了你。”
至于为什么不再回复安逸的消息,安逸没有再问,她怕这个久别重逢的励志故事变成无聊女主追债问责的奇怪剧本。那个有温暖微风的夜晚,萧安澜请安逸吃了西门町的杧果绵绵冰表示欢迎,空气里带有杧果与酸奶的甜。骑机车回学校的路上,安逸听到手机播放的《城里的月光》,歌手深情的声线融化了她的耳朵。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若有一天能重逢,请让幸福洒满整个夜晚。
啤酒烤肉与文旦
中秋节快要到了。
校园各大社团开始筹备假期出游活动,安逸与几个交换生也收到了一些出游邀请。当萧安澜把交响乐团社游邀请发给安逸的时候,安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交响乐团社游的目的地是金瓜石,安排表事无巨细地规划着充实的一天一夜的活动。
在黄金博物馆探访金矿故事,爬山到黄金神社赏中秋芒花,下午去九份邂逅神隐的千与千寻,之后回到民宿,天黑时对月吃烤肉文旦……
台北的中秋不仅仅有月饼,更有对月烤肉与剥文旦的有趣风俗。安逸心里总是由衷地感激萧安澜,如果没有当初愚笨的坚持,她也许永远都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平凡且安逸,也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在遥远的南方,中秋节时人们要聚集在户外烤肉。
尽管这场圆梦旅途中,萧安澜没有对她回复过任何话语,但她发给萧安澜的近千条消息,记录着她迷茫生活的所有努力。这个世界是偏爱笨小孩的,安逸默默承认了这份营养过剩的“鸡汤”。
中秋前夕,在两岸学术界有极高声誉的老教授提了一个破布袋来上文学史课。课间,这位七十岁的特聘老教授笑眯眯地打开布袋,掏出了五个巨大的青皮文旦。
“同学们,我是苗栗人,苗栗的文旦比台北的要好吃得多。”助教跑到讲台上迅速剥了文旦,给每个同学分发,末了,老教授走到安逸身旁,说:“安逸,我包里还有一个,下课你带回宿舍和大陆同学一起吃掉。”
老教授笑容清澈如同老顽童,宛若千年前書写睿智的隐士。
晚课结束后,安逸抱着文旦在校门外夜市街的便利店吃咖喱泡饭,再一次偶遇萧安澜。他正在冰柜前专注倾听身旁手舞足蹈的伙伴说话,内容似乎是快闪音乐会的筹备工作,如此这般,引得安逸无尽好奇——趁市民不注意突然现身闹市,一曲交响乐结束再迅速离场,不给欣赏者任何反应机会。
安逸并不懂所谓风靡欧洲古典乐街头演奏的快闪音乐会,但她被一些微妙的情绪感染——也许生活远比想象有趣,只是自己从未拥有足够宽广的目光。
萧安澜没有发现便利店角落里的安逸,与朋友们一同走出自动门。跟随萧安澜的背影,安逸看到窗外几家小店已经挡不住节日氛围,提前撑起了烤肉架。青烟袅袅,团聚的家人们围坐在烤肉架旁喝啤酒笑闹,隔着玻璃,好似一场洗练时光的默片电影。
启程于有金子的地方
农历八月十五,难得收获到一个有湛蓝天空的大晴天。社游团一路上聊天笑闹,萧安澜坐在安逸身旁,为安逸介绍出游的目的地以及户外交响乐表演的种种趣事。“等会儿你带着你的相机,我们会有快闪表演,记录观众的反应一定会非常有趣。”
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萧安澜从包中翻出一张卡片,说:“我前几天翻出来三年前去西安办的电话卡,当时返程时间紧迫没有来得及注销,你试试看回去可不可以用。”
“月租清零后,卡会自动停机的。”安逸接过电话卡插入手机卡槽,“不过送给我做个纪念好了。”
大巴车停到黄金博物馆停车场,乐团指挥站在前排大声说着注意事项:“下车后大家拿好乐器隐藏到人群中,十点钟准时在游客服务广场开演。我稍后和景区工作人员确认各项事宜。萧首席首先入场确定位置,其他人跟入。表演结束后自由活动。安逸你负责多拍几张照片。”
众人松松散散应答后开始各自忙碌,安逸独自到游客服务广场,顺手尝试登录了萧安澜电话卡的微信号,交响乐的信号却应时而起。
嘈杂的游客服务中心突然同时奏响近二十个乐器的乐音,效果无疑是非常震撼的。安逸看到来往的游客都驻足微笑,一个花白胡子蓝眼睛的老爷爷拿着手机在录像,一个年轻的女孩惊讶地捂住了嘴,一个小男孩被父亲架在肩膀上观望这场闹市中的古典盛宴……
莫扎特的《月下小夜曲》第一乐章,庄严不失优雅的旋律在山间盘旋,每一名乐手都沉浸于他们的音乐幻境,为观众创造中秋的奇妙记忆。安逸的手机开始振动,微信未读消息显示如音符跳跃,瞬间上升至千条。
是安逸发给萧安澜的所有消息。萧安澜两岸交流会结束后,回到台北拆了电话卡,再也没有登录过微信,所以从未收到过安逸的任何消息。现在,萧安澜的临时电话卡在安逸的手机里接收了所有安逸曾经发送的消息。
那些本以为是倾诉的话语最终都流转在自己的手机里,安逸竟松了一口气。这场追逐了三年的梦,源于平凡自我对平庸生活的抗拒以及对成长旅途的迷失。两岸交流会表演如同快闪音乐会一样闯入她迷茫的生活,值得庆幸的是,她拥有愚钝的坚持。
交响乐表演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观众鼓掌并尖叫,乐手们带着有些自豪的神情迅速离场。安逸看到蓝天的尽头太平洋方向大海波光闪烁,白色的芒花随风起伏,游客脸上洋溢着笑容。
“旅途开始了。”萧安澜走到安逸的面前,美好如简媜笔下的梦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