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家的孩子们

林韵九

我是韩璐璐，一个普通的女生，但在我们班甚至全校很多同学眼里，我并不仅仅是我，我更是市重点一高优秀语文教师李梅的女儿。我有着教师妈妈得天独厚的资源，我家就和学校一墙之隔，即使需要绕到学校正门口才能进入校园，也不过五分钟路程。

我被同学们归到看起来“轻易就可以取得好成绩”的一栏中，就像他们认为将军的儿子还应该是将军、跃龙门的鲤鱼的孩子就是锦鲤那样理所当然。但是，很可惜，我的成绩并不优秀，爸爸妈妈甚至送了我一个专属名词——“尴尬生”。我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五十名，但前二十名里也从来没有我的名字。

我在学校向来默默无闻，但上厕所的时候偶尔也能听到同学偷偷议论——“那个是李梅老师的女儿。”“学习一般。”“老师家的孩子还有学习不好的吗？”我也都习惯了，只要不围观我上厕所，怎么都好说，而且不得不承认，我妈的名气在我们学校确实比我大多了。好在我只需要一年就可以离开家、离开父母了。

不可否认，李梅同志绝对是一名德才兼备的优秀人民教师，她传道授业解惑，和学生亦师亦友，为三尺讲台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从事教师工作几十年，桃李遍天下，在高考语文教学上更是出了名的方法独特、技艺高超。不少家长为了让孩子进她带的高三重点班不惜去校长室。但这些荣誉和功勋都不妨碍她不是个好妈妈——在我心里，她始终是一名严厉的高中教师，她也并不怎么喜欢我这个不够优秀的女儿。

作为让妈妈在学校很尴尬的“尴尬生”，我在学习上并不是不努力，相反我很用功，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还要再做一份数学试卷。我的数学成绩是“短板理论”中缺口最大的那个，我的自习时间都献给了数学，可成绩仿佛到了瓶颈，想突破却只能在瓶外打转，越是着急越找不到出口。

在我每天郁郁寡歡却食量不减的迷茫期，我妈终于看不下去了，忧心忡忡地对我说：“璐璐，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谁？”优秀语文教师李梅同志这是用了省略的手法，翻译一下就是——韩璐璐你成绩这么差，整天心事重重，一声不吭……高三时间这么紧张，你是不是把做数学题的时间用来早恋了？正处于青春敏感期的我听到此话，羞愤难当，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从哪个字开始和她分辩。

天知道文科班总共就十几个男生，排除几个已经有情况但还以为老师不知道的，就所剩无几了。思来想去，也就坐在我斜前方的林嘉这个帅哥同学可以被列为怀疑对象了。他是数学组年级组长张老师的儿子，也是我们育明中学高三文科班全体女生的理想型男生。在高三这么紧张的时期，他的书桌上也堆满了粉色的便笺。

可是李梅老师也太高估自己女儿的自信心了吧。我虽然偶尔自恋，但大部分时间觉得自己又胖又丑，最重要的是，我们俩总共说过三次话，两次都是他爸爸出于照顾同事家的孩子让他拿其他名校的数学试卷给我。我承认靠近帅哥的时候心会跳得厉害，但是繁重的学业已经让我失去了少女的悸动，偶尔抬头欣赏一下美色就很满足了。

我和李梅老师的矛盾终于在我三番五次恳求班主任给我换座位的背景下爆发了。李梅老师对我频繁换座位的操作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甚至误以为我只是想和林嘉坐得近一些。

最终，我在李梅老师的“严刑拷打”下还是哭着招供了。

我的同桌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差生，她成绩还不错，但酷爱聊天，每天和前后桌从盘古开天辟地聊到当下明星八卦。我们关系很好，但我深受其扰。我和她商量让她少说点儿，她还特意在嘴上贴了胶布。虽然仅仅坚持了两天，我也不好再苛责她。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位置在中间，周围还有别的同学，大家仿佛都自己建立了厚实的城堡，一学习起来便自动屏蔽了周围的声音，这让我有些惶惶然。是我自己的抗干扰能力太差了吗？为此我甚至在宝贵的课余时间去求助了我们学校最悠闲的心理老师。老师教了我自我暗示法，而我在多次练习失效后，下定决心换座位。

第二次调座位的原因让我有些难以启齿。我来到了学霸章然旁边。章然原本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教师子女，我们俩可是一起在教师家属院玩泥巴长大的。可是自从上了高中，她的性格愈发孤傲起来，多次暗示不想和我一起上学放学，甚至我通过她爸爸加她微信也没有通过申请。眼看十年友谊单方面宣布死亡，在繁忙的高三我也不得不停止了示好。和她靠这么近让我如坐针毡，甚至上课的时候都在想章然会不会很讨厌我。

本该全心全意地对待学业，这样的分心让我很是痛苦，既愧疚又拿自己毫无办法，终于按捺不住告诉了爸爸妈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请他们帮我咨询心理医生。我到底是怎么了？自诩可代替心理专家的爸爸说我是厌学。我无能为力，最终，在李梅老师的帮助下，我坐在讲台旁边完成了高三学业。

高考完准备回学校收拾东西，李梅老师叫住了就要出门的我，从衣柜里找出了一条我垂涎已久的姐姐的裙子让我换上。我还没来得及合上下巴，她又说：“如果真的很喜欢就去表白吧，勇敢一点，不然就没有机会了。”我就这样被套上一直梦寐以求的仙女裙，满心欢喜地去学校了。

可是，我遇到林嘉却是在暑假里的一个雨夜。

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我没来得及跑到家，大雨就开始倾盆而下。我只好就近躲进楼道里——就在这里，我看到了林嘉。林嘉很诧异，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我的名字。我只好尴尬地自报家门，心里却在责怪自己为什么不穿着小裙子来散步，头发也没洗，怎么办？怎么办？

林嘉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主动打开了话匣子。那天雨下了很久，我们也聊了很多。林嘉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林森。我是知道林森的，就算不想知道，学校里和小区里的祝贺条幅也不会放过我。大家用各种方式庆祝林森同学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我内心翻着白眼想让林嘉停止这个“别人家孩子”的话题时，他突然话锋一转，开始忧伤起来。

他说：“我从小就生活在弟弟的阴影之下，和他相比我太普通了，他很优秀，爸爸妈妈更喜欢他，我为他骄傲，但我也不想别人一直叫我林森的哥哥。”听到这里，我本来想拍案而起，告诉他你是个大帅哥，多少人垂涎于你的容貌，你不妨清醒一点，但转念一想，在我们大院里，在老师和父母的眼里，容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林嘉不是不知道自己拥有好的容貌，可是这并不能换来父母的肯定。

后来，林嘉大学期间去了部队，再后来，林嘉牺牲，整个家属院都轰动了，大家想不到，从小白净文弱的小男孩以惊天动地的方式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大家感慨不已。我想那时候没有人再说他只是林森的哥哥了吧。曾经在我心里熠熠生辉的少年，在某个地方平凡地闪耀着自己的光芒。

在我偶遇林嘉之后不久，我收到了章然从遥远的美国发来的邮件，这让我又惊又喜。她的信不长，却足以让我回味整个夏天。

她说：“璐璐，对不起，初三的时候我才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了新的感情。最让我震惊的是，这件事情，包括我们家属院的外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那么多年。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比妈妈更痛心他的背叛。这摧毁了我所有的骄傲和自尊。每次我走进大院，我都觉得坐在门口乘凉、看孩子的大妈大爷们都在耻笑我。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妈妈早早从教学一线退下来，拖着病体照顾我和弟弟。记得我还经常和你炫耀我的医生爸爸做手术的时候是多么英俊潇洒，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笑，我甚至开始埋怨你身为我的好朋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情。但我也清醒地知道，你是无辜的。”

章然的文字并不煽情，但读完这封信，我还是想大哭一场来化解自己的满腔委屈和对章然的心疼。我终于解开了困惑我三年的友谊消散之谜，但我也知道，年少的情谊终究是回不去了。我给章然回复：“然然，你知道吗？你一直都是我心里最优秀的榜样，是我想追却一直追不上的小太阳，愿你万事胜意，不负前程。”

去上大学那天，李梅老师在车站送我。她一改往日的严厉，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叮嘱要我照顾好自己。上车的时候，我突然抱住她。她愣住了，然后嗔怪我：“你看旁边的小朋友都笑话你了。”我说：“那又怎么样呢，因为他不知道离开家、离开父母有多么难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