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权、方法论与索引:平林初之辅在中国的译介
2020-01-06刘先飞
内容摘要:平林初之辅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文论家,中国译者对其文章的取舍充分反映出中国现代文论建构过程中译介日本文论的动机。从选材标准来看,其译介动机包括了话语权驱动、理论建构驱动和索引驱动。在中国现代文论建构中,日本文论译介提出新的议题,带来新的文学批评模式,并在话语权的争夺中为译者增添砝码。
关键词: 平林初之辅;文论话语;译介动机;话语权;索引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日本文论译介与中国现代文论话语的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8YJA751021)。
作者简介:刘先飞,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日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日文学关系史、东亚概念史、翻译史。
Title: Discourse Power, Methodology and Index: Translation of Hatsunosuke Hirabayashi in China
Abstract: Hatsunosuke Hirabayashi is a literary theorist rich in thoughts. Chinese translators choice of his articles fully reflects the motivation of Japanese literary theory translation in constructing their own modern literary theor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ranslation selection criteria, they are motivated by power of speech,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and index.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ry theory,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Japanese literary theories put forward new topics, brought about new literary criticism modes, and added weight to the translator in the struggle for the power of speech in literary theory construction.
Key words: Hatsunosuke Hirabayashi; literary theory discourse; translation motivation; discourse power; index
Author: Liu Xianfei is associate professor of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1, China). Her research areas include history of literary rel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concept history of East Asia and translation history. E-mail: liuxianfei90@aliyun.com
平林初之辅(Hatsunosuke Hirabayashi)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早期的理论领袖之一。他在《文艺运动和劳动运动》(文芸運動と労働運動)一文中首次使用了“无产阶级文学(プロレタリア文学)”一词,并在多篇文章中较为系统地阐明了无产阶级文学的目的和作用。在无产阶级文论之外,平林初之辅的研究领域还涉及西方思想史、法国文论、明治文学史。不仅如此,他还翻译过自然科学著作,甚至还创作侦探小说。其文字明白晓畅,洞察力敏锐深邃,称得上日本文论界一代大家。平林初之辅最活跃的时期正值中国译介日本文论的高峰期,他也是被译介频次较高的日本作者之一,国内对他的译介横跨了他了整个批评生涯。以往研究多集中在平林初之辅对国内无产阶级文艺理论的影响上,事实上,平林初之辅在无产阶级文论上的立场是复杂的,国内不仅译介了他对无产阶级文论建设性的文章(《民众艺术底理论和实际》),也译介了批判性的文章(《政治底价值与艺术底价值》),以往研究忽视了这一复杂性。此外,国内对他的译介也并不只是取资其无产阶级文论部分,而是横跨了除明治文學史外所有的研究领域。作为一个内涵丰富的文论家,平林初之辅提供了一个日本文论译介的个案。本文通过分析国内译介平林初之辅的选材标准,结合具体的历史语境,考察译者的译介动机,进而观察中国现代文论建构过程中日本文论译介所承担的功能和作用。
一、平林初之辅文论的发展过程
平林初之辅于1917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英文系。早大英文系是日本研究欧洲文艺理论的前哨,文论家叠出,《早稻田文学》更是自然主义创作与理论的大本营。毕业于此的平林初之辅对欧洲文艺理论的亲近程度可想而知。大学毕业后,他作为法国史专家的助手工作了一年,因此娴熟掌握法语,也为日后的法国文学研究打下基础。1918年,他进入大和新闻社,在此期间开始发表文学批评文章并崭露头角。1920年,他从大和新闻社辞职,转入世界翻译社工作,3年后再回到早稻田大学任教。在世界翻译社工作期间,马克思主义在日本影响日隆,平林初之辅阅读了大量马克思主义书籍。
1921年,平林初之辅在《新潮》杂志发表《唯物史观与文学》一文,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经济框架来分析文学现象。平林初之辅的唯物立场出自他对自然科学的浓厚兴趣,他曾经翻译过多本自然科学著作,还曾经撰写科普书籍《科学概论》。出于这样的思维偏好,他对泰纳的实证主义文论也有强烈的认同感,他的法国文学研究基本是围绕泰纳展开的。
在唯物史观框架成形的同时,平林初之辅发表一系列文章阐明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斗争性。他首先指出阶级斗争的存在:“今日我们面对的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因此,我们的报刊要在阶级斗争的阵营中明确自己的位置”(平林初之辅,《無産階級の文化》106)。在此社会状况下,知识阶级应当加入被压迫阶级,共同反抗阶级压迫。如何反抗?那就是以艺术为武器:“第四阶级的艺术已经被今日社会必然地决定了。既然有支配阶级和被支配阶级之分,它就必将作为被支配阶级反抗支配阶级的思想武器而诞生”(平林初之辅,《無産階級の文化》 58)。因此,文艺运动的目的不在于文艺的发展,而在于无产阶级的解放:
我们要意识到,无产阶级文艺运动首先是无产阶级运动,然后才是文艺运动。其纲領不是文艺上的纲领,而是无产阶级本身的纲领。无产阶级的解放——这是无产阶级文艺运动唯一的纲领。(平林初之辅,《無産階級の文化》 229)
平林初之辅对无产阶级文艺的内容与形式并没有具体深入的论述,他之所以在日本左翼文学运动前期被公认为理论领袖之一,主要就是因为他对无产阶级文艺作用的明确阐述。但他始终将文艺的斗争作用放在无产阶级得到解放之前的历史过渡时期中看待,反对将这一功能绝对化、一元化。1928年前后,青野季吉(Suekichi Aono)、藏原惟人(Korehito Kurahara)等人提出了在形式和内容上更为具体、也更为激进的无产阶级文艺思想,主张一切文学作品必须对无产阶级解放事业有所帮助,否则就毫无价值。平林初之辅对此提出了异议,他认为在政治价值之外,艺术价值也是一个独立评价标准,“有必要拆解现在这种有点像混搭木工① 似的马克思主义艺术论,将之还原为政治的部分和艺术的部分,对它们作出明明白白的界定”(平林初之辅,《文学理論の諸問題》 107)。这就是平林初之辅的“二元论”。
如果承认文艺作品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那么这事实上承认了艺术的永恒性和超越性。然而平林初之辅又一直持唯物史观,认为一切艺术作品都是历史的,他也一直在猛烈批评武者小路实笃等人主张的“艺术的永恒性”,认为这是一种保守的、退缩的文艺观。这是平林初之辅身上一个隐藏的悖论。出于对自己实践能力的怀疑,也出于这一内在的悖论,平林初之辅在 1926年左右逐渐淡出了左翼文学运动,作为早稻田大学法语系的讲师,更多地专注于法国文论及明治文学史的研究。《左拉的文学方法论》(1926年)、《对明治文学的唯物史观的考察》(1927年)、《浪漫派及自然派的评论》(1929年)、《自然主义文学的理论体系》(1929年)等著作成为他后期的代表作。1931年,平林初之辅病逝。
二、争夺话语权的砝码
20世纪20年代初期,中国国内无论新文学运动支持者还是保守主义研究者都在向西方寻求现代的文学理论。日本自1885年坪内逍遥发表《小说神髓》起,对西方文论的消化吸收已经积累多年,再加上国内文坛留日学生众多,很自然地成为中国学习西方文论的中介。《小说月报》和《东方杂志》经常刊登日本文坛动态,从这些介绍文章来看,国内对当时日本文论的最新动态十分了解,杂志所刊登的译介文章滞后日本不过2-3个月。在浩繁的日本文章中,各文学社团和杂志的挑选标准折射出了不同的立场和需求。
1921年11月,《小说月报》上刊载了平林初之辅的《民众艺术底理论和实际》一文,这是平林初之辅第一篇被译介的文章。文章指出一切文艺作品具有历史性、社会性和阶级性。所谓“艺术的永恒性”是特权阶级塑造出来的,是他们麻醉民众的手段。民众并不缺乏艺术鉴赏能力,但是他们被资本家压榨得没有时间、也没有金钱来欣赏艺术。因此,大众艺术的问题,实质上社会改造问题。文学艺术就是无产阶级争取解放最强大的战斗武器,“对于有产阶级底科学艺术非用无产阶级底科学艺术来对抗不可”(海晶 11)。
晓风(陈望道)在同期杂志的《日本文坛最近状况》中道出了这篇文章的译介背景。他首先介绍了日本文坛的社会主义风潮,指出“评论坛上平林初之辅可称为代表者”(晓风 6),定义了平林初之辅在文坛的地位。随后晓风提到当时日本“全体文坛所注目”的一场争论,即武者小路实笃与平林初之辅之间的争论,前者主张艺术具有永恒性而后者坚决反对。对于这场论争,晓风所持立场非常清楚,他批评武者小路实笃的论点是“独断的态度与破碎的逻辑底结晶”,称赞(反驳武者小路实笃的)《民众艺术底理论和实际》“简练而有力”,并且称赞平林初之辅其他关于“纯艺术论底无意义”“民众艺术属于劳动阶级”、“社会应当彻底改造”等文也“雄伟广大,美不胜收”,希望今后能够介绍给读者。晓风的态度代表了《小说月报》以及文学研究会的期待视野。文学研究会所主张的“为人生的文学”本身包含鲜明的社会批判倾向。茅盾在《小说月报》同年2月的文章中就主张文学的作用应当是“声诉当代全体人类的苦痛与期望,更能代替全人类向不可知的运命做奋抗与呼吁”(茅盾 2),虽然这一主张尚未发展为“受压迫阶级争取解放”,但从文学的功能而言,平林初之辅此文可以成为茅盾主张的呼应。
另外应当指出的是,1921年10-11月,朱自清和俞平伯先后在文学研究会的会刊《文学旬刊》上发表文章谈论“民众文学”,1922年1月,《文学旬刊》出版了一期“民众文学的讨论”专刊,郑振铎在刊首语中阐明了组织这场讨论的动机:
我们觉得一般民众,现在仍旧未脱旧思想的支配。(中略)要想从根本上把中国改造,似乎非先把这一班读通俗小说的最大多数的人的脑筋先改造过不可。我们现在刊布“民众文学的讨论”,就是想把这个问题引起大家注意。(郑振铎 卷首语)
文学研究会对“民众文学”的议论热情是从改造国民出发的,这与平林初之辅改造社会的主张有所不同,但平林初之辅此文的译介,和文学研究会推出“民众文学”这一议题,在时间上是同步的。可以推测,《小说月报》译介平林初之辅此文的触发点可能有二。其一,“民众文学”这一议题正是文学研究会的关注焦点;其二,平林初之辅与武者小路实笃之间对艺术永恒性的争论,也是文学研究会所面临的争论:“为人生的文学”,还是“为艺术而艺术”?平林初之辅对文学斗争作用的阐述有力地支持了茅盾所代表的文学研究会的立场。
七年之后,《小说月报》刊登平林初之辅《政治底价值与艺术底价值》一文的背景也与此类似。如第一节所述,这篇文章正是平林初之辅针对藏原惟人和青野季吉的驳论。在文中,平林初之辅首先肯定了一个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所必须采取的立场,即反抗阶级压迫,主张文学的政治价值。但他同时指出,如果按照藏原惟人的一元论,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甚至没有资格批评日本的古典俳句,因为俳句中丝毫没有与无产阶级有关的意识形态。他举出若干不含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甚至意识形态落后的文艺作品为例,认为这些作品有着无可置疑的艺术价值。因此,他主张评价文艺作品有两个标准:政治价值和艺术价值。
译者胡秋原在文章末尾附上了一段简短的说明。他对平林初之辅的介绍是“日本‘普罗文艺文艺家,也是现代评坛最重要的大师”。在渲染了平林的权威地位之后,胡秋原婉转道出了翻译这篇文章的目的:“我想,这样平实的议论是值得正在从日本传来的革命文学潮流高涨中的中国青年将文艺与社会真實关系更深思一下罢”(胡秋原 70)。此文刊出之前,胡秋原和李初梨刚就艺术价值的问题有过交锋。李初梨及太阳社诸人对文艺功能的理解深受青野季吉和藏原惟人的影响,主张“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李初梨 5),将工具属性视为文学的唯一属性。胡秋原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以文艺宣传主义在某些时期虽然是必要的,“但是不可忘记的,就是不要因此破坏了艺术的创造。所以我们只能说,‘艺术有时是宣传,而且不可因此破坏了艺术在美学上的价值”(胡秋原 96)。胡秋原与李初梨的争论,正是平林初之辅与藏原惟人争论的翻版,应该“深思一下”的人,显然是指李初梨等人。
《民众艺术底理论和实际》和《政治底价值与艺术底价值》这两篇文章反映出类似的译介动机,那就是在论争中引外来资源来佐证己方立场,增加己方的砝码。这表明日本文论在这一时期中国新文学场域的话语权争夺中扮演着权威的角色,译者们带着自己关心的议题去日本文论中寻找相关文章,立场不同的各方都在从日本寻求支持。
三、“社会学”的文学批评模式
作为著名的左翼文论家,平林初之辅对无产阶级文艺的论述被译介是自然的。然而,作为日本最早运用唯物史观进行文学批评的作者之一,平林初之辅的几篇代表作,如《第四阶级的文学》《唯物史观与文学》却并未被译介。在社会历史方法论领域,他被选中的是一篇在日本国内影响不大的文章《文学之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及其适用》。
在这篇文章中,平林初之辅试图提供一种“科学的文学论”。他提出了一个“社会学的”分析公式,即以“社会的自然背景”+“社会的经济政治法制”+“作者周围的社会意识”+“作者所属的流派”为框架分析文学作品,这显然是由泰纳的“时代、环境、种族”扩充而成,平林初之辅也自陈此文内容大部分是来自于泰纳,“不过我把泰纳艺术论中自然科学的面目替换为社会科学的罢了”(平林初之辅,《文学理論の諸問題》 56)。随后他以这一模式分析了古典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的演进过程,再延伸到自然科学与小说创作的关系,介绍了左拉的“实验小说”理论。
刊载此文的《一般》对本杂志的定位是向“一般人”介绍学术,刊载内容涉及伦理学、心理学、民族学、文学艺术等多个领域。在刊载此文之前,1926年10月,赵景深曾在此刊发表文章评论蒲克所著《社会的文学批评论》一书;而在此文之后,《一般》又连载了《美术底社会的考察》。可见《一般》对社会学与文学艺术的关系有一个持续的关注。事实上,这种关注不限于《一般》,而是普遍存在于当时的报刊中,赵景深所评论的《社会的文学批评论》就刊载于《小说月报》。为何如此?这与文论转型期对实证主义方法论的需求有关。自晚清时期起,在文学研究与批评领域,传统诗文评直觉感悟式的言说方式受到实证主义的冲击,人们在寻求新的文论话语,这种话语应当定义明确、逻辑严密、体系完整,质言之,它应当是“科学的”。因此,国内既译介了系统的文学论,如本间久雄《文学概论》;也在译介文学批评的新方法论,如心理分析法。1925年,以性压抑阐释文学创作的《苦闷的象征》(厨川白村著)给中国的文学批评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压抑—白日梦”随即成为一个分析文学作品的通用模式。社会学与心理学一样,也能提供一种因果闭环的论述模式,当然会引起各方瞩目。从方光焘的译文中也能看出“科学”在当时对文论的影响力。平林初之辅原文的第一句是:
作为一种学问的文学(学としての文学),即文学理论,如果可能成立的话,它并不是像以往学者们所做的那样,从文学、艺术、乃至美的形式上的定义出发,而是抛弃以上做法,从纯粹经验性的、具体的东西出发。(平林初之辅,《文学理論の諸問題》 56)
而方光焘所译的第一句话是:
科学的文学论,或者是文学理论(中略)必得先抛去这样的尝试,改过方向,从那经验的、具体的东西出发。(方光焘 524)
日文中的“学”在当时通常指“学问”、“学科”,如“数学”、“物理学”、“哲学”,但方光焘将其翻译为“科学”,足见他是在“科学方法论”的语境中理解这篇文章的。
对“科学的”文学研究方法的渴望,建构现代文论话语言说方式的需求,是平林初之辅此文被选中的原因。方光焘所译《文学之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及其应用》在《一般》刊出后,在大江书店又发行了单行本,稍后太平洋书店又出了林骙的译本,可见此书在读者中应当有着不错的反响,这也侧面证实了当时读者对“社会学”方法论的需求。
四、索引与新知
在无产阶级文论和社会历史批评方法论之外,平林初之辅最有成就的领域是法国文论研究和明治文学史研究。对于后者,国内全无译介,但前者却得到了国内的重点关注,总共有4篇相关文章被译介。其中《法国浪漫派的文学评论》与《法国自然派的文学评论》两文同节选自《浪漫派及自然派评论》(浪漫派及び自然派の評論)一书。这两篇文章以条目的形式概括性介绍了斯泰尔夫人、雨果、泰纳、左拉等17个法国文学批评家的著作及主张。此外,《自然主义文学底理论的体系》也是介绍泰纳和左拉,相对侧重于讲解泰纳的艺术哲学如何构成自然主义理论基础的。《法国左拉的文学方法论》基本上是《自然主义文学底理论的体系》中左拉部分内容的重复。亦即说,在可见的10篇平林初之辅的文论译介中,文艺思潮的介绍占了40%。实际上,这一比例与整体日本文学理论译介中文艺思潮文章所占的比例是相近的。根据沈素琴的统计,国内报刊译介的155篇关于文学理论的日本文章(20世纪20-30年代)中,文艺思潮有44篇(沈素琴,《中国现代文学期刊》 250),约占30%。从这个比例可以看出,了解欧洲文艺思潮,才是当时国内读者对日本文论最大的期待。从朱希祖译厨川白村(Hakuson Kuriyagawa)《文学的进化》起,中国就一直通过日本了解欧洲文艺思潮的发展史,注重跟进日本文论家对各种文艺思潮内涵的研究。直接以“文艺思潮”命名的译著,就包括相马御风(Gyofuu Souma)、厨川白村、本间久雄(Hisao Honma)、宫岛新三郎(Shinsaburo Miyashima)等人的版本,可以说,从1915年杨启瑞译相马御风《欧洲近代文艺思潮》起,日本几乎每个重要文论家的文艺思潮著作都被翻译过。以平林初之辅的文论领袖地位,其文艺思潮研究的文章必然进入译者的瞩目范围。而且,《法国浪漫派的文学评论》与《法国自然派的文学评论》是两篇典型的入门介绍类文章,这正是中国了解欧洲文艺思潮所最需要的。中国真正深入研究文艺思潮的文章在20世纪30年代初尚未出现,日本对西方文艺思潮谱系及其内涵的介绍对当时的读者而言起到了重要的索引作用,使得读者能够按图索骥去学习和吸收。正如李长之所言,它们提供的虽然只不过是西方文论的常识,但却是“新鲜的,刺激的,有营养作用的……仿佛给了青年一把解剖刀”(李长之 582)。
值得注意的是,平林初之辅被译介的文章中,在比例上仅次于文艺思潮研究的,是三篇探讨文艺与传播的文章。《文学及艺术之技术的革命》是一篇预言性质的文章。平林初之辅分析了电影以及播音剧的发展趋势,断言机器支配创作者的倾向已经开始萌芽,影像和声音的发达必将使文字的重要性受到威胁。《商品化的近代小说》指出一部作品如果想真正大众化,就不止要具备艺术价值,同时必须具备商业价值,脱离商业价值的视点是不能真正理解大众文学的。《JOURNALISM与文学》解说报刊杂志的传播力量对大众阅读趣味的塑造,以及大众趣味反过来对文学作品模式的影响。译者陈望道、谢六逸和钱歌川都曾翻译过多篇日本文论,在平林初之辅的诸多文章里,他们为什么关注这几篇影响并不大的文章?这里显然埋藏着国内译介日本文论的某种需求。答案应该在于“新知”。《文学及艺术之技术的革命》介绍了文艺发展的最新动态,并且对未来的发展趋势做出了前瞻性的预言。在20世纪30年代初,国内的文学研究重心还毫无疑问地集中在作家一侧,《商品化的近代小说》《JOURNALISM与文学》讨论读者、传播渠道、作者三者互相影响与制约的关系,在当时而言是非常前沿的视角,也是相当深入的洞察。可以看出,译者在挑选文章的时候,新知识、新趋势、新角度也是一个重要的考虑。
平林初之辅虽然以无产阶级文论家著称,然而他被译介的文章中,关于文艺思潮以及文艺传播的文章远超过无产阶级文论,这个事实非常典型地显示出日本文论译介在中国现代文论建构中所承担的首要功能,那就是了解西方、尤其是欧洲的中介管道;了解文学最新动态的管道。
结语
纵观国内对平林初之辅的译介,可以看到若干种译介动机。其一是在话语权的争夺中寻找外来资源支持自己的立场,可以称之为话语权驱动。在这种目的之下,对资源的选取标准在于原作者在日本文坛的地位,以及是否符合己方立场。另一种动机来自现代文论话语建构的需要。新文学运动中创建的各文学社团需要新的文论指导创作和鉴赏,也要争夺阐释古今文学作品的话语权,这不仅意味着文学观的转变,也意味着文论言说方式的转型。由此,现代人文学科的概念、模型、方法论成为建构过程中急需的资源,这种情况可以称之为建构驱动。第三种动机则是了解欧洲文学思潮,挑选标准在于能否为国内提供按图索骥的索引,可以称为索引驱动,这也是国内译介日本文论最大的驱动力。
与译介动机相应的,是日本文论译介在中国现代文论建构中所承担的作用。以平林初之辅为例,译介文章最明显的作用是提供欧洲文论入门的索引,供国内了解欧洲文艺思潮历史与趋势。这实际上使日本对文艺思潮的叙事大大影响了我国。其次是参与言说方式的建构。从碎片化的感悟评点到实证的文本分析,中国文论逐步建立起心理学、社会学的批评模式,这些模式诞生在欧洲,经过日本作者的讲解和阐释,然后融入中国话语。另外,对平林初之辅的译介中十分突出一点在于,日本文论译介以外来权威的方式参与了国内文论话语权的争夺,成为支持译者立场的工具。
除此之外,在文学观、议题体系、概念的引入等方面,日本文论译介对我国现代文论的建构尚有诸多影响,限于篇幅,本文不能进行全景式的描述,留待今后再将诸多个案缀连出完整的历史面貌。
注释【Notes】
①混搭木工:原文为“寄木細工”,是日本一种传统木工手法,将各种颜色不同的木头原料组合成一个木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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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