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圻医术特色初探
2020-01-06
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 浙江,温州 325027
陆圻,字丽京,又字景宣,号讲山。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 年)生,卒年不详,钱塘(今杭州)人[1]。 作为“西泠十子”之一,陆圻留下了丰富的文学作品,其领导开创的“西泠派”,在文坛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明亡后,陆圻于顺治二年(1645年)绝意功名,徙业为医,“卖药海宁之长安市”,因医术高明,求治者甚多,以致出现“户外履无算”的壮观场面。陆圻医术,其友人、同道均给予极高的评价。盟社友人张标[2]赞曰:“世所称最高笃之病、不解之症,群医谢却者,陆子类能应手起之,又往往通于神灵,为竖祟所畏。”著名医家李中梓[3]评价:“盖殷中军之妙解经方,羊敬元之善疗危困,偶一为之而适造于神奇也。”据康熙《仁和县志·艺文》记载,陆圻曾著有《伤寒捷书》《灵兰墨守》等多部医籍,现今流传于世的,仅有《医林新论》《恭寿堂诊集》二书。《医林新论》抄本,约成书于清顺治十年(1653年),《恭寿堂诊集》抄本,附于陆圻文集《威凤堂集》之中,成书年代不详,两者均为珍贵的孤本医籍。
明末清初,以陆圻为代表的早期钱塘医家,对钱塘医派的产生和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他们以弃儒行医的人生轨迹开创钱塘医学文化,以隐匿山林的人生转折产生钱塘医学嬗变,以稳定的学脉形成钱塘医家学派,以高超的医术开启钱塘医学盛世。总结陆圻医术特色,对于了解明末清初钱塘医家的学术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1 取法诸家,师古不泥
陆圻医术,源于经典,师于各家,如刘河间、李东垣、张元素、朱丹溪等,并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加以灵活运用。正如李中梓[3]所云:“丽京之于医,其学博,其思精,既能兼备众美,又能迎合病机。”陆氏认为:“今人之病,非即古人之病,而今人之方,多执古人之方,宜其所投之无验也。”临证必先审证,脉证合参,“是实热则用河间,果系虚羸即施东垣,宜汗下即用子和,真湿热乃任丹溪”,避免遣方用药漫无所主,又偏有所宗的弊端。如李东垣所立补中益气汤的临床运用,陆氏从《内经》阴阳升降理论出发,指出中州脾土是人体阴阳升降的枢纽,补中益气汤用参、芪、术、草补中州元气,柴胡、升麻提下焦真气奉中州之土,实为脾胃不足、肝肾有余者所设。陆氏根据《神农本草经》所注,柴胡“下元虚,决不可用”,升麻“上实下虚,切勿轻投”,批判了时医不问下焦虚实而一概投用的错误。陆氏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脾肾虚乏之人,其下焦充实,可用升提者,十不过一二,而上焦心气不足,下焦肝肾俱虚者,十尝八九”,订立补中益气、调养心肾的良相调元汤(人参、黄芪、白术、甘草、归身、五味子、远志、茯苓、杜仲、山茱萸),取得了良好的临床疗效。又如夏月暑病,时医多用香薷饮及六一散。陆氏认为,香薷饮及六一散均耗伤人体正气,反致招暑引邪。陆氏进一步分析:“长夏火盛之时,则金须囚伏,值夏季土旺之候,则水被刑伤。”中暑的原因,根本在于人体真元不足,肺肾受克,宜用补益药物治疗。陆氏遍考方书,只有清暑益气汤及十味香薷饮二方可用于暑月调理。但清暑益气汤中青皮、葛根,十味香薷饮中香薷、厚朴,非虚人所宜。陆氏在李东垣清暑益气汤基础上灵活化裁,创立河朔避暑饮(人参、麦冬、五味子、茯神、扁豆、远志、甘草、山茱萸、归身、白术、黄芪、木瓜)。此方“有暑可以御邪,无暑可以固本”,诚为夏月暑病调理之良方。
2 望色为先,脉诊为重
《难经》曰:“望而知之谓之神。”四诊之中,以望诊为首,往往为医者忽略。《素问·脉要精微论》曰:“察五色,观五脏有余不足,六腑强弱,形之盛衰,以此参伍,决死生之分。”陆圻穷研医籍,已得望诊之精义,“论证辨色已得大半,即不诊脉亦有可截”。一则望色定预后。如朱方庵内兄霍乱,群医治以藿香正气散,脉渐脱而死,陆氏察其手足爪甲俱青,知必失于温补而亡阳。二则望色明诊断。如赵开元之仆人,伤寒发热五六日,不饮食,不大便,面戴阳,脉极浮数而按之豁然甚空,若以伤寒合色脉,似为真阴证,陆氏抓住唇色紫这一特征,弃证舍脉,判断其为蛔厥,治之乌梅川椒汤而愈。三则望色抓病机。如洪玉之子,面色浮黄而青,陆氏指出此为脾病湿热,与洪玉之子患脾病喜食甘味相合。
临床疾病复杂多变,把握证机的关键,非脉诊莫属。丹溪[4]云:“气口者,脉之要会,故能知人命之死生。”寸口脉诊法《内经》已有详细论述。《内经》将大小肠之脉定于两尺中寻取,而王叔和《脉经》以小肠配于左寸、大肠配于右寸,这使得后世医者莫衷一是。针对这一问题,陆圻认为,《内经》以大小肠配两尺,是从脏腑部位的角度,《脉经》以大小肠配两寸,是从经络表里的角度,故两者均不可偏废。陆氏结合临床经验进一步分析:“大肠秘结而右寸脉数者,则当并清肺火,右尺脉数者,则当并清命门之火。小肠闭结而左寸脉数者,则当并清心火,左尺脉数者,则当并清肾火。”使后学有豁然开朗之感。陆圻于脉诊实践,亦有丰富经验。陆氏告诫后学:“医家以证合脉,可以万全。然每见庸医误人,率由不能识脉,以虚为实,认热作寒,指下一差,虽腹笥盈车,杀人愈速。”如治沈志摩身发潮热、头痛烦渴。学生寿汉回认为:“身热,头痛,脉又浮数,外感不疑,法当表散。”陆圻从六脉皆芤,判断此为血虚身热,宜养阴血,及时纠正了学生的错误,投以当归、地黄之类药物,一服而安。
3 寒热虚实,辨证施治
明晰辨证,为治病之不二法门,而辨证之要,在于辨别寒热虚实。针对伤寒病医者与病家拘泥于阴证、阳证,疾病误于疑似之间,陆圻提出以寒证、热证代替阴证、阳证,使病家无所疑,而医者可以正确施治。至于热证似寒,寒证似热,审脉辨证是关键。如徐誉星亲翁家两仆人,同时患伤寒各四五日,时医以为阳证,竟投芩连之剂,病人皆不醒人事。陆氏诊之,候其脉满指浮洪而略按即全无,断其伤寒阴证,本当回阳救逆,但因误服苦寒药物而导致卒中,两仆终因误治而亡。
遣方用药,是辨证的最终目的,也是治疗成败的关键一环。针对时医用药喜寡恶多的现象,陆圻提出,用药无论多寡,均应根据病情需要。陆氏进一步指出,遣方用药的原则,应根据寒热虚实辨证的不同而施治。如治张尹来太夫人,患伤寒十八日,身发寒厥,懵不省人,家人已备后事。陆氏望其面色黄白而明爽,知其尚可救治,诊其脉左三部及右寸尺皆微弱,独右关一部弦滑数倍以上,断为痰证,用黄芩、制半夏、陈皮、竹茹、生姜、茯苓、前胡、归身等药。二剂后稍安,右关脉滑实顿减,重按空软。针对外实内虚的病机,陆氏嘱进浆粥以养胃气,但家属不听,病转呕吐而药食不进。陆氏再嘱禁前药,用独参汤并劝进粥,终使病情得以转机而愈。
4 天行疾疫,推明运气
运气学说是研究气候变化及其对人体的影响,是中医学天人合一思想的理论基础和主要载体。《黄帝内经》通过五运六气,分析自然气化作用影响人体疾病的发病、病位、病性及其传变规律[5]。正如陆圻所述:“运气之理,具五行之精义,泄天人之奥秘。”陆氏认为,天行疾疫,“大而乡郡百里,小而村落一家,老幼男妇,互相传染,病情首尾,不爽纤毫”,为运气异常所生之病,在病机、诊断、治疗等方面,均与六淫、七情等本气所生之杂病迥然有别。诊断之时,不可拘泥于脉,当推明运气,应用脏腑补泻法通行治疗,则“一人愈而千百人愈”。如骆完宇之妻患喉瘅,喉间涌出双蛾,闷塞气窍,痰喘垂绝。陆氏分析当年太阴司天,久淫雨,喉风盛行,患者体弱而病重。以芦针从肿处取血,兼以鹤翎涌痰,并针少商穴,治之普济消毒饮,含服家秘玉匙丹,应手而愈。对于时医之中,有极力推崇运气学说者,亦有主张废除运气之说者。陆氏认为,不可武断废之,也不可全盘照搬,应审查病情,根据实际情况加以灵活运用。对于本气所生之杂病,只须切脉审症治之,切不可机械运用运气学说而误治。
5 循因种子,广嗣有方
生育为人之本能,但种种原因导致不孕不育者自古至今比比皆是。陆圻为之胪列尽变:“有男子精寒、精热而不生者;有女子宫冷、宫热而不生者,经期不准而不生者;有元虚而不生者,有气阻而不生者,有血弱而不生者,有血滞而不生者,有痰壅而不生者,有肠胃湿热而不生者,有经脉隧道郁遏而不生者,有情志暴怒或忧郁而不生者,有天阉而不生者。”陆氏认为,种子之秘要,是针对不孕不育原因分别处置。陆氏特别指出,世人种子之方概以热药益精,调经之剂只唯四物养血,当寻其根原而治之,不应局限于调经种子本身。受孕种子之时,强调夫妻双方先“调之柎之,勿即为之,挑之鸣之”,排除杂念,“务使两意欢谐,百脉齐到”,这样才能阴阳感召,神气交融,阳施阴受而有子。对于影响孕育之因素,如女子外貌之美丑、男子身体之强弱、受孕的时机把握,陆氏认为并非绝对,而修德行善,加强德行的培养,却是调经种子的第一要务。如李晋县、王子谷、张佩将三人无子,陆氏以上述广嗣之论宣教之,未服药物而其妻皆有孕,可谓“心通其意”,广嗣有方。
6 防病祛疾,饮食宜忌
《金匮要略》指出“所食之味,有与病相宜,有与身为害,若得益则益体,害则成疾”,说明饮食宜忌对疾病的发生和痊愈极为重要[6]。酒糟作为酿酒的产物,香甜醇美,受人喜爱,故江南等地有食糟味的习惯。《本草》言糟之性味甘辛无毒,苏恭言其主温中、消食、除冷气、调脏腑,李时珍言其能活血、行经、止痛,治伤损有功。前人均未提及糟味之害。陆圻根据临床实际,并结合自己食糟后头风病发作的亲身体验,指出食糟可致病情加重,或者愈而复发。陆氏进一步分析,糟“性最喜动人之痼疾,薄肠入髓,无处不到”。无病之人,固不能伤之。而有病之人,糟味之邪与人身之邪气为类,助邪害正,如鼓应桴,必须“痛戒之”。
江南暑月,常有布德行惠之人,或施茶茗,或舍香薷散,以之为防暑之法。陆圻认为,暑月之人,“劳伤困惫,元气已虚,茶茗性凉消克,冷饮则腹痛泄泻,热饮则散表出汗”,导致胃气虚弱,反而易感暑邪而发为中暑之症。香薷饮则以香薷发表,走散真气,使人腠理不密,厚朴攻中,摧陷元阳,使人胃气虚弱,均可招暑引邪。陆氏推荐乌梅砂糖汤食疗之法:“施汤饮者,热汤则宜调入砂糖少许,冷水则宜调入梅浆少许……收敛真气,大助元神。”此汤口味清凉爽口,既能补充元气,又能清暑,可谓简便廉验。
7 初学戒行,以正医德
陆圻行医,活人无数,受其影响从陆氏学医者,亦不计其数。陆氏课业授徒,极其重视医德教育,必授学生十二戒行(第十二戒已佚)以正其医德,医德正而医道正,进而医业乃成。这些医德教育的内容在当今亦具有参考价值。一戒不学无术。学医应掌握扎实的医学理论,临证才能胸有成竹,不致手足无措。二戒习尚奇诡。遣方用药,贵在当机,注重实效,避免吊诡怪癖,耽误病家。三戒妄言祸福。行医当出言谨慎,不可妄言祸福,哗众取宠,愚弄病家。四戒忮刻蔽贤。医者治病,无效则精思改方,再无验则病家另请贤能,不可固执己见,排挤他人。五戒雷同植党。医者诊病,应据实情处方,不可曲徇情面,联结众医,同声附和。六戒夸诬不实。医者本色,当朴实无华,避免衣行奢豪,谈论矜诞。七戒过后自誉。医者治病,当顾病家性命,坚持己见,力排众议。病家愈后,又需顾及他人名声,不可叙己之功,形人之短。八戒贪黩嗜利。医者治病,不问贫富,均应尽心调治,不可趁人之危,索券索偿。九戒举止轻佻。医者诊病,当瞻视端庄,威仪严肃,不可举止轻佻,行为无道。十戒传送恶言。医者诊病之外,遇亵语琐谈,当缄默自处,遇机密耳语,宜摒身远立,不可传言而生事端。十一戒胁肩谄笑。医者行医,不必刻意奉迎巴结,当敬而无失,恭近于理。
综上所述,陆圻作为明末清初钱塘医家的典型代表之一,具有扎实的医学理论和丰富的临床经验,其医术具有鲜明的特色和重要的临床运用价值。陆氏重视以经典理论阐述医理,与钱塘医家“尊经”的学术思想一脉相承。陆氏临证讲究望色切脉、辨证精细,以善治疑难病症闻名于一时,而治取中庸、善制新方,则体现了钱塘医家师古而不泥的诊疗特色。以陆圻为代表的早期钱塘医家,对当时的钱塘医学具有深刻的影响,为康乾时期钱塘医派的繁荣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