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语境中文学世界的心智识解
——心智哲学视域下的《恋人版中英词典》
2020-01-06许俊农
强 云,许俊农
(合肥师范学院1.外国语学院;2.图书馆,安徽合肥230601)
20世纪中期以来,语言哲学在认知科学的催化和激发下完成了“认知转向”,语言研究也因此从关注人类语言的表层活动转而深入到语言表层背后与语言活动相关的心智活动和认知状态,即“心智认知对语言运用的解说”[1]。这一历史性的转变不仅标志着以“心智-语言-世界”三元结构世界观[2]为核心的心智哲学的诞生,同时也意味着语言研究进入了一个由外部向内部探索,回归语言心智本源的崭新的阶段。一般认为,西方心智哲学研究滥觞于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以形而上的哲学思辨为特征的“心身二元论”,后批判性地转向以形而下的语言客观逻辑分析为重心的逻辑实证主义,并发展于引领语言学界“认知革命”的乔姆斯基,以及维特根斯坦、奥斯汀、塞尔语用范式的“言语行为理论”,进而在认知科学的推动下,成熟于以塞尔、莱可夫为代表的心智、认知能力的研究。语言基于心智,同时语言是心智的镜子[3]。换言之,语言映射出个体心智的内在运作,而个体的内在思维、心理、意向等通过外在的语言表征呈现出来。鉴于心智之于语言研究的重要性,著名心智哲学家兼语言学家塞尔曾指出:21世纪心智哲学已取代语言哲学成为第一哲学[4]。而国内以著名语言学家徐盛桓为翘楚的诸多学者,如何爱晶、雷卿、李淑静、屠国元、刘倩、顾曰国等,围绕心智哲学与语言问题,以多维度、跨学科的研究视角开展了一系列专题研究,成果颇丰。归结起来,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在宏观层面上探索和构建心智哲学用于跨学科研究的理论框架和方法论;其二,在微观层面上探讨句法、语用、修辞、翻译等具体语言运用中的心智活动。尽管如此,心智哲学观照下的文学语篇,尤其是英语文学语篇的研究并不多见,而识解跨文化语境中文学语篇特定的叙事结构和语言运用对深入理解作者在跨文化语境下创作的意图、意向性、目的等潜在的心智活动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恋人版中英词典》的叙事结构与语言运用
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华裔女性作家在西方文坛大放异彩,其作品也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和热烈的反响。以谭恩美、汤亭亭、邝丽莎、任壁莲等为代表的美国华裔女性作家大多出生并成长于美国,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和影响,但其内心深处的“中国情结”激发她们创造出一系列“中国题材”的文学作品。而以韩素音、郭小橹、刘宏等为代表的英国华裔女性作家虽在人数和作品数量上与之无法比拟,但因中国出生与成长的经历,兼具中西两种文化背景,其创作更具独特的“中国特色”,为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作为入列英国知名文学杂志《格兰塔》遴选的20位最佳青年作家中唯一的华人面孔,郭小橹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恋人版中英词典》是郭小橹用英文创作的首部半自传体小说,亦是她赢得西方主导的世界文坛的第一捷。小说入围英国著名文学奖——柑橘小说奖,并被先后译为24种语言。与一般爱情小说不同的是,《恋人版中英词典》在叙事结构和语言的运用中凸显了两大特点,即结构上的独具匠心以及语言上的良苦用心。首先,从结构上来看,郭小橹突破常规的叙事模式,采用“字典-日记体”的新颖结构,以字典条目的形式串联起八十个主题各异的小故事。小说从一个东方女性的视角讲述了发生在异国他乡的一系列“中国故事”,涵盖了语言学习、生活点滴,以及因中西文化隔阂与冲突所引发的内省与思考。其次,从语言的运用来看,小说中存在一些看似明显的语言失误,譬如小说开篇大量的英文语法错误、两段中文的强行插入,以及拼音与英文的混用等。而叙事结构上的创新与语言上的不寻常背后实则是作者有意而为之,充分映射出作者主观的情感、意识等内在心智活动,亦是作者心智的外在表征。此外,这些有意而为之的巧思妙想也促成了小说主题的更好呈现。郭小橹笔下的女主人公颠覆了西方社会对东方传统女性的刻板印象,重构了一个在跨文化语境下从胆小怯懦、自信心匮乏、排斥异域文化的女孩成长为敢于挑战西方男权话语,拥有独立自我,实现跨文化融合的成熟女性。
本文基于心智哲学的相关语言研究框架,探讨跨文化背景下《恋人版中英词典》叙事结构及语言运用中所体现的心智活动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所涉及的心智因素。
二、文学书写的意向性
意向性是心智哲学的核心概念,于十九世纪首次被德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布伦塔诺引进哲学和心理研究领域,后经胡塞尔继承、发扬,并在上世纪被美国著名心智哲学家兼语言学家塞尔运用于心智哲学领域。塞尔认为意向性具有指向和表征的性质。“诸多心理状态和事件通过它指向、关于、涉及世界上的对象和事态。”[5]换言之,心智的意向性有关主体意识活动中的意图和倾向,主体通过意向性将所指与现实中的事件关联起来,并赋予其本体不具备的意义。意向性可以是目的性,即用人的需要去改造、规范物的形式,以满足人的需要。[6]就语言层面而言,语言主体依据自身的需要和目的,形成语言活动中的意向性,并通过格式塔转换,涌现为表征其语言意图及倾向的言语表达。同理,文学语篇关乎语言的创造和生成。作者作为文学话语的主体,在一定的文学语境中,选择最适合此语境的叙事结构和语言内容。主体的心智给原本没有意向性的叙事结构和语言内容赋予了意向性,并将意向性寄生于其精心选择的叙事结构和语言内容之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世界的心智识解亦是有意向性的。在解读意义的过程中不能仅凭表面上的“看见”,而是“看见”之外,经格式塔转换后的意向性选择。任何话语表述,包括文学语篇,均是以不同意向态度对一定意向内容做出的意向性解释[6]。
以《恋人版中英词典》为例。首先,小说所采用的叙事结构即是主体意向性选择的结果。小说指向较为少见的叙事结构,即字典-日记体,以及作为字典条目呈现的英文单词。作者精心挑选一个英文单词置于每一章的章首,并围绕这个英文单词叙述一则故事。而这一意向内容的呈现与作者的意向态度紧密关联。其一,每个单词是每一章的主题浓缩,作者力图为读者带来阅读时宛如现实中查阅汉英词典的感受,这既贴合了小说的书名,也折射出汉英词典在小说叙事中的关键性作用。事实上,这本汉英词典是女主在异质语境下赖以生存的语言学习工具,亦是故事情节和主题升华必不可少的推手。其二,作者通过这一意向内容,将发生在女主身上的一连串故事以字典的形式串联起来,实际上是借用字典的版式提醒读者女主的成长轨迹。读者正是通过一个个单词的呈现和推进,身临其境,深刻体会到发生在女主身上的巨大变化。鉴于此,以字典-日记体为特征的叙事结构在小说中的运用实质上体现了意向性解释中意向内容和意向态度的统一。
其次,全书指向大量充斥着语法错误的英文表达,尤其是在小说的序言部分。而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语言错误则呈现递减趋势。显而易见的是,这些所谓语言上的“失误”并非作者能力有限或不小心而为之,实为作者在其意向性背景下所采用的生动而鲜活的意向性解释。举一例来看,“I worry bending passport bring trouble to immigration officer, he might doubting passport is fake and refusing me into the UK.”[7]这句话描写了女主在飞机上的一个心理状态。她担心折叠护照会带来麻烦,导致移民局怀疑她的护照作假,拒绝她入境。然而,由于她的英文基础非常薄弱,她尝试用中文思维方式拼凑出破碎的英文表达;同时,由于女主第一次远离家乡,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域环境,加之她原本胆小怯懦的性格弱点,难免会感到极度焦虑、恐惧和迷惘。作者意图通过这些错误的、破碎的英文表达激起读者与女主的共鸣,感受彼时女主真实的语言水平和心理状态。揣摩作者的言下之意,读者便知作者指向意欲表达的内容,即女主不具备正确英文表达的能力。而作者借幽默、略带讽刺的意向态度将这一意向内容有效地呈现给读者。同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女主英文水平的逐步提升,小说中刻意书写的语言错误也随之越来越少,以求与女主个体的成长同步。
再次,整部小说用英文撰写,但在题为Nonsense(毫无意义)和Freedom(自由) 两章中却插入了两段醒目的中文。从字面上看,前者是在令人窒息的英语学习中,女主情绪上的宣泄:“我厌倦了这样学英文。我感到全身紧缚,如同牢狱。”[8]而后者则是女主对爱情的自我质疑与反思:我说我爱你,你说你要自由。为什么自由比爱更重要?……为什么爱情不能是自由的[8]?作为意向内容的两段中文表达似乎与全篇的英文格格不入,但作者的意向态度却借此彰显出来。女主厌倦了学习英文,转而用中文发泄心中的怨气。起初,她随身不离汉英字典,生活以语言为中心,但后来逐渐意识到她的做法是毫无意义的,并开始懂得关注自我胜过关注语言。郭小橹在一篇采访中曾提及,个体的生活应超越其语言身份,不应被语言所定义。她的梦想是生活在一个没有严格界限、开放包容的世界[9]。试想一下,此处若改用英文表达,虽能将意思表达清楚,却完全无法凸显女主对英文学习厌恶、否定的心理状态以及她从极度依赖语言到摆脱语言束缚的心理转变过程。与男主的爱情亦是如此。在爱情中失去自我的女主开始找回自我,并重新审视两者的关系。而她选择用中文而非英文去表达语言使用上的自由,同样揭示了标题“自由”所包含的意向内容。由此可见,主体在进行意向性的选择时往往具有“利己”的取舍倾向[6],作者刻意选择用中文表述,正是其意向性贴近自我的表征,映射出其内心深处想要在异质文化疆域下冲破阻碍、破茧而出的强烈渴望。这也与郭小橹本人在接受独立报采访中所表达的观点不谋而合。作为语言和文化双重困境的亲历者,她将自己的小说视作文化抗争的武器,以期发出自己的声音,让全世界知道中国文学的存在[10]。
三、文学书写的心物随附性
心物随附性是心智哲学领域另一个重要的概念,于上世纪70年代由美国分析哲学家戴维森引进。他认为事物兼具物理和心理双重属性[3]。前者是有形的本体存在,是事物自带的,为主体所感知的物理特性;而后者往往是无形的,甚至是不可言喻的,是存在于主体心智计算中的心智因素,但它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附着于前者,并由前者引发和激起。心物随附性揭示了身、心之间的本质关系:身为心之本,心则为身之心智产物。心物随附性同样适用于跨文化语境中文学语篇的心智识解。文学书写的对象,无论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亦或是虚构的,其本身作为“心智里的构念”[11],具有特定的物理属性。认知主体在心智参与的认知活动中感知到这一物理属性,并由此激发、产生了与此相关联的心理感受。这些心理感受与其自身跨文化的经历息息相关,并随附于感知对象的物理属性之上,再通过心智的加工转化为清晰的、可被辨认的语言表述形式。跨文化语境中文学话语的物理属性和心理属性是如何在心物随附性的维度上达到辩证统一,从小说中两处拼音和隐喻的运用,可窥见一斑。
整部小说虽以英文撰写,但却有意地插入了两处拼音,即Nushu”(女书)和yuan fen(缘分)。作者此举耐人寻味。其一,小说中提及一种女性独有的语言,谓之“Nushu”(女书),这是一种流传了四百年的纯女性的语言,是女性用以表达内心深处感受的秘密语言。据考证,女书是目前世界仅存的唯一一种女性专用表音文字,流传于江永一带。“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称之为“中国文化深山里的一朵野玫瑰”[12]。女书的物理属性决定了它为中国女性所独有的语言,而作为汉语特有的拼音在主体心理所激发的感受显然不同于英语,因此作者选用拼音这种特定的语言形式将其表述出来。一方面鉴于其中国独特文化的不可译性,另一方面亦揭示小说女主的自我觉醒和成长。从最初被英语的语言、文化所禁锢,到想要创造仅属于自身的女书,拥有自己的话语权。此处用拼音更能传达出女主想要突破束缚、找寻自我的心声。其二,小说的最后男女主因种种原因分道扬镳。在尾声部分,女主有一段自白:“我们不能在一起,只因为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宿命。我们没有缘分。”[8]其中“缘分”一词用拼音“yuan fen”特别标出,并未翻译为相应的英文单词。这一特殊的处理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用拼音的方式而非英语的方式书写恰恰是心理随附于物理的体现。首先,缘分一词源于中国的佛教,为佛学术语,指人与人之间命中注定的必然的联系。作者通过女主之口用拼音取代英文说出这个词,似在表明这个词本身所蕴含的深刻的佛学精髓及哲学内涵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因此无法用英语准确翻译出来的,只能借助于它本来的样貌,即中文的拼音呈现出来。因而也更凸显了男女主缘尽,其中无法说清道明的无奈、惋惜和必然。其次,此处英文与拼音并置,乍看上去虽显得些许格格不入,却又有机融为一体,意味着两种语言背后所代表的两种文化既相互冲突又有无限交融的可能。在一系列的心智计算中,作为心理属性的缘分与原本自带物理属性的缘分,通过拼音这一语言形式的表征达到了和谐统一,从而令认知主体更为深刻地体会到其话外之音。
除此以外,小说中作者采用两个典型的隐喻来塑造男主的形象。女主多次提及“无花果树(fig tree)和无花果(fig)”,并借此比喻男主。无独有偶,作者亦借墨西哥知名女画家弗里达·卡洛自画像系列中的一幅《带荆棘项链和蜂鸟的自画像》来形容男主。作者将无花果及卡洛自画像比作男主,正是心智随附于“本体的思维活动的产物”[11]。作者依循自己的主观意识,在意向性的引导下,勾勒出意识中作为本体的男主的特质。而在心智活动中,无花果及卡洛的自画像与男主的特质则是心物同构的。心物同构是心物随附的一种表现,指主体面对一个外界的物象时,会产生一种同物象的物理场相对应的心理场,物理场上物象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的物理存在和心理场对此心理感受是对应的[11]。首先,无花果之形象于中国读者而言可能会比较陌生,但对于小说的海外受众,即西方读者而言,却是颇为熟悉,且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无花果屡次出现在《圣经》中,被喻为生命之果,代表旺盛的生命力。起初在女主眼中,男主就像无花果树一样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然而随着中西文化冲突和矛盾的加剧,两人之间的爱情逐渐消磨殆尽,男主的生命力亦被耗尽,似从无花果树上坠落下来的无花果也随之枯萎。其次,弗里达·卡洛一生命运多舛,她在与种种磨难的抗争中艰难地生存着。她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融入到这幅自画像中,借画中的荆棘、蜂鸟等动植物形象表达其内心丰富而复杂的感受。而作者笔下的男主似与画中的人物如出一辙,历经生活的坎坷和沉重,“喜欢去感受艰难和崎岖,喜欢体会生活的重量”[8]。鉴于此,作者经过心物同构的格式塔转换,隐去本体,通过无花果和卡洛自画像的意象完成男主形象的构建。在这一过程中,作者亦将自身意识经验中的记忆反思重构于两个喻体之中。郭小橹曾谈及生活好比一场斗争。尽管她想要用一种愉悦的、略带轻松和希望的口吻去书写这个故事,但内心深处却逃离不了这种沉重,尤其是在移居国外后,在异域环境下作为一个异质他者所感受到的文化上的压抑与挣扎[10]。
结语
文学语篇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媒介之一,文学语篇的跨文化认知归根结底是跨文化背景下人的认知。鉴于此,在心智哲学的框架下审视跨文化语境中文学语篇的叙事结构和语言运用,将意向性、心身随附性等心智的本质特性融入研究之中,一方面有助于我们拓展新的研究视角,更好地挖掘跨文化语境中文学语篇背后的心智本源;另一方面,以心智活动为新的契入点,揭示文学语篇跨文化认知的心智特点和规律,为跨文化背景下探讨文学语篇的认知提供了心智层面的解释依据,也为后续中国文化的跨文化传播研究进行了有益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