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洛阳居地的转移与心态的转变*
2020-01-06
杜甫在洛阳一带的居所,可知者有两处,即陆浑庄和土娄庄。以前论者多认为陆浑庄即土娄庄,两者乃为一处①;对此提出质疑,认为两者并非一处,陆浑庄应在洛城之南陆浑山一带者也偶有之②。笔者同意后一种看法,陆浑庄和土娄庄应为两处别业,它们是杜甫在洛阳一带生活时的主要居处③。杜甫早年主要居住在陆浑庄,约开元二十九年始在首阳山下筑土娄庄,移居于此。杜甫从陆浑庄移居土娄庄,直接原因可能是其父去世之故④。但守制期间进一步庐于墓旁并不是唐代文人中的普遍风气,而且移居土娄庄后,杜甫在洛阳时一直居住于此,直至安史之乱发生,达十多年之久⑤,已远远超过守制的三年之限。所以他移居的背后当还有家庭变故导致心态变化的原因,即父亲的去世促使他不得不正式规划自己的人生,把早已有之的“会当凌绝顶”“致君尧舜上”的理想付之实践,心态由追求隐居漫游转向追求仕进。当时两京文人在都城外围营建两处或多处别业,以满足在仕求仕或隐居高蹈等不同状态下的居住需求,这一现象并不罕见,由此来看,杜甫从陆浑庄移居到土娄庄,也是一种向洛城靠近,为入仕做准备的行为。
一、遨游宿南山:杜甫居住陆浑庄时的生活及心态
(一)再谈陆浑庄的所在
杜甫的陆浑庄仅见于《忆弟二首》诗题下注:“时归在河南陆浑庄。”[1]1233其中“河南陆浑庄”,宋代注本皆作“南陆浑庄”⑥。此题下注,或以为是杜甫自注,或以为是北宋王洙所注,洪业先生则认为是1113年(北宋政和三年)王得臣所加,后被误归于王洙注,再后被误认为是杜甫自注[2]37。但可以肯定的是,至迟北宋时注者即认为杜甫有陆浑庄,乾元二年(759年)他在洛阳所归之处就是这个陆浑庄。那么,杜甫的陆浑庄在何处?笔者曾撰《杜甫陆浑庄即尸乡土室(土娄庄)说质疑》一文,怀疑其在洛城之南的陆浑山一带。关于此,从杜甫的叙述中还可做一些补充。杜甫在夔州时有《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一诗:“平居丧乱后,不到洛阳岑。”[1]5052言自从安史之乱发生后没有再到过土娄旧庄,但《忆弟二首》却是乾元二年春,即丧乱之后“归在南陆浑庄”所作。可证陆浑庄、土娄庄实非一处。杜甫还在《遣兴三首》中云:“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岂无柴门归,欲出畏虎狼。”(其一)“客子念故宅,三年门巷空。”(其二)“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其三)[1]1197-1202这组诗当是乾元元年在华州作,即归东都陆浑庄探望前不久作。他归陆浑庄后所作的《忆弟二首》其二也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1]1235这些诗中所云“柴门”“故宅”“故园”当都指陆浑庄。而《遣兴三首》其三云“昔在洛阳时”“遨游宿南山”,可见杜甫在南山有住处,南山当指洛城之南山中,应是陆浑山一带。这个南山中的居处当为陆浑庄,而非洛城之东首阳山的土娄庄。此外,还可从杜甫《龙门》中窥得一些线索:
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往还时屡改,川陆日悠哉。相阅征途上,生涯尽几回?[1]73-74
从“相阅征途上”“往还时屡改”可见杜甫经常途经龙门。那么他为何要屡屡路过这里?应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从洛阳城内外出,途经龙门;二是他在龙门之南居住,往返洛城内或远赴外地需经过这里。如果杜甫不住在龙门之南,他远赴外地其实不可能经过龙门。
从洛阳东行、北行,路途皆不过龙门,这显而易见,不用赘言。从洛阳西行赴长安是否需经过龙门,则需略作考辨。据严耕望先生考,唐代长安、洛阳之间的驿道分为南北两线,北线由长安至陕州,经渑池、新安至洛阳,相当于今天陇海铁路一线;南线,长安至陕州一段与北线相同,但陕州至洛阳一段则偏南东行,经永宁县(今洛阳洛宁县北),然后沿洛水经福昌县、寿安县(今洛阳宜阳县附近)到洛城内。并指出,南线乃唐代君主巡幸所走的道路,为主线,北线则为行军所经,盖取其捷径。但乾元元年(758年)末、二年春杜甫从华州至洛阳,又从洛阳返回华州,走的则是北线,此从“三吏三别”等诗可知[3]51-89。可见,即便是南线,乃是沿洛水出入洛阳城内,而龙门在洛水东南的伊水,并不在两京道上。所以杜甫西行之长安,东行之梁宋、齐鲁、吴越,北行之晋地,如从洛阳城内出发,均不可能经过龙门。当然,从洛阳向南远行,也有三条道路,即伊阙、太谷、轩辕三关道[3]1831-1832。龙门所在的伊阙关之道是从洛阳通往汝州、南阳、襄阳等地的主要通道,但是从杜甫一生的行迹看,他并没有从洛阳南行到外地的经历。
所以,杜甫云“相阅征途上”“往还时屡改”只能作第二种解释,即他居住在龙门之南,到洛阳城内或远行到外地,往返需经过龙门。这个居处应当就是在陆浑山一带的陆浑庄。
(二)杜甫居住陆浑庄时期的生活和心态
杜甫开元二十九年之前在洛阳一带的居所可能并不限于陆浑庄一处。《百忧集行》中云:“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1]2353这里提到他少年时的居处,这个居处是否就是陆浑庄,不得而知。《壮游》云:“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场。”[1]4084可知他十四五岁时主要在洛阳城内活动⑦,而且他的祖父、父亲长期为官,在洛阳城内营置宅第应非难事。这个“庭前八月梨枣熟”的住所应在城内为宜。但从前引《龙门》诗“往还时屡改”“相阅征途上”的描述看,他青年时期在洛阳时则主要居住在陆浑庄。
至于杜甫在陆浑庄生活的情形,当如《遣兴三首》其三所云:“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回首载酒地,岂无一日还。”乃是一种遨游栖隐、交游雅集的生活。我们知道,杜甫早年并不急于出仕,35 岁(天宝五载)之前主要过着隐居漫游的生活。这种状态和心态下,他应不喜居住在城内,而是更乐意在附近的山庄中过一种隐居的生活,这是当时洛阳文人中常见的现象。如杜甫的老友房琯:“性好隐遁,与东平吕向于陆浑伊阳山中读书为事,凡十余岁。开元十二年,玄宗将封岱岳,琯撰《封禅书》一篇及笺启以献。中书令张说奇其才,奏授秘书省校书郎。”[4]3320房琯入仕前就和吕向居住在陆浑山一带山中,追求山庄隐居生活。值得注意的是《旧唐书·杜甫传》载:“房琯布衣时与甫善。”[4]5054房琯开元十二年被授于秘书省校书郎,“布衣时”应在此前,这时杜甫才十三岁。他们相识交往有可能就是在共同居住陆浑山中时。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也有早年隐居的经历,武后时期他和宋之问、道士司马承祯等曾在嵩山结为“方外十友”[5]4239。杜甫早年不急于出仕,显然也热衷于这样的生活,除在外地漫游外,在洛阳居住当以隐居为主,如《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中记述韦济打听他的情况云:“青囊仍隐逸,章甫尚西东?”[1]161杜甫早年为追求隐居生活而主要居住于陆浑庄,当是情理中事。
二、二年客东都:杜甫移居土娄庄后生活及心态的变化
把陆浑庄和土娄庄视为一处,不但在地理位置上不合,而且从他全家的居住情况来看也不合适。杜甫在《祭远祖当阳君文》中云“小子筑室首阳之下”[1]6294,祭文作于开元二十九年寒食节,筑室应始于这年初或上年,可见这个土娄庄乃是杜甫后来所筑,仅是几间窑洞(据杜甫又称之为“尸乡土室”可知)。陆浑庄则是其全家所共居,如乾元二年杜甫归在东都陆浑庄时所作的《得舍弟消息》诗云:“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1]1238诗中提及其弟居住的情况,还提到家里的旧犬,可见陆浑庄并非杜甫独居之处,乃一家人共同所居,当有不小的规模。它不可能迟至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或二十九年才营建,更可能杜审言时就已有之,至少杜甫筑建土娄庄时就已经“往来时屡改”,常常途经龙门往返于陆浑庄。开元二十九年土娄庄筑成后,杜甫在洛阳的主要居处也就转移到了这里,如约作于天宝七载(748年)至九载(750年)间的《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云:“尸乡余土室,难说祝鸡翁。”题下注云:“甫敝庐在偃师,承韦公频有访问。”[1]161结合他所云:“平居丧乱后,不到洛阳岑。”可知直至安史之乱前,杜甫从长安返洛阳,依旧住在土娄庄。
杜甫为什么营建土娄庄?有论者怀疑可能与其父杜闲去世有关[2]35。但应注意的是,杜甫筑室、移居于此其实有两重目的:一可能是守墓,二是为仕进做准备。杜甫在此时所作诗文中并没有透露守墓的目的,但准备转向仕进之途的心态却屡有表露。
(一)祭祖与表露心迹
杜甫移居土娄庄后,专门祭奠了他的远祖杜预和外祖父、外祖母。《祭远祖当阳君文》云:“维开元二十九年岁次辛巳月日,十三叶孙甫,谨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晋驸马都尉镇南大将军当阳成侯之灵。”又云:“小子筑室首阳之下,不敢忘本,不敢违仁。”[1]6294祭文应是他在移居土娄庄后的第一个寒食节祭奠杜预所作,既表达了对远祖的敬仰、怀念,也表达了要继承其志业的心愿。《祭外祖祖母文》云:“维年月日,外孙荥阳郑宏之、京兆杜甫,谨以寒食庶羞之奠,敢昭告于外王父母之灵。”[1]6301祭奠外祖、外祖母在洛城之北的邙山,时间也是春三月的寒食节,当在祭杜预之后不久,杜甫在文中也同样表达了继承祖烈,积极进取的志愿:“幸遇圣主,愿发清机。以显内外,何当奋飞。”
杜甫移居后祭祖,并未祭奠其祖父杜审言,这应该是他当时矢志进取、欲在政治功业上有所作为的独特心态所致。因为杜预不但在政治功业和儒学上成就卓著,而且唐代还把其列为配享孔子庙堂的儒家先贤[6]。他的外祖母则是唐太宗第十子纪王李慎的孙女,义阳王李悰之女,而且义阳王李悰及夫人被武则天下狱时,杜甫的外祖母“屝屦布衣,往来供馈。徒行悴色,伤动人伦。中外咨嗟,目为勤孝”[7]2325。外祖父是唐高祖第十八子舒王李元名的外孙[1]6034。可见,远祖杜预、外祖母、外祖父在功业或血缘上都极为显赫,是家族先辈中在政治、儒学上最值得自豪的人物,杜甫选择三者祭奠,应该说是在欲以追求仕进心态下的精心之举。他的这两次祭奠不啻是面对先辈庄重宣告,要继承祖烈,承担起振兴门庭的责任,代表其心态由隐居漫游向入仕求进的一个重大转变。
(二)二年客东都,山林迹如扫
杜甫这时有《赠李白》一诗:
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1]76
杜甫与李白初遇于天宝三载(744年),两人和高适有梁宋之游,此诗当作于这年梁宋游之后。如果按前云其父开元二十八年去世,守制25 或27 个月推算,当于天宝元年(742年)结束守制,诗中所云“二年客东都”应是守制结束至和李白相遇这段时间的生活。这句中的“客”字颇让人不解,因为杜甫本身就属洛阳人,他在洛阳生活不应该称为“客东都”。如果做一个推测性解释的话,应是他移居后主要居住在城东的土娄庄,活动于洛城内,故云“客东都”。另外,从这首诗中的描述看,杜甫守制结束后的两年内已经不再以隐居生活为主,而是“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主动出游于洛阳城内,和王公名流交往,为入仕做准备。如当为此时所作的《李监宅二首》其一云:“尚觉王孙贵,豪家意颇浓。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且食双鱼美,谁看异味重。门阑多喜色,女婿近乘龙。”[1]62-63这些描述可为“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的注脚。
还应注意,杜甫曾与李白有“方期拾瑶草”之约,显然李白曾希望杜甫和他一道退隐求仙学道,但杜甫却表达了推脱的意思:“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可见杜甫此时的心态意在求进,虽对隐居学道有浓厚的兴趣,但心思并不在此。这颇有数年前李白面对崔宗之“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8]2906相邀时的推脱“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但得长把袂,何必嵩丘山”(李白《酬崔五郎中》的意味[8]1814。杜甫后来赠李白的诗“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1]99“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1]104,表明他确实没有践行“方期拾瑶草”的相约。
可见,杜甫移居土娄庄后,确实方便了在东都城内的出入,遂有了“二年客东都”之举。移居之举和心态变化显然颇有关系。
(三)拜见李邕
天宝四载(745年),杜甫又有一趟齐鲁之行,这次东行论者一般认为是追寻李白之故。但是他并没有先赴李白所居的任城(今山东济宁),而是先去了济南拜见李邕,这当也是他追求仕进的心态使然。
李邕是前辈文人中当时为数不多的在世者,且早在杜甫少年时即“李邕求识面”,对他颇为赏识。据郁贤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编》考,李邕开元二十九至天宝元年任滑州刺史[9]789,天宝元年至天宝三载(744年)任汲郡太守[9]1421,天宝四载至天宝六载(747年)任北海郡太守[9]1079-1080。滑州治所在滑县(今属河南),汲郡治所在汲县(今河南卫辉市),这期间由于他的吸引,滑台、淇上一带文学活动迎来一个小高潮期。王季友《酬李十六岐》:“出谷迷行洛阳道,乘流醉卧滑台城……于何车马日憧憧,李膺门馆争登龙。千宾揖对若流水,五经发难如叩钟。下笔新诗行满壁,立谈古人坐在席。”[8]2890王季友是杜甫的好友,李岐则是李邕之子。高适《鹘赋序》:“天宝初,有自滑台奉太守李公《鹘赋》以垂示。适越在草野,才无能为,尚怀知音,遂作《鹘赋》。”[10]297高适当时在梁宋一带,称李邕为知音,并承李邕垂示新作,可见李邕对他赏识鼓励有加。从王季友的描述及他从洛阳到滑台与李岐交往、高适与李邕交往的情况中,不难看到李邕对当时文坛的吸引力和鼓舞作用。而此时杜甫正居住在土娄庄,约从开元二十八年至天宝三载,其父亲、二姑母、继祖母相继去世,因家中事务较繁,他可能没有机会去滑州或汲郡拜见李邕。
天宝四载,杜甫处理完家中事务,李邕已转任北海太守(治所在今山东潍坊),他遂赴齐地,在济南和李邕相见。杜甫此行很可能有寻求入仕之助的目的。他《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中云:“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1]80从“物役”“难重过”之语看,杜甫确实要打算入仕,所以预想以后难有机会和李邕再相见。后来所作《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回忆当时情形云:“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1]4007这次相见,杜甫不啻是接受了一次前辈的教育和鼓励,而且李邕还“酒酣托末契”,把自己的志节理想托付于杜甫。这对杜甫走向长安求仕,追求建功立业的理想,无疑是很大激励。
总之,开元末至天宝初,杜甫移居土娄庄后,他的行迹及心态和之前居住陆浑庄时四处漫游、热衷隐居的情形明显不同。移居背后显然有着转求仕进的目的,父亲去世、为其守制守墓,是触发这一转变的契机,他趁此机会,筑室首阳山下,实乃两得之举。移居这一空间距离上的变化,实际蕴含着与仕途疏密的心理距离上的转变。这是考察杜甫生平时需要注意的。
三、杜甫移居与唐代两京文人的居住风气
杜甫通过不同的居处以适应不同心态下的人生追求,这一现象其实在唐代两京文人中并不罕见,仅杜甫所在的洛阳,可考者就有宋之问、岑参、李颀、陈章甫、刘方平、刘长卿等多位文人拥有两处或多处别业的情况。置于这一背景下,我们对杜甫移居之举和心态变化的关系抑或有更明确的认识。
宋之问在洛阳一带的别业可知者有三处,即位于嵩山的别业、陆浑山的陆浑山庄以及首阳山的别业。嵩山别业距离洛城最远,宋之问从调露二年(680年)前后开始居住于此,并和杜审言等结为“方外十友”[11]193。入朝为官后,他则没有机会再来此居住,如《忆嵩山陆浑旧宅》云:“一身事扃闼,十载隔凉暄。”[12]372陆浑山庄距离洛城适中,在朝为官时也可在假日来此居住,如《寒食陆浑别业》云:“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李月。”[12]590《初到陆浑山庄》也云:“授衣感穷节,策马凌伊关。归齐逸人趣,日觉秋琴闲。”[12]576位于首阳山的别业仅杜甫在《过宋员外之问旧庄》中提及:“宋公旧池馆,零落首阳阿。”[1]49宋之问在此的生活情形已不可知,但首阳山庄在三处别业中距洛城最近,他营建这一别业,当如《宴郑协律山亭》所云“朝英退食回,追兴洛城隈”[12]623,即为了满足“朝退追兴”的生活⑧。
岑参在洛阳一带有王屋山青萝斋、嵩阳别业、缑氏山西峰草堂以及陆浑别业四处居所。《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萝旧斋》云:“早年家王屋,五别青萝春。”[13]312-313岑参幼年时曾随父寓居晋州(今山西临汾),15 岁时移居少室山的嵩阳别业[13]589,王屋山别业或此期间所建。《感旧赋并序》云:“十五隐于嵩阳,二十献书阙下。”[13]523“我从东山,献书西周。出入二郡,蹉跎十秋。”[13]525他15 岁移居嵩阳别业,已有向洛城靠近的目的。岑参又有《缑山西峰草堂作》一诗,陈铁民先生推测:“玩诗意,作者早年居少室时曾一度移居缑山,诗即作于此时。”[13]9缑氏山距洛城较嵩山更近,似有进一步向洛城靠近的意图。他的陆浑别业仅在《巴南舟中思陆浑别业》诗中提及[13]463,不知建于何时,但离洛城也较嵩阳别业为近。总之,从岑参在洛阳一带几处别业的位置及营建先后,大致可以看到随着年龄渐长,求仕之心渐切,其居住地向洛城逐步移近的一个轨迹。
李颀在洛阳一带当有两处别业或田庄,一处是近郭的东园,一处是稍远的颍阳东川别业。关于东园,李颀有两首《晚归东园》:“出郭喜见山,东行亦未远……请谢朱轮客,垂竿不复返。”[14]207“荆扉带郊郭,稼穑满东菑。”[14]579这两首诗都云东园在城东郭外,当是指洛阳城东郭。因为孟浩然有一首《题李十四庄兼赠綦毋校书》:“闻君息阴地,东郭柳林间。左右瀍涧水,门庭缑氏山。”[15]150诗中描述的李十四庄也在洛城东郭,傅璇琮先生、陶敏先生认为李十四当为李颀,并系此诗于开元十五年(727年)[11]433所作。关于东川别业,李颀诗中多处提及,如《不调归东川别业》云:“惭无匹夫志,悔与名山辞。绂冕谢知己,林园多后时。”[14]200这里所谓“不调”是指新乡尉任满后不调。开元二十三年(735年)李颀进士及第⑨,开元二十九年前后离新乡尉任,遂归隐颍阳东川别业⑩。按,李颀又有《缓歌行》《放歌行答从弟墨卿》两诗提及他在东川别业和东园(城东庄)的生活:
小来托身攀贵游,倾财破产无所忧……男儿立身须自强,十年闭户颍水阳……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前任侠非。[14]277
小来好文耻学武,世上功名不解取。虽沾寸禄已后时,徒欲出身事明主。柏梁赋诗不及宴,长楸走马谁相数。敛迹俯眉心自甘,高歌击节声半苦。由是蹉跎一老夫,养鸡牧豕东城隅。[14]296-297
《缓歌行》似是进士未及第时所作,李颀早年可能有过任侠的经历,后来翻悔向学,在颍阳东川别业专心隐居读书达10年之久。《放歌行答从弟墨卿》则显然是已进士及第并入仕后所作,当是在新乡尉任满不调的初期。这时他对再次入仕尚抱有希望,所以“养鸡牧豕东城隅”,隐居在距洛城较近的城东庄。再结合《晚归东园》《不调归东川别业》所云,大致可见城东庄和东川别业都营建甚早,当他处于求仕心态时,多居住在城东庄,常出入于城内,与“朱轮客”交游;当不急于出仕或仕情冷落时,则居住于较远的东川别业,追求隐居生活。
与李颀同时的陈章甫也是如此。他科考落第时曾有《与吏部孙员外书》:“但仆一卧嵩丘,二十余载。”[7]2789吏部孙员外乃孙逖,他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二十三年知贡举,书即作于此时。可见陈章甫早年主要在嵩山隐居。高适有《同群公宿开善寺赠陈十六所居》,陈十六即陈章甫,孙钦善先生认为诗作于天宝四载前后,开善寺在洛阳准财里(西阳门外)[10]136-137。李颀也有《宴陈十六楼》:“西楼对金谷,此地古人心。”[14]544金谷涧在洛城西北,和开善寺相距不远。两诗所云陈章甫所居和西楼当为一处,作诗时间也应相近。陈章甫又有别业在洛城西北的金谷涧附近,后来主要居住于此。《元和姓纂》载:“太常博士陈章甫,江陵人。”[16]348可知陈章甫后入仕任太常博士。他早年隐居嵩山达20 余年,显然是不急于入仕的心态;后在金谷涧别业居住,离城内较近,当是为求仕的便利。
刘方平是杜甫的同时人,主要居住在颍阳(今登封市颍阳镇一带)少室山西部一带。皇甫冉《寄刘方平大谷田家》云:“篱边颍阳道,竹外少姨峰。”[8]2821大谷指大谷关,即今偃师市寇店乡界内的水泉关,其南临近颍阳。皇甫冉又有《与张宿刘八城东庄》诗:“寒芜连古渡,云树近严城。”[8]2804刘八即刘方平。“云树近严城”当指临近洛阳城。可见刘方平也拥有距离洛城远近不同的两处居处。虽然他终生未能入仕,但城东庄当也是为便于回洛阳城内而建。
刘长卿在洛阳一带的居处可确知者有嵩阳别业,此据其《早春赠别赵居士还江左时长卿下第归嵩阳旧居》可知[17]94。他还在《京口怀洛阳旧居兼寄广陵二三知己》中提及其洛阳旧居[17]40,又《李侍御河北使回至东京相访》云:
贫居幸相访,顾我柴门里。却讶绣衣人,仍交布衣士。王程遽尔迫,别恋从此始……草色官道边,桃花御沟里。天涯一鸟夕,惆怅知何已。[17]49
这里所云洛阳所居,不知在何处,但李侍御在“王程遽尔迫”的情况下相访,且诗云“官道边”“御沟里”,应不会距洛城太远,当非远在嵩阳的别业。前首称“洛阳旧居”,而非“嵩阳旧居”,也可佐证此居处当非嵩阳别业。
总之,从宋之问等人的情况可见,唐代洛阳、长安两京文人既热衷于自由高蹈的隐居生活,也因在仕、求仕的原因需生活、活动于都城之内。为了兼顾这种双重形态的生活,他们多有在近郭和稍远的山林之地营建两处或多处别业的现象,入仕之心不急切时可居住在山林别业,在仕或着力求仕时则居住在近郭别业,便于出入洛阳。这是一个常见现象。杜甫从距洛城稍远的陆浑庄移居到近郭的土娄庄,应该说也属于这一风气。他居住陆浑庄时以“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的遨游栖隐生活为主,不急于入仕;移居土娄庄后,则“二年客东都”“山林迹如扫”,主要是一种都市交游生活,开始着力为入仕做准备。应该说他的移居和心态变化是紧密相关的。
注释
①陆浑庄即土娄庄之说由清人浦起龙提出,详见《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9页、546页。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认同其说。后之论者多承袭之。②详见耿元瑞:《杜甫与河南》,《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 期;王帆:《土娄庄与陆浑庄考》,《草堂》1985年第2 期;李殿元、李绍先:《杜甫悬案揭秘》,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葛景春等:《杜甫与地域文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葛景春:《饭颗山到底在哪里?——关于李白〈戏赠杜甫〉写作时间和地点的臆测》,《杜甫研究学刊》2019年第2 期。胡永杰:《杜甫陆浑庄即偃师尸乡土室(土娄庄)说质疑》,《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③洪业指出:“在杜诗中,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常被饱含感情地提到。这些孩子无疑是杜闲和第二个妻子所生。然而,对于直至744年仍在世的这位继母,杜甫诗文中保持了完全的缄默。我推测,这种缄默相当雄辩地说明了我们诗人的童年、青年和成年初期都没有在家中度过。”见洪业著、曾祥波译:《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第21页。本文推断陆浑庄、土娄庄为杜甫在洛阳一带生活时的主要居处,与其说并不矛盾。④详见洪业:《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第31页。⑤杜甫天宝七载(748年)至九载(750年)间所作《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云:“有客传河尹,逢人问孔融……尸乡馀土室,难说祝鸡翁。”他这时尚居住在土娄庄(即尸乡土室),距开元二十九年移居于此已10年上下。又在夔州时所作《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云:“平居丧乱后,不到洛阳岑。为历云山问,无辞荆棘深。”说自从安史之乱发生后就没有再回过土娄庄。说明安史之乱发生前,他回洛阳还曾居住在土娄庄。详见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第161页、5052页。⑥如王洙、王琪编定,裴煜补遗:《宋本杜工部集》卷十题下小字作“时归在南陆浑庄”;《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卷八《忆弟二首》题下作:“彦辅曰:时归在南六(陆)浑庄。”《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九“宋族”和《黄氏补千家注纪年杜工部诗史》卷十九皆作“洙曰:时归在南陆(六)浑庄”;《杜工部草堂诗笺》卷十四则直接作为诗题中一部分:“忆弟二首时归在陆浑庄。”《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卷四作“公自注:时归南陆浑庄”。⑦胡永杰《杜甫“早充观国宾”当为开元十八、十九年前后由太学获监举参加科考事考辨》中指出,杜甫14 岁至19 岁当有过在洛阳入太学的经历,见《杜甫研究学刊》2019年第4 期。⑧关于宋之问的三处别业,详见胡永杰:《宋之问:别业与吏隐生活》,载《光明日报》2019年7月29日文学遗产版。⑨参见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卷二《李颀》,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54页;徐松撰,孟二冬补正:《登科记考补正》卷八,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322页。⑩参见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李颀考》,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5页。乐史撰,王文楚等校点《太平寰宇记》卷三“河南道三·西京一·河南府·洛阳县”,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2页。参见岑仲勉:《唐人行第录》“刘八方平”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56-157页。“严城”有两个含义,一是指洛阳附近的城池之名,如《太平寰宇记》卷三“河南县”载:“故榖城,在县西北。古榖城即周所置,在榖水之东岸,西晋省并入河南,故有城存。北齐天保中,常山王演使稗将严略增筑以拒周,俗亦谓之严城。”《太平寰宇记》,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9页。二是泛指戒备森严之城,如韦应物《观早朝》:“伐鼓通严城,车马溢广躔。煌煌列明烛,朝服照华鲜。”《广陵行》:“海云助兵气,宝货益军饶。严城动寒角,晩骑踏霜桥。”参见孙望:《韦应物诗系集年校笺》,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83页、71页。这两个含义都可以用来指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