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住在大山里
2020-01-04小河丁丁
小河丁丁
小姑家在江村大山深处,地名叫作瓢漯。那片山在双牌水库东边,跟我们西峒的山是连片的,但出了我们宁远县界,归双牌县管了。
就是大人要去小姑家,也得暗暗下点决心:从小镇西南边宝峰山进去,翻越下泥漯、上泥漯、布巾漯、石榴漯……漯,那是连溪带涧的山,走起来累死人,所以叫“漯”。可是山里人讲礼数,而且山里人走山路走惯了,再多的漯也不怕累,因此小姑年年正月都来,要不就派大表哥小表哥来。
大表哥小名叫猛子,壮猛如牛,鼓凸的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的。他不仅膀大腰大,手大脚大,头也大,连牙齿也特别粗,嘴唇也特别厚,给人一种木头木脑的印象。他连舌头也有些木呢,平时很少吭声。我叫他说说山里的趣事,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小表哥就不一样了,高挑帅气,一表人才,那条舌头赛得过百灵鸟,爱说爱笑,特别爱“讲山水”——这是湘南土话,北京土话叫侃大山。
小表哥说,他当过武警,还是班长,曾经带着几个战友去抓坏人。那个坏人有冲锋枪,躲在山洞里。战士们守住洞口,小表哥朝里边喊话。哒哒哒哒,一梭子弹射出来,有一颗打中他的右胳膊。他火气顿时就上来了,左手拿着冲锋枪,哒哒哒哒,还了一梭子弹,里头就没有声音了。不过坏人没有死,小表哥射的是麻醉弹。
小表哥说,一天早晨他醒来,感觉席子凹凸不平,掀开席子一看,啊,一条死蛇,扁扁的!半夜里他侧着身子睡觉,这条笨蛇游到席子下面,然后他一翻身刚好把蛇压住了。
小表哥说,他们家屋后就是山坡,借坡为墙造了一个后院。一头小野猪从山坡上掉到院子里,出不去了。
小表哥说,山里人打到野猪,全村人都来分肉。但是打野猪有危险,因为野猪皮厚,用鸟铳很难打死它,它受了伤就会冲人直撞过来,它的嘴壳铁硬,还长着獠牙呢。小表哥把鸟铳叫作“眇子”。瞎一只眼叫作“眇”,用鸟铳瞄准的时候要眯一只眼,或许这就是“眇子”的由来吧。“眇子”用铁砂做霰弹,放一铳就要填一次火药和铁砂,很笨拙。我问小表哥:“那怎么打野猪呢?”大表哥说:“要用‘码子。”“什么是码子?”“码子就是子弹头,把子弹头装进去就有威力。”
每次小姑或者大表哥、小表哥出山,我都特别高兴。他们离去的时候,我嚷嚷着要跟他们进山,要跟他们去打猎,要去山林里寻找翎羽华丽的野鸡。可是大人说:“你还小,几十里山路呢,你走不到。”我不肯罢休,哥哥就吓唬我:“山里有鸡公蛇,会追人,你长大了带你去。”
等我长大了,不知为什么,我们家不怎么去小姑家了,小姑家也不怎么来了。是岁月的风蚀让亲情变得残缺崩塌了么?一次我从县城回到老家,恰逢镇上赶集,又见到了小表哥。多年不见,当年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变得胡子拉碴了,仍然爱说爱笑,叫人一见就欢喜。我留他吃饭,他却不肯。我们家办起了米线作坊,赶集期间十分忙碌,小表哥站一會儿就走了。又过了几年,当父亲静静地仰卧在灵柩里,我又见到了大表哥。我小时候觉得他高大,那时他才十几岁,如今三十左右,身材越发魁梧,脑袋大面庞黑,好比戏台上的番邦大将。但他却更加木讷了,阴沉着脸,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深夜,师公唱着经文,带领亲人绕着灵柩一圈一圈地走,大表哥在我前头走着走着步子不大对劲。我抬头一看,他居然在打瞌睡!我心头火起,差点儿踹他一脚。办完了丧事,大表哥何时离去的我都不知道,我才觉察到自己半点没有照顾大表哥——人家大老远翻山越岭过来的。
眼一花又过了十余年,我一直没有见到大表哥和小表哥,小姑更不用提了。
我问母亲:“山里的亲戚怎么不走了?”母亲微皱着眉,嘟哝着说:“山路好难走,小姑年纪大了……大家事情又多……”我隐隐明白了几分。在过去艰难贫穷的岁月,春节走亲戚是必不可少的礼数。如今人们富裕起来了,事情也多起来了。事情虽然不能说比亲情更加重要,但却更为现实和迫切。亲情可以放一放,它总在那里。但事情,尤其是重要的事情,就难以放下。
我实在是想念小姑的。父亲有四姐弟,大姑和伯父已经去世,父亲也不在了,如今就剩一个小姑了。但我回忆小姑的时候,反反复复只有三幕,都是在自己家里——
第一幕是在火落里,小姑跟我们一家五口一起洗脚。水很烫,六双脚都踩在大木盆边缘,不时用脚尖蘸一下水面。白炽灯淡金色的光穿过水雾照下来,大家笑着比谁的脚大,谁的脚白。我认真观察小姑的脚,发现小腿肚内侧接近膝窝的位置,皮肤底下盘着一条紫色的小蚯蚓。我伸手指着说:“这是什么呀?”父亲说:“那是静脉。”小姑说:“冬天嘛,烤火烤多了嘛。”烤火烤多了就会这样么?从此我烤火的时候,总有些怕“烤多了”。
第二幕还是在火落里,小姑坐在小板凳上,吃甘蔗。甘蔗有节有皮,我们吃甘蔗总是连节带皮咬下一片,嚼一下节里的水分就吐掉,吐得满地都是,然后拿扫帚扫一下。小姑不是这样。她将节连皮咬下一片,嚼一下,拿在手上,手中集了一小把就丢到灶边好当柴烧。小姑是山里人,她吃甘蔗比我们镇上人还要文明呢!后来我吃甘蔗总学小姑的样。
第三幕是在后屋。我们家原来的饭桌是一张不像样的小木桌,来客了根本坐不下。那年冬天,父亲经过一片废弃的晒谷坪,突发奇想:晒谷坪是用黄泥和石灰拌匀“冻”起来的,表面十分光滑,不是可以当饭桌么?父亲相中一块接近圆形,直径约有一米,少说两百斤重的背回了家。用这么沉的家伙当饭桌,搬动不方便,不好摆在火落里堂屋里,就摆在后屋,用砖头给它砌了一个墩子,很像一朵大蘑菇。春节小姑来了,看到晒谷坪饭桌,惊奇得睁大了眼睛,还用手推了推,看能不能推动。
为什么只记得这三幕呢?细想一下,一个原因是当时我年纪小许多事不记得了,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从未去过小姑家。
后来我上了小学、中学、大学,再后来我工作了,不知何时就会闪过一念:去看看小姑吧。可是,每当我提出要穿越大山去瓢漯,老家人就笑话我:“如今的人不砍柴,山里好多路早就没有人走了,全是茅窝刺蓬了。”啊,恐怕这才是我们家和小姑家疏于走动的原因吧!
去年正月,我千里迢迢回到西峒老家,终于去了一趟小姑家,却不是沿着当年亲戚往来的山路徒步穿行,而是和岳父做伴,叫了一辆出租车。本来从宁远县城往西到道县县城,再往东北进入双牌县境就可以抵达江村镇上,只有六七十公里,路线略像一个锐角。司机却带着我们往北进入阳明山腹地,然后往西穿越大片山岭过潇水大桥抵达双牌县城,再往南进入道县境内,最后往北折回双牌境内这才到达江村镇上,路线像个反写的“冂”字,末笔那一钩就有二三十公里,全程一百四五十公里。但一路上我的心情愉快极了,如果不是司机走错了路,我怎么有机会在阳明山中肆意漫游饱览风光!车在宁远县境内,天还是晴的。到了阳明山深处,细雨霏霏,大雾漫漫,道路前方迷迷蒙蒙,几十米开外偶尔有车辆从雾中现身,山上云雾缭绕,绿树杂花隐隐现现,飞鸟出没,仿佛仙境一般。
小姑和大表哥仍然住在大山深处,那片大山连着我们西峒的山,却跟江村镇上隔着好大一个双牌水库。水库上方架着索桥,窄窄的,只能过人、畜、摩托车和小三轮车,不能过汽车。小表哥在江村镇上买了一幢新建的楼房,表姐和表姐夫一家也住在镇上。啊,这么多年,我把表姐忘记光了!见到面了才猛然想起,表姐小时候去过我们家,那个羞怯如燕的爱娇如今变成胖大臃肿的屠娘了。小表哥在镇上的新家招待我们,叫表侄骑摩托车去山中接小姑。我叫小表哥带我去看索桥,路上小表哥指着那么宽的水库说:“我能游过去,再游回来!”呵呵,小表哥仍然是小表哥,豪气不减当年。在索桥上看了一会儿风景,表侄载着小姑从对岸桥头驶过来了。三十四年不曾见面,我和小姑互相辨认着,先是依稀有些印象,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而后越看越亲切,越熟悉,觉得人虽然老了,五官大体还像,声音似乎也还记得。
到了小表哥的新家,小姑谈起了从前的种种事情:
大姑小姑都在索桥对面那个村子做过童养媳,受了不少打骂,落雪落雨没有鞋子穿。大姑逃回西峒老家,又被婆家绑在小轿子上抬回去,一路号哭。后来解放了,姐妹俩才离开婆家,大姑嫁到了道州县城,小姑嫁到了瓢漯山里。
小姑和父亲冬天玩火,不小心把房子烧了,一家人只好住在茅厕里,在地上铺些稻草当床。那时祖母已经改嫁,祖父患了重病,一天早上,孩子们醒来再也叫不醒他了。
饥荒年代,伯父来到小姑家,挑了一担红薯丝回西峒。他出门之后,小姑一直牵挂着——走到哪里了?走错路没有?跌倒没有呢?
小姑嫁到瓢漯,仍然給伯父和父亲做鞋子。
……
述说着,倾诉着,小姑的眼泪就出来了。啊,小姑,虽然三四十年未能相见,仍然是我亲亲的小姑!
这次我没到瓢漯,没有见到大表哥。清明节前几天,我和哥哥一家再访江村,终于到了瓢漯,见到大表哥了。真想不到,大表哥,过去在我心目中那么高大威猛的大表哥,如今变成一个驼背缺牙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比我要矮好多了。唯独木头木脑闷声不吭的那种气质没有变,厚实的嘴唇和笨拙的舌头还有过去那个山里汉的影子。岁月啊,你是怎样无情的魔法师!
瓢漯,当真是大山深处啊!四面八方除了山还是山,重重叠叠的山,山的海,山的洋,无边无际,碧浪滔天。小姑家落在山肩上,山势陡峭,出门就是层层梯田,隔着幽深的峡谷对面展开一片上齐天际的绿色画屏,点缀着一两树白色花。门前缺少平地,就用树木搭起一个平台,支柱立在下方梯田里。这儿只有三户人家,排成一列,其中一户迁到山外,房屋倒掉了也不管。都是老年代的木屋,木柱木墙,早已被山中风雨涂抹成灰褐色。屋顶盖的树皮为防大风用树枝石块胡乱压着,且都发黑,起了绿苔。地面是泥土,长年被鞋底踩踏,变成了青灰色的“千脚泥”,而且凹凸不平。屋里的陈设都是我小时候熟悉的样式,木桌木凳没有上漆,床上铺着稻草当褥子,厨房里支锅的三脚铁架埋在那儿几十年了,生火仍然是用木柴,四壁和屋顶被炊烟熏得墨黑。
这儿不仅是小姑的家园,父亲、伯父、大姑、祖父、祖母、叔祖父、伯祖父、曾祖父和曾祖母都曾在这里生活过。曾祖父、伯祖父和叔祖父就葬在这里,伯祖父只活到三十六岁,叔祖父大概幼年就夭折了。在这里,我见到了小表哥狩猎用的东西,夹野猪的夹子小面盆那么大,夹水鸟的夹子巴掌大,捉蛇的夹子像手杖,套蛇的网很像渔网,蛇药装在小瓶里……我没有见到野猪和野鸡,但吃到了野猪肉和野鸡肉,堂屋墙缝里插着好几支野鸡翎子。三四十年,山外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西峒镇上连口音都变了,父亲母亲不再叫嗲嗲吔吔,改叫爸爸妈妈了,可在瓢漯这样的深山老林,除了大路铺了水泥,家家拉了电灯,别的似乎没有大变,不论白天黑夜,山中一片寂静,只有鸟虫永古啼鸣。
在这样的大山里,年轻人是待不长久的,表侄们有的在外省打工,有的嫁到了山外。小姑和没有娶亲的大表哥相依为命,生活十分安宁,但是多么寂寞啊。听到我们的呼喊,小姑站在屋前,望着我们沿细窄陡滑的山径往上走,先是目不转睛,然后就挪着不利索的脚步下来迎接我们。到了跟前,小姑抱住我,眼泪就涌出来了,用那么苍老动情的声音低喊着说:“你们是我的亲人啊……”小姑已经八十多岁,多少年来,小姑一直盼着西峒的亲人来看望她。我心里羞愧极了,却又暗自庆幸,因为我虽然来迟了,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