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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湾的姜石

2020-01-04海莲

少年文艺(1953) 2020年8期
关键词:二姨坐飞机槐树

就像海边的孩子从小会打鱼、山里的孩子从小会砍柴一样,梨树湾的孩子从小就会捡姜石。

姜石是一种长得像生姜一样的石头。

村庄名叫梨树湾,在一个不大的山湾里,但是土地全在山坡上。这些坡地很瘠薄,里面还生满了大大小小的姜石。

一季庄稼收割后,村里人首先要做的,就是捡干净地里的姜石,然后才能安排下一季庄稼的播种。

收一回庄稼,捡一回姜石,收一回庄稼,捡一回姜石……姜石不是庄稼,是石头,没有人播种它们,但它们却像庄稼一样,收割一茬,再生一茬,收割一茬,再生一茬……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偷偷地不停地播种它们。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梨树湾的人在还不知道《愚公移山》这个故事的时候,地里的姜石就教会了他们说这句话。

姜石既然是石头,自然是庄稼的敌人。庄稼的敌人就是人类的敌人。人类永远和庄稼站在一条战线上。

是敌人就得斗争,梨树湾人祖祖辈辈都在和姜石做斗争。爷爷上过学,能倒背《三国演义》。他和村里人的看法不同,他认为姜石不是敌人,是对手,因为和敌人斗争最终有输赢,可是梨树湾人和姜石的斗争,永远没有输赢。村里人承认爷爷说得有道理。我和村里人一样不待见姜石,如果没有捡不完的姜石,爷爷就不用那么累了,最主要的是,我可以坐在爷爷温暖的怀里,听他讲故事。爷爷很会讲故事的,却少有时间讲给我听。

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爷爷都在捡姜石。整个冬天,爷爷还在捡姜石。秋末冬初,地里的最后一茬庄稼黄豆或者红薯收完了,土地会有一段休息的时间,直到来年春天才会种上另一茬庄稼。爷爷说,这是一年中捡姜石的最佳时机。爷爷扛着镢头,让我帮他提着橡胶土箕。这时候的土地没有庄稼的遮盖,完全祼露在我们的脚下,静静的,有些苍白,像干活累了的爷爷在休息一样,地面上的一层姜石也完全祼露在我们的脚下。这些眼睛能看见的姜石,有的是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有的是被庄稼有力的根须挤出来的,有的是被蚯蚓们拱出来的,大多是在土里呆闷了,自己冒险露头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爷爷说,村里最大的姜石有一人多高呢,放在村东湾的水井下,说是姜石能清洁水质。可坡地里最大的姜石只有大人的巴掌那么大,因为它们来不及长大就被人们捡走扔掉了。

露在地面的姜石形状可是千姿百态,有站的,有坐的,有躺的,有卧的,有的完全露在地面,有的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看起来它们有些累还有些胆怯。被人类当作敌人,它们能不累吗?

明明对抗不过人类,可就是不搬家不逃走,姜石们可真倔强!

我和爷爷从地边开始,一个一个地捡,肉眼能看到的哪怕只有小指头大的,都不漏掉,像捡宝石一样认真。

捡完地面的姜石,爷爷开始用镢头深翻土地,一寸一寸地翻,仔细地寻找每一个姜石,像寻找金子一样耐心。

地里的姜石有的随着爷爷翻起的泥土又巧妙地隐藏了自己,有的不躲不让,和镢头硬拼,或者被镢头挖出来,或者和镢头硬碰硬,被镢头砸碎。被砸碎的姜石也没有轻饶坚硬锋利的镢头,给镢头口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豁口;更没有轻饶寻找它们的爷爷,爷爷的虎口总是被震裂,手腕总是被震伤。爷爷的手腕上永远贴着止痛的膏药。

小孩子的耐心总是有限,捡一会儿姜石,我就感到无聊,坐下来看天上的云,看脚前的蚂蚁,或者去山上摘野柿子,又追吃山楂的画眉、八哥和相思鸟,一混就是大半天。当我再回到地里,爷爷继续在挖地,在翻检着姜石,还是那么认真,还是那么细心,仿佛捡姜石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一样,让爷爷不知疲倦。

梨树湾人都用橡胶做的土箕,就是那种做汽车轮胎用的最结实的橡胶。说是土箕,其实全部用来捡姜石了。人们把捡起来的姜石丢进橡胶土箕里,再提到荒坡上的荆棘丛中倒掉。

我曾去过梨树湾的邻村槐树坪。我的二姨就住在那里。我跟着二姨去地里挖土豆时,发现这里的人们用的是竹子编织的土箕,像花篮一样,又轻巧又好看,不像梨树湾人用的橡胶土箕,像巨人穿旧丢掉的鞋子,扁塌歪斜,丑陋沉重。我觉得奇怪,我问二姨。二姨说这里的土地全是红土,没有石头,用不上橡胶土箕,竹土箕轻巧,只用来装装土豆、红薯或小菜,磨不坏。由此,幼小的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村庄和别的村庄不同。之前,我以为天下的村庄都一样,地里都生满了姜石,所有的孩子都得提着橡胶土箕跟着大人去地里捡姜石呢。那么,槐树坪的孩子不捡姜石整天该干什么?二姨的女儿,六岁的小表妹告诉我,槐树坪的孩子都在大槐树底下玩“坐飞机”游戏。我听了感觉新奇得不得了,跟了表妹到村头的大槐树那里,远远看到一群男孩手挽手做成一架飞机。一个比我还高的女孩坐上飞机,被男孩抬着奔跑。男孩们一边跑一边喊“坐飞机喽,坐飞机喽,飞机飞到北京去喽”。女孩“咯咯”地笑着,头发飘呀飘,两只脚荡呀荡的,像真的坐在飞机上一样。我惊呆了,这是我第一次见 “坐飞机”的游戏。那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游戏了。可梨树湾的孩子却不会玩,我羡慕得快要流口水了。临走时,我还发现,槐树坪的老人们都腰板挺直,如山上的松树,可爷爷的腰早早就弯了,像河边的水曲柳。我知道这是因为槐树坪的老人不用天天弯腰捡石头的原因。

再跟爷爷上山捡姜石,我就问:“爷爷,为什么梨树湾的地里全是姜石呢?”

爷爷避开我问的问题,笑着反问我:“你仔细看看,梨树湾的地里真的全是姜石吗?”

那時正是六月,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照耀着的山坡,一片碧绿,层层的坡地里有玉米、花生、芝麻,有黄豆、绿豆、红豆,有豇豆、四季豆、扁豆,有南瓜、冬瓜、西瓜、黄瓜、丝瓜、苦瓜、地瓜,有茄子、辣椒、西红柿……我发现,槐树坪有的庄稼,梨树湾一样都不少。

“为什么槐树坪的地里不长姜石?”我看着爷爷的驼背追问。

爷爷又避开我的问话,说了一句让我半懂不懂的话:“羡慕别人会丢掉自己的喜乐。”

我犟嘴:“我羡慕别人了吗?我只是问了一个问题而已。”心里却清楚地知道我已经羡慕别人了,而且也知道爷爷的话是对的。我从小爱唱爱跳,村里人一直喊我“喜妞”,可我去一回槐树坪,回来会沉默寡言很久,小脸像根苦瓜一样。梨树湾和槐树坪的不同,给了我不小的打击,总让我心里不平。

爷爷又说:“上天的安排自有它的美意。”

“让梨树湾的地里生满姜石是上天的美意吗?”我疑惑地问。

“上天的美意你要慢慢体会,甚至要像我一样,用一辈子来体会才能明白。”爷爷总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一辈子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来说太遥远了。我不理爷爷,去地里挑我喜欢的姜石。姜石们大多如它们的名字,长得像生姜一样略微扁平而且满身生着“枝杈”。可有的姜石偏偏不按照它们名字命定的样子生长,在我挑出的姜石里,就有像极了兔子、青蛙、狐狸、老鼠、狮子、猴子、河马等动物的形状。最让我开心的是,我用一年的时间,挑齐了七个衣带飘飘的仙女和一堆舞手踢脚的妖怪。这些石头确实带给我不少的惊喜和快乐。每捡完一茬姜石后,村里的孩子就会在村中间的石碾子边碰头,带上自己挑到的最有趣的石头,放在大大的石碾盘上展示,评出姜石中的“石魁”。谁夺了“石魁”的称号,谁会被孩子们抬起来绕着碾盘转。这时候,我们欢呼,我们大笑,我们满头大汗,幸福快乐得无法形容。只是这幸福快乐在我见到槐树坪孩子玩的“坐飞机”游戏时,瞬间忘掉了。

记得表妹第一次来我家,一眼看见我挑的姜石,欢喜异常,爱不释手,一个劲地要跟我和爷爷去地里捡石头,决心要挑一个大尾巴狐狸,还真让她挑到了。她当时就说挑姜石比她玩过的“坐飞机”游戏有趣多了,还说梨树湾比槐树坪好了一百倍,说要住在我家不走了。这让我差点儿惊掉了那颗松动的乳牙。我想起我去槐树坪时,也觉得槐树坪比梨树湾好,也曾想住在二姨家不走了,不由笑了,第一次明白:你在羡慕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羡慕你。

后来,我离开了梨树湾去县城读书,爷爷和乡亲们继续着捡姜石的工作。

再回来,爷爷的背更驼了。我很心酸,一边替他捶背一边抱怨姜石,说:“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那时候的我早就读过《愚公移山》的故事了,而且好多次讲给爷爷听,就是因为羡慕愚公移山中的愚公一家人有运气,他们移山的诚心感动了天神,天神命令大力神的两个儿子背走了两座山,完成了愚公一家的心愿。可是,梨树湾人一代又一代捡姜石的诚心和恒心,为什么就没有感动天神呢?

爷爷笑了笑,却用赞叹的语气说:“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啊!”

我惊讶地问:“爷爷在赞叹姜石?”

爷爷说:“我在赞叹梨树湾的人,也在赞叹姜石。我们没有天神的帮助,却祖祖辈辈活在这片满是姜石的土地上,子子孙孙无穷尽,靠的啥?靠的就是恒久忍耐的性情呀。这性情是谁造就的?是姜石。”

那时候,少年的我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问题,一个没有解决,一个又来了,简直像地里没完没了的姜石一样惹人烦恼。爷爷的话让我蓦然惊醒:原来成长路上的“姜石”, 就是你的同行者,是你的陪练,是逼你前进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朋友。

我这才真正体会了爷爷说过的“上天的安排自有它的美意”这句话。是的,上天的一切安排自有它的美意。当你明白这句话时,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本文作者,儿童文学作家海莲,于2020年3月3日因病去世。我们失去了一位熱爱儿童文学创作的作家。海莲的作品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并多次获得“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奖项,是一位富有才华的儿童文学作家。我们深切怀念海莲。她的作品将伴随一代代少年成长。

《少年文艺》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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