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 用苍白的真实对照精彩的梦幻
2020-01-04曹雅欣
曹雅欣
《紫菱洲歌》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苍白始终
紫菱洲,是迎春在大观园中的住处,这首《紫菱洲歌》,就是宝玉为迎春而作的诗篇,写在迎春已经被父亲贾赦许配给孙绍祖、被继母邢夫人接出大观园等待出嫁的日子里,表达着宝玉徘徊于紫菱洲,怀念着二姐姐、深感物是人非的惆怅。
诗里最后叹息着:“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在古代,女儿出嫁,就等于是告别了原有的氏族,将终身都托付给了夫家。对于宝玉来讲,连朋友惜别都依依不舍,何况是一同长大的堂姐将从此与贾府告别、常来常往的紫菱洲将从此空寂呢?
这个场景出现在书中第七十九回。由于《红楼梦》从八十回以后就不再是曹雪芹的原著了,所以这首诗也就成了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作者留下的故事里最后一首诗了。 它借宝玉口吻,宣读着曹雪芹贯穿始终的情感基调:为千红一哭,为万艳同悲,为天下可歌可泣的薄命女子记录一次来过人间的痕迹。
迎春在《红楼梦》众多的女孩子中,可算是最不出彩、最没个性的一位,连晴雯、袭人、鸳鸯这些丫鬟们也比她更引人注目。所以迎春最容易被人忽略。而她自己似乎也甘于被人忽略着,不愿多说话、不做出格事、不参与意见、不发表看法,被欺负了也默不作声,懦弱迟钝。所以书中就借着贾府小厮的口,评价迎春说:“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历来读者们的关注点也不在她身上,要么拥护宝钗、要么怜惜黛玉、要么喜爱湘云、要么激赏探春……而对迎春的评论却是少得可怜, 似乎说无可说、毫无可圈可点之处,她留给人的印象除了苍白,还是苍白。
的确,迎春在熙熙攘攘的大观园青春世界里,显得分外沉默而空洞。翻遍全书,这么多红楼儿女的诗词歌赋里,竟绝少有迎春的创作。她虽然也受邀参与了姐妹们的诗社,却不会写诗,连联句游戏也不曾作过,只跟着大家参与过一回行酒令,还只说了半句就错了,比之刘姥姥淳朴天然的聪颖尚且不如。而她唯一的一次作诗,还是在元春归省时的强制命令下,不得不硬着头皮交上的应试作文,全无才情可言。再有就是元宵节,奉命随众姐妹每人制一首灯谜,她所制灯谜的谜底为“算盘”,预示着她将来“误嫁中山狼”后,“镇日乱纷纷”的惨况。
而与她命运关联最深的两首诗,也就是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以及这首宝玉所作的《紫菱洲歌》,也值得我们进行一些不同角度的审视。
判词中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是在写迎春嫁入的孙家本非诗礼名族,孙家先祖是希慕贾府之势才拜入门下,后来逐渐得志,孙家唯一在京的后人孙绍祖,便娶了忠厚老實的迎春。可孙绍祖这个“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好色嗜赌,任意施暴,迎春婚后很快将被他迫害至死。——可是这首判词根本就没有专心刻画迎春这个人本身,它的重点全在孙绍祖身上,是写这个男人如何猖獗丑恶、这个男人如何致使迎春惨死。
而《紫菱洲歌》,立意虽然是在感伤迎春,但全篇都是从宝玉出发看到的秋景之凄、感到的手足之痛,也没有针对迎春个人的实实在在的落笔,还不及宝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以文采斐然的浩荡篇幅细致描绘了晴雯的容貌、性情、生辰,以及他们一同经历的过往。
所以,正册判词与《紫菱洲歌》,这两首关于迎春的唱词,一首是在写别人,一首是别人所写,而真正的迎春,始终氤氲在笔墨之后,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浑浑忳忳看不清的身影,最后又黯然惨淡地归于无声。
但是别忘了,迎春再平庸,也终归是入了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女子。如果她真的完全乏味可陈,曹雪芹不会将她列为自己一生难忘的女子之一。
那么,迎春的内心世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提出这些疑问之后,我们仿佛能想象得到迎春的样子,她必是嗫嚅地动了动嘴唇,想回答什么,最后,又是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一即是众
迎春确实是个最没个性、最不具有戏剧性的一个角色,她从来没有天赐般的敏捷才思,也从来没有传奇般的精彩表现,她从来不是人群里的主角。然而,她就因此是最没有价值的一个人物吗?——也许刚好相反。
缺乏戏剧化,恰恰说明最是正常化,最贴近日常中的生活常态。试想,纵然是在书香门第、富贵人家,又怎么可能频频出现像黛玉、宝钗这样“造化钟神秀”的天之骄女呢?如果读者在平时就能常见,那这部小说也不会因为这些女子的独特魅力而格外引人入胜了。其实, 我们在书中看到的所有自有主张的可爱女子,都是被戏剧化了的小说人物,都是高于生活原型的、被渲染了文学色彩的角色。
反而是迎春,以她的不起眼和不声张,代表着一个庞大而接近真实的群体。
这才是庭院深深中那些穿金戴银却内心苍白的女子们的形象。而像历史故事里卓文君、李清照这般出彩的女性,只是几千年历史里太少太少的一些个例,而更多的女性只能像迎春一样,可能有点木,有点无趣,庸庸碌碌,任人宰割。因为她们生来就被规定要成为这样的人,人生里每一步好坏的走向也全不由己,即使身在奢华里,也不一定身在幸福里,——好比迎春的生活,只有出嫁前的了无意趣,以及出嫁后的迅速走向凋零。
甚至,就算是侥幸得到了一时安好,这好运也只是如水中浮萍,毫无根基与稳定可言,随时要面临被雨打风吹去。比如元春的盛极而衰,比如秦可卿的异样死亡,比如李纨青春正盛却一朝成了未亡人,比如妙玉最后要连想要自保清净也不得苟全。《紫菱洲歌》里说的“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正是迎春以及所有柔弱女性的生命轨迹,她们一朝遭遇命里的风霜,就很容易红消香断,无论这命运的冲击是来自社会还是来自家庭、来自外部还是来自内部。因为她们生来就不被赋予掌控自我命运的权利、她们天生就不被允许拥有思想力量的资格, 她们只能是沉默着等待权威来安排自己的生命、只能是苍白着忍受不平等社会带来的一切遭遇,逆来顺受是美好品德,安分守己是理所应当,忤逆反抗是大逆不道,多思多言是不合规矩。
因此,我们还能笑话迎春是无思想无主见的、无才学无个性的“二木头” 么?她只不过是如愿成为了一个社会命令她成为的人。
所以迎春这个角色,在《红楼梦》中占的比重虽不多,占得分量却不轻。她不仅是代表着她个体、生存在紫菱洲里,她更是代表着生而沉默的一整个群体、存在于花开花落的匆匆一世里。
我们好像能够看到,迎春拖着迟缓的脚步,怯生生而尚带犹疑地加入了金陵十二钗的队伍,只敢站在一个若隐若现看不太清楚的角落里。而她的身后,却有一个沉重而广大的群体。
空负金闺
迎春虽不够出彩,却也绝不是呆若木鸡、污浊愚昧之流。判词里有一句说她“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作者就是在惋惜地表达着,这本也是个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的水做的女儿,但是却没能出落成这份资质应该形成的精彩。
看宝玉在《紫菱洲歌》中提到的两句:“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第一句是表示,迎春平时喜爱下棋,常执黑白敲棋落子,可如今紫菱洲人去楼空,再也听不到闲敲棋子的声音了。其实擅棋的人应该思维矫健细密、善于布局谋划,然而这些思考力和谋略性却在迎春身上丝毫不见。相反,她老实到几近木讷的性格,却恰恰是社会提倡和表彰的妇女德行。
而“燕泥点点污棋枰”这一句,暗喻着由于斯人已去、棋枰空置,时间一久,燕子时常在上面逗留玩耍,留下点点泥污的爪痕。这句诗的意象是从杜甫诗句“江上燕子故来频”,以及“衔泥点污琴书内”化得的,都是自然界的动物来参与了人的文具。此时此景,宝玉在荒寂的紫菱洲明明是看到了很萧索的场景,笔下却不自觉地隐隐呈现出了一种大自然的雅趣—— 这就是作诗的宝玉,与诗咏对象迎春的区别。宝玉能让悲哀的生活也化有诗意,而迎春能让诗样的生活也充满悲哀。
外在的表现不同是源于内在的心性不同,而此刻的心性不同是源于长期的修养不同,平常的修养不同又是源于思想的意识不同。宝玉在意识上,有意避免着使生命污陷到他所鄙视的世态炎凉、功名利禄里,而对自然、对生命、对性灵特别地加以关注。 我们看到的其他那些优异的女孩子,在意识上,也是有意对自己的素养进行修炼,着力提升生命格调,比如探春会主动想要组建诗社,锻炼诗文、浇灌诗心;比如宝琴会时常回忆和讲述她幼年随父亲四处游走的經历,博闻强识、切磋交流;更别说香菱学诗的不甘庸碌、黛玉葬花的行为艺术。 思维引导着行为,在这样有意要求提升自我的思维引领下,她们的生活方式、情感深度,便与迎春有了千差万别。
但是,也不该责怪迎春。社会的主流教育没有鼓励她去开发自己的才智、发现自己的生命,而她的无知无觉还正好符合着男性主权社会对女性作为从属者的要求。 她的无能,反而成了一种正常。
再比如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当我们看到,原本可以活泼健康的一个女孩子,却被奶妈成日抱在怀里,书中凡有对她的描述,不是在睡觉,就是连进一趟花园也要病倒, 这样把生命力全部溺死的养育,怎么能生长出一个有思想、有见识、有骨气、有灵性的人?而迎春的生命力也是这样被溺亡的,就算资质本是“金闺花柳质”,在思想上,也是不许自由呼吸、不许茁壮生长,于是终于长成了一个草木无知人。这样的人,对社会是安全的,对自己却是悲哀的。
由此可以想象,曾有多少女子,空抱金玉质,枉作棉絮人。
这些女子的生命,像一朵花开到最后,连落地枯萎,也是寂静无声、瞬间埋没,而没有能力发出丝毫自己的声音。
就像《紫菱洲歌》里说的“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压迫这些红颜的,不是具体哪一个事件,而是整个的生存环境;那么,压倒迎春的,也不仅是所托非人、嫁给了恶霸孙绍祖,而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选择好坏的可能、她就没有走向光明的希望,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如此无力的一个弱女子,不被孙绍祖欺凌而死,也会被更多随时可能降临的厄运欺压而亡。 她们生而被塑造成一朵弱花,而不被培养成一棵苍木;她们生来要承受主权阶层的风雨,而不能健康面向公平的阳光,所以,凋落是早晚,好坏是运气,默默无为是必然。
她们深重而无言的痛苦,来自于,她们深陷的泥沼不是具体生在了哪一家、嫁入了哪一家,而是层层密密包裹着她们不能自由喘息的整个社会。
红楼遗梦
黛玉等人之所以能够在迎春的群体中出类拔萃、脱颖而出,是因为她们极为不易又极为少见的、对生命做出了主动的自我反省和一定程度上的解放。她们没有按部就班、忍气吞声过规范的样板生活,而是反思和践行着“我的生命要如何度过”这样近乎于哲学的命题。所以她们读书、她们作诗、她们对生活进行欣赏与思考,不断拓宽生命的感受力。
所以,湘云会女扮男装,不安于女性角色的卑微和无趣;所以,探春会热切改革,不安于碌碌无为坐看贾府衰落;所以,连妙玉一个出家人也细微品味着红尘中的每一道茶香、也积极参与着黛玉和湘云的联诗,她能种植修剪出大观园最美的红梅,她能采水备器、泡出最雅的香茗;而黛玉呢,更是“才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更是以满屋书香修身,让女子绣房像是公子书房。
不要忘了,所有这些行为,都是在一个提倡着“女子无才便是德” 的大背景下完成的,今天的读者在习惯性地看着她们活出风采的时候,可能忘了这些女孩子能自觉主动地追求精彩、实现精彩,是多么地不容易。
她们具备的是一种生命的自觉,自我的觉醒。而与她们同时代的其他出身良好、可能有条件改善自身的女孩子们,却不过是像迎春一样,从没想到过要唤醒这份自觉,终年安分守己,保持着日复一日的单调。
就是这一个“想到”还是没想到,便从此改换了生命的品质。
但是这份自我的觉醒又何其艰难!如果这些女孩子们不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观园里,她们能做得到吗?大观园就像是《牡丹亭》中杜丽娘家里的后花园一样,是一个青春和心灵得以偷偷释放的地方,是侥幸地给了成长一份空间的地方。这些女孩子们,在远离了人间真实生存状态的大观园里,才得以让性灵进行着充分的苏醒和滋养。连妙玉也是,如果不是衣食无虞地住在大观园的栊翠庵中,她能优哉游哉地用一瓮埋在地下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水品茶、然后鄙视刘姥姥的粗俗吗?
大观园如同世外桃源,是她们青春成长的保护伞,让她们的才情、活力、浪漫、美梦得以发觉和挥霍。
但是,最大的问题是,大观园真的存在吗?书中写,宝玉初次步入省亲别墅的时候,不正感觉这里很像是他梦中见到的太虚幻境吗?那么,我们在书中看到的这一干人,究竟是生活在梦里、在幻境里,还是真的在大观园里?
是梦是真?也许这正是曹雪芹的喜悦与哀伤。他十年辛苦写就的诸多芳艳、诸多人物,因为太美好,又太深情,或许本来就只是人间一梦。就像是,黛玉以及其他那些活出了生命品质的女孩子,也只能是在曹雪芹构筑的这个梦中,才能逃脱沦为迎春的悲哀。在真实生存中,或许黛玉等人,都从来没有机会成长过。
大观园如同桃花源,一部《红楼梦》也如同一篇《桃花源记》,而曹雪芹以笔入梦,就像是那个误入桃花源、忘了今夕是何夕的武陵人。
桃花源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何武陵人出来后却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不是,为何在那里所见的人物言行都历历在目?——同样,大观园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何世上再不见这些梦一样美好的女子?如果不是真的,为何她们如此栩栩如生地令人爱着、痛着、难忘着、不舍着?
曹雪芹比武陵人更悲凉,武陵人的梦是陶渊明给的,而曹雪芹的梦是他自己给的。他自己给自己一个深陷一生的梦境,一朝入梦,终身不醒。
尘世烦嚣如暮霭欺身,心中的美好只能寄托在红楼里,而红楼,又只是在梦里。?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