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也自己温暖自己

余泽民

11月5日，匈牙利詩人苏契·盖佐死于新冠。噩耗传出令人震惊，因为死者不仅是一位大诗人，还是一位影响很大的匈、罗双国籍政治家。欧尔班总理当夜发帖：“每条生命都是一栋建筑里的石头，都是大海之歌里的音符，都是用命运编织的巨大地毯，都是上帝谱写的恢弘乐章。上帝与你同在，盖佐！”

90年代初，苏契作为匈族人领袖担任罗马尼亚国会议员，千禧年后他进入匈牙利政府，先后担任文化国务秘书（相当于文化部长）和总理的首席顾问。如果说，诗歌代表远方，那么政治代表当下，苏契的生命本身便是两极对话。

今年夏天，苏契曾在茜茜公主庄园里搞了一个相当盛大的生日晚会，当时我还嘀咕，67岁并不是个整数，而且在疫情当中……现在想来，或许诗人有需要告别的预感。上周，匈牙利宣布宵禁并进入紧急状态，但欧尔班总理还是亲自主持了诗人的葬礼，他称“苏契不仅是诗人、朋友、政治家和首席顾问，他还是导师、将军和心灵支柱。”

我跟苏契相识也年头不少，第一次见面是我刚到匈牙利不久，在南方城市塞格德。我翻译过他的两本诗文集，《忧伤坐在树墩上》和《太阳下》。苏契进入匈牙利内阁后，不仅是向中国“打开东大门”政策的重要推手，而且总是乐此不疲地往政治里添加文学因素，比如，欧尔班总理每次访华，他都会绞尽脑汁准备特殊的国礼。

一次他别出心裁地特制了一套《匈汉双语插图版西游记》，不仅采用匈牙利老汉学家陈国先生完成于半个世纪前的经典译本，还用匈牙利铜版画大师库瓦奇·托马斯创作的《西游记》系列作品作插图。这套作品创作于70年代，画家读了匈语版《西游记》后不仅根据自己的想象力给唐僧师徒四人单独造像，还再现了小说里的一些情节，比如大战牛魔王、三打白骨精、智斗铁扇公主等，表现出欧洲艺术家对东方世界的好奇、憧憬和浪漫想象。多亏了苏契，这套作品才得以与陈国老先生的译本珠联璧合。这套书作为国礼只做了五套豪华版，但我作为编辑，幸运地得到了一套样书，成为我藏书中的珍品。

还有一次是去年，欧尔班总理参加“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苏契请我将匈牙利诗人沃莱什·山多尔的组诗《我，无限的灵魂》译成中文，作为国礼送给中国领导人。这组诗写于1944年岁末“二战”最残酷的时期，布达佩斯遭到苏联红军空袭长达50天，平民死亡数万，大半城市沦为废墟。就在战火之中，诗人化身为中国的老子与人类对话，发出诘问和警告：“你遗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世，骄傲地撒腿狂奔，像猩猩一样捶打胸脯，宣称自己是从猿变来的，事实或许恰恰相反：你正要从人变成猿。”

作为诗人政治家，苏契每次在与中国有关的活动上致辞，都会请我推荐几句合适引用的中国哲言或诗词名句，帮助他拉近与中国的关系。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他去世的三周前，他请我帮他翻译几句中国诗人关于天鹅的诗句，准备用在新书里。我选好几句发给他，其中有宋代王洋的“去伴天鹅云外行”和徐元杰的“目断天鹅影不留”。

这两句诗一句写他，一句写我;我望着他远去，作为译者继续传声。新冠还在肆虐，冬雪未落，天已寒冷。这几天我脑子里总萦绕着苏契的一句诗，“冬天也自己温暖自己”，即便孤单，也要揣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