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泥
2020-01-04黄文军
黄文军
扫泥,是我们偒傣的土话,河底清淤的意思。别的地方,似乎不见这样的说法。我们偒傣的土话,音节短促不说,又多是重音与仄音,听起来就像石头碰石头一样硬,不怎么悦耳,说法也颇为古怪,比如“时间”不说“时间”,说“辰光”;“前天”不说“前天”,说“减昨天”;“闪电”不说“闪电”,说“豁线”;“话痨”不说“话痨”,说“满讪头”;“晒太阳”不说“晒太阳”,说“孵热芒”;“生病”不说“生病”,说“上勿上”……外乡人实在不太好懂,可研究语言的专家却说,我们偒傣的土话,是世界上元音最多的语言,很了不得,务必要好生保护。他们想给这门土话取个名字,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叫它“偒傣闲话”最为合适。
我们偒傣地处江南一隅,是片僻静的水乡,综合交错的河流将村落分割成了一個个小方块,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桥,将这些小方块相连。王家塘、楚家湾、钱家桥……每一处地方的名字,也都与水与桥有关。对了,就连“地方”也不说“地方”,说“户荡”,依旧是离不开水。
那么多的河,河上又没有盖子,大人们觉着危险,总是想方设法地不让我们到河边去。刚学会走路,大人们就一遍遍地给我们讲落水鬼的故事。说是河底住着红眼睛绿头发的落水鬼,十分凶残,见到去河边玩却没有大人陪伴的小孩,就伸出长长的爪子,一下把他拖到水里去,更可怕的是,被落水鬼拖下河去的小孩也会变成凶恶的落水鬼,等待着下一个落单的小孩。这个可怕的故事,曾让小小的我做过好多噩梦。
上了幼儿园,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大人们便又换了一套说辞,说什么河边不干净,会弄脏衣服和鞋子,别去。哟呵,河边哪里不干净啦!河浜滩虽是泥做的,却被流动的河水不断冲刷着,就像是每时每刻都在洗脸一样,怎么会不干净?而且,河浜滩还会呼吸呢,那些黄鳝洞啦水蛇洞啦螃蟹洞啦,都是它的鼻孔,天天吸进新鲜的好空气,呼出浑浊的坏空气,怎么会不干净?若是不干净,怎么能横生斜长出一枝枝一丛丛娇滴滴的野花野草来呢?要我说,河边不仅干净,有了野花野草的点缀,看上去还很可活呢!可活,也是偒傣闲话,一般用来形容人,我却喜欢用来形容物。什么意思呢?很难说清,总归是好的意思。
河底就不同了。河底每时每刻都浸泡在水底,还真没法子呼吸,时间久了,就脏了,就臭了,必须用粗大的管子和水泵,把又脏又臭的淤泥抽出来,这样河水才会干净。这个过程,便是扫泥。
在我们偒傣,每年都会有两次赶集,一次春集,一次秋集,但说到扫泥,猴年马月才会有一次。在我不长的童年里,只遇到过一次扫泥,回想起来,可真赛过一个盛大的节日。
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的早晨,我随父亲去东面的小河边淘米,刚到河边,父亲就皱起了眉。哎哟喂,河水黑乎乎的,看着竟比天气还阴沉,父亲打趣说,这都可以舀一盆回去,让我练习写毛笔字了。正准备折身回家,河面上却漂来了朵朵“白云”。仔细一看,这哪里是白云?分明是赶集似的密密麻麻的白米虾。父亲说,上游正在扫泥,白米虾最爱干净,受不了泛起的淤泥的味道,便从河底逃出来了。父亲跑回家抄网兜去了,我却望着水面上的白米虾着了迷。好有趣的画面啊,白米虾在水面上聚聚散散,一会儿像哪个国家的地图,一会儿像动物园里的某只野兽,一会儿又像是谁家小孩尿过的床单,当真是千变万化。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还把左邻右舍都喊来了,有网兜的抄网兜,没网兜的拿脸盆,胆小的站在河边的石台阶上,胆大的直接扑到河里去,热火朝天地捞起了虾。岸上的小狗也在汪汪地叫着,像是在喊加油呢!只可惜,和天上的云朵一样,河上的白米虾只漂了一小会儿,便散去不见了,水面也更阴沉了。
不多时,大伙说说笑笑着回家去了,兴许是去做油爆虾了,兴许是去煮冬瓜虾米汤了,兴许是找个玻璃缸把虾养起来了。我却痴痴地望着河面,任父亲怎么拉都不肯走。我问父亲,白米虾还会漂来的,对不对?父亲笑着摇摇头,不说话。我又问,也许还会漂来更大片的大河虾和大龙虾,对不对?父亲轻抚着我的额头,继续笑着说,想得美。嘿嘿,他哪里知道,我心里想的其实更美呢,只是没来得及说出来而已。我呀,即便睁着眼睛,也常会做梦。我刚才就梦见清清的河面上,不仅漂来了成群结对的大河虾和大龙虾,还漂来了数不清的螺蛳、河蚌和鱼。那螺蛳的个头好大,最中间的还是拳头大的田螺,里边说不定还住着仙女。那河蚌的壳更是有我的小书桌那么大,一打开,里边全是圆滚滚的珍珠。那鱼多半是鳑鲏鱼,细细的鳞片闪着彩虹般的七色光,可漂亮了。
第二天傍晚,自行车铃声响了,父亲下班回来了。我赶紧冲下楼去,一把抱住了他,又拽着他的衣角,直往屋外走。父亲总是顺着我,顾不上喝一口水,就一边牵起我的手,一边拿着网兜,往河边走去。
河水已经渐渐返清了,河面上除了粼粼波纹和片片落叶,并不见任何漂浮在上面的水族。父亲吐了吐舌头说,看吧,早讲了没有。我哪里能放弃,跺了跺脚说,偒傣没有,说不定别的地方有呢?我们沿着河浜走上一圈吧。父亲不想我失落,便点点头,干脆地说,好!
于是,我们沿着河岸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天快黑的时候,网兜也因为我的贪玩而被水流冲走了。我终于要放弃了,难过地低着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了奇怪的声响。父亲耳朵好尖,一下子就找到了声音的来处。我们走上前去,只见草丛里竟跳动着一条白亮亮的鱼,一条至少有三斤重的大白鱼!我高兴极了,拍拍只有骨头没有肉的胸脯,得意地说,我就说出来一定有收获。父亲也很高兴,哈哈大笑着说,一定是臭臭的淤泥让这条大鱼发了驴脾气,一甩尾巴,就跳上岸来了。你最爱吃鱼了,吃了鱼会聪明,回去后给你煲个鱼汤吧。我连连点头,说,嗯,嗯,嗯!于是,父亲脱下身上的两用衫,盖在大鱼身上,然后反手一提,把鱼兜了起来,拎在了手里。天黑了,冷风飕飕地吹来。父亲身上只剩下一件背心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我问父亲,你冷不冷?父亲摇摇头说,不冷,是妈妈想我们了,我才打的喷嚏。我笑了,用温暖的小手抓住了父亲凉凉的大手,低声说,让我给你一些温暖吧。
回到屋里,父亲手一甩,把鱼丢进了盛水的大缸。我踮起脚尖,把下巴搁在缸沿上,痴痴地朝里边张望。我嘴巴张得老大,舌头伸得老长,馋水啪嗒啪嗒直往里边掉,仿佛这一整缸水都是好喝的鱼汤。母亲听到这条鱼的由来,却板起了脸,说,这鱼是捡来的,不能吃。我又噘嘴又跺脚,反问她,怎么不能吃?母亲瞪了我一眼,很认真地说,鱼妖的故事,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在我们偒傣,确实有过鱼妖作乱的传闻。说是在隔壁村——也没说是五桥村还是横河村,有个人——同样没说是男人还是女人,一天清晨,这个人去河边洗菜,居然在岸边的石阶上捡到了一条大鱼。什么鱼呢?说法就多了,有说黑鱼的,有说鲤鱼的,也有说青鱼的。这个人高高兴兴地把鱼抓回了家,当晚就杀了,做了一桌丰盛的全鱼宴。谁知,家里其他人吃了鱼都没事,就这个人的女儿出了事。据说这个人的女儿吃了鱼,立刻觉得浑身发热,便匆匆忙忙忙去洗澡。哪里知道,她刚站进浴盆,身上沾了水的地方就长出了亮闪闪的鱼鳞。她怕极了,想从浴盆里逃出来,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开腿。她往下看去——天啊!自己的两条腿居然不见了,变成了一条鱼尾巴。她开始大声呼救,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说人话。这个人听到女儿的房间里传出奇怪的动静,忙丢下筷子去瞧。哎呀呀!房间里空空荡荡,哪有女儿的影子?只是那个浴盆里,多了一条鱼,一条和早晨捡来的一模一样的鱼。
我早不是三岁的小囡了,连落水鬼都不信了,哪里还会相信鱼妖?父亲也来帮腔,说,是呀,要是真有人变成了鱼,早就上新闻了。母亲终于被说动了,点了点头,同意了。
那天晚上,我喝到了人生中最鲜美的一顿鱼汤。我喝得好干净哦,碗举得高高的,头也昂得高高的,最后差点把碗都盖脸上啦!睡觉前,父亲舀了一盆温温的洗脸水,他笑着问我,要沾水了,怕不怕?我也笑了,反问他,你怕不怕?父亲假装害怕,缩着身子,点了点头。我赶紧掬了一捧水,朝他脸上洒去,父亲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又朝我额头弹来。我们两个哈哈笑着,你泼我,我泼你,玩起水来。母亲却生气了,说,再玩水,你们负责打扫。我们只好吐吐舌头作罢。那天夜里,我做了好美好美的梦。我梦见小河又扫泥啦,白米虾啊大河虾啊大龙虾啊,像云朵一样一片一片漂来;大螺蛳啊大珍珠蚌啊大鱼啊,都跳到岸上来啦。第二天醒来,枕头都被我的口水弄湿了一大片。
扫出来的淤泥,当然得有去处。一般是找一块荒地,中间挖得好深好深,四周垒得老高老高,然后把淤泥灌进去,灌得满满当当。刚刚灌进去的淤泥,黑亮黑亮的,恶臭恶臭的,不管是誰经过,都要捂着鼻子,恨不能绕到几里外的地方走。但日晒雨淋了一阵子后,味道便不冲鼻子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风儿吹来的种子,鸟儿衔来的种子,全都发了芽,抽了茎,开了花,乌黑的土地上绿油油的,还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和紫色,看着挺可活的。我忍不住想进去玩,便难得调皮地跳了进去。哪里知道,这乌黑的土地看似被太阳晒干了,实际上却是又湿又黏,我的两只脚一下子就陷了进去。我暗叫一声“不好”,赶紧用力去拔。好不容易把一只脚拔出来,另一只脚却因为吃了全身的重量,陷得更深了。我一慌,身子一晃,刚刚拔出来的那只脚又往更湿更黏的地方踩去了。我不敢再一只脚一只脚地往外拔了,想着两只脚一起使力,朝后面跳出去。可我的两个脚踝都没在了淤泥里,哪里能使得上力?反倒是被淤泥压迫得骨头都疼了。就这样,我越挣扎,越往下陷。淤泥很快没过了我的小腿,然后是膝盖,并且还在拉着我不断往下陷落。我好怕呀!一边想着故事书里流沙吞人的故事,一边不争气地掉眼泪。父亲见我迟迟不回家,出来寻我,见我半个身子都埋在泥土里,赶紧从附近的垃圾场扛了一块木板过来,然后趴在上面,一把一把地挖泥,当他用脏兮兮的大手把我从泥坑里抱出来的时候,我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不用说,我的鞋子也被淤泥吃掉了,再也弄不出来了。但父亲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是安慰我,叫我不哭。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淤泥终于干得差不多了,踩上去像是软软的垫子,可舒服了。我虽然还记得上次的惊魂经历,却还是忍不住跑进去玩。
嘿,知道吗?这块淤泥形成的新大陆,处处都是宝藏呢!这个很好理解,我们偒傣的这几条河,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了,听老人们说,河底可有几艘古时候的沉船呢!但我并没有找到沉船上的宝藏,我也不稀罕什么古钱币啊古玉器之类的东西,我只喜欢小孩子感兴趣的东西。我常常独自低着头,在这块新大陆上探险。扫泥的水泵不仅吸出了河底的淤泥,也吸出了掉在河底的玻璃弹珠、橡皮筋、好看的鹅卵石,甚至还有河边的糖果店扔掉的捆成叠的塑料糖纸。玻璃弹珠可以直接拿来玩,橡皮筋可以用来做弹弓打鸟,鹅卵石可以放在盆子里养水仙花,塑料糖纸可以折千纸鹤和灯笼。总之,各有各的好玩,各有各的玩法。只不过,我个子小,又不会赖皮,玩不过比我大的孩子,玻璃弹珠很快就输光了。橡皮筋在水里泡久了,一拉就断,做的弹弓什么鸟都打不了。倒是鹅卵石一直养在盆子里,千纸鹤和灯笼一直挂在墙上,看着可可活了。
我还会再次遇到扫泥吗?应该吧。
扫泥还能给我那么多的快乐吗?难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