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女教师何楠
2020-01-04南塬
南塬
明天周四,课表安排是每周固定要上作文。何楠感觉轻松一些,稍微能喘口气,难得周三的夜晚不用辛苦备课。她打算明天用个20分钟来稍微说下上周的作文练习,剩下的时间就让学生们写作本周的作文,这样两节课也就很快打发了。可转瞬她又想到还要准备后天的新课,还要准备周六上午的周考练习题,不禁又皱起眉头,厌烦起来,感觉像是没完没了,永无尽头一般的。——暂时不管了,临了再弄吧——何楠提不起劲儿去工作。
去年夏天才刚刚从师范毕业的中文系大学生何楠,自从得知要进这所学校时就情绪不高,等她这一半年里再见识了这所学校里的同事、学生,更是没有精气神了,毫无奔头、累的感觉始终伴随着她,难道就这样为那帮闹哄哄的学生搭上自己最好的青春?何楠叹口气,把教参、练习册、作文本等等都推到桌子一边,百无聊赖起来,回头一看表,才八点半,教工宿舍里一起住的两个同事都在班里辅导晚自习还未回来呢。她起身重重倒向自己的窄床,无聊地玩弄手机。
前几天何楠终于还清了读大学时的助学贷款,用剩下的钱买了这个新的直板手机。很老的款式,大学的一个室友两年前就用这款了,那时何楠就心仪它,现在买回来只用了当年价钱的一半都不到,很庆幸它没有被公司停产,想来也许是大城市里淘汰的都流入到这个小县城来清库存了吧,那边都已经是智能大屏手机满大街了。手机里也没什么好玩的,贪吃蛇的游戏她看着瘆得慌,俄罗斯方块打了十几万分也没什么意思。她想完全放空自己,可大脑却不听指令,胡思乱想的一团乱麻,盯着屋里扎眼的亮灯,像是想用灯光的锋芒来刺醒自己。可一切仿佛都无济于事。何楠翻看着手机里的通讯录,一个个都是大学同学的名字,四年里有三年多可能都没说过话,毕业那会儿大家才疯狂添加联系。现在看着,却好像他们从未走远,仿佛还是散布在校园的角落里,隐藏在教室、图书馆或者是宿舍里,只要想去说话就能说上话。可实际上大家已经如同飞鸟各投林了,散落在省内外的全国各地了。郑州、北京、南京、广州……他们不是在读研深造就是在省市里的重点中小学里工作。想到自己如今偏安一隅,待在这个县城中学无比简陋的教室宿舍里,一张床一张桌,仅仅占据不足4个平方米的空间,她的心情更糟了,沮丧无比,也就只是看看名字和号码,并不愿意打过去联系。我和她们越来越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何楠想。
何楠翻身起来又坐到桌前,打算拿出文学史来复习,她明白努把力再次考研究生是自己改变现状的唯一出路了。要背诵汉赋唐诗宋词,还得懂得文学思潮流变,还得弄清小说话本情节……何楠的嘴里念叨着,手里的笔翻转着,书上的字却一个都没能进入到脑海里,秋冷以来经常如此,复习备考上的困难让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叮铃一声来信息了,像是来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抓来看是谁还记挂着自己,打开却是一条楼盘销售广告,顿觉失望。顺手翻翻手机的信息,多是中秋时的祝福短信,什么千里共婵娟,什么人月两团圆,什么月亮代表我的心,现成的祝福段子轉来转去,了无新意,没有一点温度,干乏到透顶。翻到了吴岳的信息,她倒没有转段子,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节日快乐,何楠倒觉得满足,她现在会在干嘛呢,不禁想着打个电话聊聊。上学时候何楠和吴岳虽不在同一个宿舍里,却因为境遇相似,更合得来些,毕业后她去了新的大学继续念书,自己却落榜来教书了,相隔千里。
听了吴岳手机很长时间的彩铃,最后却是被掐断了。何楠正郁闷着,短信来了:楠楠,我在图书馆里呢,等下我打给你啊!
啊,没事儿,无聊了和你聊聊……你看书吧,不打扰你啦!何楠赶快打住,仿佛别人都是有正事儿在忙,唯独自己游手好闲,慌得她充满负罪感,生怕拖累了朋友。
但很快吴岳的电话打过来了,她从图书馆里出外面来,专门打电话过来陪自己,让何楠少许觉得安慰些。吴岳知道何楠一直都不满意她现在的状况。大学最后一年里大家都忙着考研,何楠的父母是想要她毕业了就去工作,得知她准备考研,电话打过来做了她很久的思想工作,历数家里的重重困境。这事儿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何楠咬咬牙暗地里坚持,想要考个公费的。但结果却不如意,最后考研没成功,工作也因为是随便应付家人,落实得不好。吴岳对此感同身受,只能庆幸自己,对何楠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鼓动她趁早继续再考,考出来。不过连吴岳也感觉出来了,近一段时间,两人之间的电话少了,就是接通好像除了问问准备考研的事情也没有别的事情可谈了。吴岳不能和她说自己学校里的老师轶事,不能说课堂里的趣闻,不能研讨某个学术题目,也不能说学校大食堂饭菜质量——何楠常常伤感,听了就开始自怨自艾;也不能说男朋友,不能谈某个电影,不能议论某本书的好坏——何楠没有男朋友,没有自己的电脑,从早到晚忙着课堂和学生,其余只是看考试用书;这些好像和何楠目前的世界都没有太大关系了。慢慢的,吴岳和何楠之间就只剩下了毫无力量的加油鼓劲:
“加油啊,再有三个多月,你就大功告成,今年肯定没问题的!”
何楠这边脸上苦笑笑,吴岳是看不见的。这样的鼓励对自己来说确实需要,但却又是麻木无感。何楠像是无所谓地说,不管啦,今年若是还不成,我就死了这条心啦,别人能过活,我也能呀。好啦,我不耽误你功夫了,你要忙开题报告,赶快回去吧,挂了啊。何楠一气儿说完就挂断电话,像是不给别人拒绝的机会。潜意识里何楠或许有些怕,怕什么,她也说不清。何楠又走到桌前,摊开的古代文学史上的诗文像被抽干了意蕴,只是躺在那里,与何楠相看两不识。“别人能这样过活,我也能吗?”她这样问自己,却没有答案,未来在这里,还是在哪里?这些问题像小陀螺一样在脑海里旋转,更增添了一番抑郁和烦躁,深深埋怨自己的不争气,隐隐中也难以抑制地冒出一些对母亲的不满来。难道自己这个状况就是他们真心想要的吗?也或许他们根本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工作后何楠也很少给家人电话联系,母亲会说钱收到了,会说地里的豆角摘了卖了,会催她多相亲几回早点结婚,也似乎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
北方十月的天气转冷,夜里凉意嗖嗖的降落,窗外泡桐树的叶子已经发黄凋落,干枯的枝条上挂着些脏兮兮的塑料袋,任风吹上去却不容易再吹下来,像破旗一样时不时发出刺啦啦的声响;树底下是当年建筑这宿舍房子时乱弃的瓦砾石头砖块,还夹杂着各种颜色的方便面袋子。教工宿舍这面墙的背后是学校的卫生死角,宿舍后墙和学校围墙之间的这三尺宽空档从来没有人来打扫过,成为藏污纳垢的所在。好在这会儿是晚上,下面的脏乱被夜色收纳,站在宿舍窗前看不见。外围墙并不太高,何楠的房间在二楼,从前有小毛贼直接从二楼的窗子跳落到围墙上然后悠然逃离,所以现在的围墙上又加高了一点点,乱七八糟地插着些碎玻璃瓶子。
视线从窗户出发,跨过围墙,落在墙外的荒草地上。那块地本来是农田,农村的青壮年都进城谋生去了,没人耕种,被县里正好低价买来准备开发成楼盘。何楠却从未见过有人或机器出现在那里,就一直那么荒着,中间有零星小块的被留守老人开成菜园子,有逃课的学生在那里撒野,偷瓜摸枣。学校坐落在小县城的边上,建校的本意要带动郊区发展,却没带动,还弄得生源紧张,如今是来者不拒。没有城市灯火的点缀,十月的夜空里的星星也有了寒意,何楠感觉到冷。在城里时向往繁星满天,如今这里群星闪烁,却觉得毫无意义,真是讽刺。
突然有个教室的窗口涌出学生大声背书的声音。真是疯了,这个时候要学生来背书!何楠被打断了游走的思绪,烦躁地摔下厚厚的文学史,变态的学校!她又倒向床上,没有电视可看,也没有电脑可上网,何楠只能玩手机,俄罗斯方块,有多无聊!何楠脑袋空空的,手指机械地按着手机键盘,打发这个苍白无聊的夜晚。
“这群学生真是底子太差了,公式就放在那里,就是懂不了,就是不会用!生生要把老师气死啊!”教数学的李老师回来了,一进门就不住嚷嚷,寻找共鸣者。两节晚自习已经下课了,何楠这才听到教学楼那边一阵骚乱。学生们解放了似的,尖着嗓子吼叫,乒里乓郎,释放上了一天课的憋闷。其实他们哪里就憋闷了呢,上课时不也一样的交头接耳、说说笑笑么!“你看看,你看看,下了自习就跟放了监似的,这样的怎么能教出成绩来?白白辛苦老师跟着煎熬!”李老师放下手里的习题本子还在发牢骚,但转眼就开始了她的晚上固定流程,准备去洗脸:“哎,看见我的洗面奶放哪儿了吗?”
何楠不耐烦她,就说:你那口子是不是晚上没打电话啊,瞧你那没地撒气冒邪火的样儿!
“他敢!这会儿就在来接我的路上,我洗把脸就走。”李老师在她的小柜子里翻腾了一阵,出去洗脸了。学校里都喊李老师小李,喊何楠为小何,就她俩是最年轻的,学校多年都没进新老师了。小李同何楠一起来到这个学校,她是从小中师过来的,按理不能教初中,因为男朋友家的关系,活动进来也就教初一了。眼下两人正热火着呢,正在张罗着婚嫁。何楠看着小李快活地走出去,有些羡慕她,也挺好,上几年学,教个书,嫁人生子,多简单明了快快活活,为何自己却总是心比天高的愤愤不安?不过就算自己想象这样过也没这条件,比小李虚长四岁,却连个男朋友也没有。洗脸回来的小李顾不得地看何楠,和刚回来的王姐打了个招呼抓起小包就走了。屋子里一下子多了好几个人,显得活泛了许多,每天这个时候何楠心里才会感觉稍微宽松些。
同屋的王姐回来的晚些,后面还跟了个男学生。进了屋,先是不紧不慢地吩咐学生:就在这儿把作业补完了再回去!然后自顾自地去洗刷收拾。何楠看着这个被领进来的男生,个头不高,是八年级的,衣服上沾满土,一看就是平时野惯了的。这会儿正满脸不服气地蹲在地上补作业。所谓作业,也不过就是把课后练习册上的习题做完,并不是额外增加的负担,答案也全在课本上能找得到。何楠苦笑,这晚上的自习课就是专门留给写作业的,还写不完,能指望他考试考出个啥好成绩?第一回见王姐把学生带回宿舍补作业,可见也是气急了,要给他点教训。
王姐洗过手就坐在床上,拿起织了一半的毛衣继续。她技术好,眼睛都不用看手底下穿梭飞快也不会出错,嘴也不闲着:天冷得真快,我还打算把这毛衣织好了给儿子冬天穿,看来要加紧啦。小何,你去年买的那件花样不错,这件织完,我计划再给自己织一件,把你那件借给我看看样子啊。何楠说好,起身就要去开箱子:我现在就拿给你啊。不用不用,织的时候再说。何楠本来觉得有学生在,躺着不好,王姐一阻止,索性又躺倒,管他呢,哪里将就这么多,穷讲究!
王姐的嘴巴还在说,何楠时不时应一两声,看着学生在地上补作业,脑里却想起了自己在大学里考研时的奋发劲儿。大学里的此时,宿舍多半是空寂的,大家尚在教室里做题,或在校园里陪着男友溜达。吴岳的家庭与自己情势相似,同在农村,都有一个姐姐,姐姐又正巧都是做小学老师,因此就格外亲近些。两人一起上课抢座位,一起挤礼堂看电影,一同自习,一同上网吧熬通宵——可如今却分隔两地,已有些渐渐疏远的苗头。在这个小县城里教书,拿着微薄的刚刚够养活自己的工资,唉,为什么要有毕业一说呢?在那个校园里开满合欢花的六月,学校就像是一艘船驶到了港口,一列火车到了站,一树的果子成熟了,从此各人散落,奔向自己的命运。何楠有些嫉妒那些有好去处的同学们,在她,就业的失意一直都大于离别的感伤,她甚至想从此扎入人群永不浮出,却又被憋闷的不得不寻找通气孔。
“写完了?你看看,这不是也挺快的么,以后再这样,还是要罚你……”男学生完成了练习册作业,王姐絮絮叨叨的训诫打断了何楠的失意。男学生收拾了练习册,转身就准备走。王姐依旧坐下织毛衣。就在这转身间,何楠瞧见那学生脸上满不在乎的神色,他的神情莫名让何楠心里痛了一下。这是自由的天性吗,还是对老师向来的不曾尊重?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吗,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无知?他或许从来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一个境地,也从来不明白这个县城之外會有多辽阔的世界。他小小的个头在未来也不会生长出多大的力气可以出卖,或许只能蜷缩在某个角落里等待命运的安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句子兀自浮现出来。“嗨,你站住!”何楠忽然叫住了他,王姐听到了也挺意外。
“你想没想过考上大学?”何楠问。
男学生一脸茫然,显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学校的学生出路,基本上是职业中专,上高中的都很少,大学仿佛是一个遥远到超出日常思考的事情。男学生没有回答,把脸转向了他的王老师。
“像你这个年纪,如果现在想的话,很有希望的!真的,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
何楠的语气诚恳得连自己都疑惑了,她热切地想在男学生那里得到回应。果然男学生的脸仿佛有点泛红,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王姐打破这突如其来有点怪异的对话还是打发了他赶紧回去,然后诧异地看着何楠,像是等她对今晚的反常做个解释。何楠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嗨,王姐,今天不知怎么了。学生时期总归是充满希望的,一切都有可能,珍惜才对,你说是吧。王姐说是啊,为这些孩子说了多少好话,要是都听进去了多好,小小年纪好好学习就有希望呀,刚才这孩子比我儿子也大不了几岁呢。你刚才问得好,就看这孩子能不能懂啦……
平时何楠和王姐也说不了几句话,都是王姐说,她听。她们俩相差太大了,王姐是离婚后带着儿子过,儿子上小学,平时在姥姥家住,她一个人就常住宿舍,周末回姥姥家看儿子。王姐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操心儿子,操心家务,何楠没有家务也没有儿子,教的科目也不同,也就与她可谈的话题不多。从前唯一可聊的就是给自己相亲。王姐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最初何楠还笑着答应,但一切都只限于口头。她们有时也议论议论学校里的男教师,他们个个有家室,想要找个单身的,也要到外面去相。可这个小县城,王姐认识的人并不多,离婚后,她更加地深入简出,交际寡少,自身对婚姻都没有信心。时间长了,连王姐也觉得再提都没意思了,于是就换了一句话:你继续考研啊,年纪轻轻的!王姐知道她一直在暗暗准备着呢,总会时不时地督促她。
一定要再考出去!何楠从去年报到起就立誓告诫自己,大学里的书她都全部搬回来了。“考研”是何楠的一个心结。大四备考时,父母一听到消息就忧愁说,如果考上了学费怎么办,还有这上大学的贷款也要还呢,希望她还是先找工作。于是在考试前何楠终于在家里一个又一个电话的催促下,签了工作合同,就是家乡的这个学校,虽不满意,也算是给家人一个交代。她本是要拼尽全力来考个公费的研究生,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到这里来教书。可结果却阴差阳错,何楠不得不去学校报到了,有时她竟相信这是宿命。父母总算如愿以偿长舒一口气了。他们说,要知足,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总比我们在土里刨食强吧。他们不会去理解何楠的想法,也不想去弄明白,何楠也懒于和他们说。何楠和父母,就像千千万万乡村的家庭一样,好像从没有过正经八百的沟通交流。所有的关爱限于吃穿,各人自由独立的生长,为生计奔波。何楠的苦闷只能自己消化了,她不能也不忍对父母要求太多,他们没有让自己退学在家已经很了不起了。对此何楠只有感激和报答,埋怨都不能。只能埋怨自己,可她毕竟心有不甘,毕业那阵子,父母一个又一个电话催她回去帮忙家里的农活,她却迟迟懒于收拾行李。难道就这样灰溜溜离开生活了四年的校园?她想留下什么,带走什么,在校园里悄无声息地转了无数遍,却仍是一片沮丧。这样离开也罢了,四年,欢乐过,也奋斗过,却没能收获最终理想的结果,连一场恋爱都没有来得及谈。何楠黯然地度过了离校前的几天日子,热闹的合欢花如小火苗般整棵树整棵树地绽放,无视何楠的落寞。校园里人影稀疏,食堂仅开了一两个窗口,宿舍里堆满遗弃的废物垃圾,毕业生们多数都已经离校了……
何楠的这些,王姐哪里会知道。何楠夸赞王姐,你的儿子教育得好,又懂事又上进,大学是囊中之物呢!王姐听了自然开心,又觉得总归亏欠于儿子,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手里的毛衣织得更快了;一边又似自言自语地说,只要他肯读书,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我也指望他以后能读硕士、读博士,到大地方见见世面呐!灯光下的王姐忽的就笼上了一层光辉似的,让何楠觉得无比安心下来,好像自己的那点小情绪根本就不值一提了似的。王姐也忽的陷入了静默,或许是在回想儿子的种种,或许是在思索班里学生们的种种,不理他人。
不觉夜已渐深,王姐的毛衣已经放下,她织完了一个线团,准备睡了。何楠听着王姐针线穿梭的细碎声音,心想那个刺痛自己的男孩子的未来会不会有一天也像自己一样怅然,追悔莫及呢?自己班里那些个懵懂又漠然的孩子们呢?他们是否曾经也有过一点点的梦想?有的话是会继续生长呢,还是如同火花转瞬即逝呢?他们的父母是否也和自己的一样,轻轻松松就断送了孩子的希望?……王姐走过来看她躺在床上不动,以为她已经睡着,体贴的,悄悄关了灯,轻轻地到自己床上睡下,不一会儿便响起细微的鼾声。
何楠被突然地黑暗惊了一下,仍是没有动。等到王姐睡熟,便又坐回自己的桌前,拧开台灯。桌上仍是放着文學史。从前的时间里,总是觉得大学四年学这个,备考还要再看,实在是亲切不起来,教学生活的乏味使她对一切都索然寡味。一天一天多是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的模样也不会有变化。每一次跌入寂静的夜里,何楠都会重新返回到情绪低落的极点,几乎要消极自弃了。她总在挣扎,别人都能过得了这样的生活,大家都是这样生活,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或者说,自己有什么资格凭什么不能?干嘛要不甘,干嘛烦躁,干嘛要庸人自扰?父母不是很满意么,又何必要再试图打破平衡?……可是今天,仿佛是有了某种使命的指引,何楠觉得自己必须要行动了。我这样年轻啊,我才不到二十五岁,我不能像他们四十岁那样生活,不能就此一眼望去直看到老年的自己。我希望能够有丰厚的报酬足够去买精装的图书,希望能够拥有一台电脑连接更广的世界,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和曾经的同学一起去读书、听讲、出游——期待着,自己能成为一个希望,成为一束光,让这里的学生看到某种可能性……
何楠的思绪简直不能停止,她兴奋不已,激动的心怦怦直跳,一时又因为时间的紧迫而忍不住焦虑起来。明天的作文课还是很重要的,准备换个题目,就让他们写自己的大学梦吧;后面的周考习题也需要重新找题库,提高点难度。还有,就是自己得加油备考呀!这样想着,何楠正正身体,摊开文学史,准备今晚再好好复习一下杜诗部分。
夜已经很深了,小县城郊的夜清冷又无声,秋虫在窗外荒草地里细小的鸣叫被夜无限放大。台灯的光也变得有些刺眼了,已经平静些的何楠合上书,打算去睡。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句浅显易懂的话,只有今晚才如此深刻地进入她的内心,这是一句她此刻特别想与学生们一起共勉的话,只要去做,人生总归会走向宽阔。估计王姐翻身时看到何楠台灯还亮着,被灯光刺激的有些许不满,催她快睡。何楠说好,顺从地关灯、爬上床。黑暗里她睁着眼睛,听着王姐鼾声再起,内心里是更明确而坚定的信念。从前那些每个夜里都总是要睁着眼睛瞪上老半天才能迷糊过去的状态,或许从此就要说再见了。
何楠对自己说,安心睡吧,明天是新的一天,明天的风会更冷一点,但会让自己更清醒,会带自己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