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头刀儿鲜
2020-01-04夏绪乾
夏绪乾
春雨滋韭碧。又到头刀韭菜尝鲜的季节了,我拿起镰刀走进自家的韭菜畦……
头刀韭菜专指每年开春后收割的第一茬露天韭菜。它历经了秋末老株的养分回流和整个冬天根系的养分蓄积,翌春生发后,棵壮味美,口感极佳。民间“三月韭芽芽,羡煞佛爷爷”说的就是头刀韭菜的鲜嫩。产量的限制导致头刀韭菜身价不凡。
头刀韭菜于我,不仅仅是稀罕与美味,还有那个时代的苦涩。
那是改革的春风刚刚吹谢了雪花的清明节前夕,还是少年的我,已远离家人在县城一中就读高中第二个学期了。星期六傍晚,我步行20公里回到家,就见院子里聚拢着多位大娘、婶子。人群中传来熟悉而又带着哭腔的娘的倾诉之声:“俺孩子天天在学校里干啃发霉煎饼、就着咸菜疙瘩,给孩子吃一碗韭菜饺子,天就能塌下来了吗?他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啊……”
上年,爹娘在自家院子里圈起来一小块地,种上了韭菜等。头刀韭菜长出来了,娘念我在学校吃不上可口的饭菜,准备用过年剩下的一点点白面,包我最喜爱吃的韭菜饺子。她乐不颠地割了一撮韭菜。刚巧,爹从外面回家了,误认为娘馋嘴,大发脾气。
原本应该围桌而欢的一家,晚饭在沉闷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了。饭后,曾读过几年书的爹终究忍耐不住了。低矮的草屋里,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爹数落开来:“给你交学费、置办行头,借了你堂伯不少钱,一时半会儿不能还给人家。咱家里没有拿得出手的像样礼品,我就寻思用头刀韭菜搭你堂伯一个人情。儿啊,少吃一顿饺子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堵了借钱路,事就大了!影响上高中,你还怎么考大学呢?”
往后的每年春天,我及早带足干粮,算计着避开头刀韭菜上市的季节再回家,朝着现在觉来极端狭隘的考大学、吃“公家饭”目标苦读不辍。
六年后的夏天,我完成大学学业被分派到县城工作,成了像堂伯一样吃“公家饭”的国家公职人员。第一笔工资,除了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我将余钱全部捧到爹娘面前,请他们偿还欠堂伯的债务。彼时,爹娘正在地里“编韭菜”——即墩植:将集中培育的韭菜苗分墩定植。爹毫不掩饰地冲我说:“分田到户三年大变样啊。你读高中、上大学时借的钱,过了麦口全部还清了。”
爹娘让我自己把工资攒起来。娘说:“家里不缺钱了。明年春天的头刀韭菜,咱自己吃足了、吃够了,剩下的再卖!再送人!你可以敞开肚皮吃韭菜饺子。“一定!”爹知道娘故意揭挑他,连忙随声附和。
果然,第二年春天,爹娘给我送来了开园的头刀韭菜,让我饱食了三顿货真价实的韭香饺子。我说与爹娘:“市场上早就有大棚韭菜了。”央求他们以后不要车马劳顿地往县城送韭菜了。“那叫韭菜吗?大棚里面又闷又热,韭菜被催着往上长,怎么能跟咱家敦实的韭菜比呢?”娘说。此后,我的小家庭年年都享用着爹娘送来的韭菜。尤其是用头刀韭菜包的三四顿饺子,大大刺激疲劳已久而抖不起精神的味蕾,引得整栋家属楼的邻居们羡慕嫉妒恨。我和妻儿个个吃得肚滚腰圆,韭菜的香味仿佛多天后还在唇齿间萦绕。
三年前,我们要在市区认筹一套房子。娘探我们的口风:“买套一楼带院的房子不行吗?”“那可得多花不少钱呢。”我喃喃道。“多花多少钱?”“大约30万元。”爹说:“还是买一楼带院的吧,我给你们贴补点。”爹娘看起来很有底气。
前些年,我与妻子曾经动员爹娘随我们进城颐养天年,爹娘借口不适应闹市的喧嚣,继续留住老家。现在看来,爹娘守家固土的老观念动摇了——谁不知道老人们乐意住在有院子的一楼呀!
我顺从了爹娘!
去年搬家,我让爹娘提前准备好接他们进城。爹娘说从没有过到市区居住的念头啊!跟老街坊邻居们聚在一起多好啊!我顿时蒙了:“你们不来住,那何必多花钱买带院的一楼呢?”
新房距离老家85公里。第二天,爹娘竟然挤坐大巴车来了。爹背着一袋封得严严实实的腐熟羊粪干,娘随身带来一大袋子韭菜苗——他们要在院子里“编韭菜”了。此时,我如梦初醒:难怪二老资助我们购置带院的房子,原来心里早有盘算啊——年迈的爹娘早就意识到无力再跑远路送头刀韭菜了!
韭菜是多年宿生芳香蔬菜,墩植一回,收获多年;每年,又可收割数次。今后多年的时间里,我家小院鲜香、芬芳的气息注定要被爹娘这次墩植的韭菜包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