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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鱼

2020-01-03禹风

小说月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尼克

卜冲潜在海下时看见过陆地,某种海市蜃楼。他还常常在海下看见自己的过去。他没对别人说起,但他持续地看见别人不能看见的东西。他曾想去找个医生,可医生又能帮什么忙?

夜晚他坐在人声鼎沸的酒吧里,尼克正到处为自己也为他物色女郎,他却看见了奇异的事情。

卜冲看见海水清澈地从酒吧窗户漫进来,从四面窗户漫进来,慢慢浸透了大家的鞋袜裤脚,可人人都在喝酒,也没人察觉。海水比水晶还清澈,慢慢升高,慢慢淹过了大家的腰眼,叫卜冲冰凉地打了个寒噤。喝酒的人笑着喊着,互相抛媚眼。海水淹过卜冲前额的时候,他看见尼克一手挽着一个金发女郎朝他走回来,对他挤眼睛。

卜冲透不过气,他觉得自己的肺是只剩十巴余气的气瓶,他想踢腿,让自己浮到水面上。可这海水真是彻底的清澈呀,清澈得人根本看不见。

金发女郎从尼克臂弯里转到卜冲身边,冲他淡淡一笑,眼梢带着冷漠的兴趣。卜冲决定不要呼吸,让十巴余气留在肺里。他看见自己在海水里变成了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女郎变成一只飞上来的金蝴蝶。卜冲憋着气,冲蝴蝶微笑,觉得蝴蝶的触须挠着他痒痒。

他奇怪尼克为啥感觉不到海水淹没了派对,不过,他除了跟随尼克,没其他潜水条例可以援引。他知道自己已经吸尽了最后一口空气,和女郎一起随尼克漂走了。在海水里他和女郎被卷进关闭的房间。虽然没空气了,但女郎还是活生生的,有着撩人的气色。他们在一起,干起了死尸不可能干的事情……

等到筋疲力尽,女郎关上灯。卜冲觉得海水并未退去,他没有呼吸,他浮在水晶的中央。透过重重黑暗,他看见了上海,看见上海在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的深海里,看见人群睁着眼睛,仰望风灯般的太阳,吐出长长淡红的舌头,海水洗净了舌苔……

早晨,早晨再来的时候就好了。早晨幻觉就将消失,卜冲听得见鸟鸣、望得见朝霞。早晨是一天中最真实的时分。他常常吃惊地看着床上睡眼惺忪的女郎,夜里的一切断片了,记不真切。早晨他才觉得身体活着,他常俯身抱住床榻上的女郎,女郎总惊讶地瞪着他,继而笑起来……

不过,该他留意的事,卜冲却没看见。

那天午后卜冲坐在鸡蛋花树树荫下,偶尔捞出玻璃杯里细小粉色的落花,喝度假村用红酒、白兰地、苏打水混合青苹果碎块调制的冰镇桑格里亚,仔细检查他潜水用的一级头和二级头。

巴厘岛的艳阳放过了巧克力肤色的当地人,只等卜冲从树荫下露出头脸,就要收拾他的黄皮肤。卜冲皱着眉头,紧绷咬肌,额头布满汗珠,两只手掌不停地在T恤下摆上擦汗,又像抚摸蝴蝶标本的翅膀那样轻触一级头的进气口螺纹。

那边有个新到的女客自提行李,婀娜走过度假村花叶婆娑的小径,朝她单住的印尼木屋而去。她走过小游泳池的时候,透过墨镜仔细打量了卜冲一眼。卜冲正小心地把一级头放在晒干的衬衣上,去拿特意搁门口木椅底下的脚蹼。脚蹼上满是划痕,他抿紧了嘴唇,手掌摩挲那些新添的纹理,没抬起头。

女客从度假村门口走来的时候,轻盈流畅,拉杆箱在草地上拉出一条直直的淡绿线;她打量卜冲之后,那根淡绿线时深时浅,有点弯曲凌乱,中途还停下来过,拉出弯弧,好像犹豫要不要往回走……不过,她还是直接走到木屋,进去关上了门。

卜冲的工作只包他住宿饭食,没有工资。有点少少津贴,半年报销一次去上海的机票。他为跨国非政府环保组织工作,监测巴厘岛海域海洋生物的异常变化,并报告海洋垃圾分布情况。每天上午、傍晚和夜里他都要下海,轮流到六七十个指定潜点巡逻。他是一只小小的海里浮游生物,却关心着大海脉搏。

卜冲的一天通常很有规律:早上七点起床梳洗,七点半到度假村门口餐厅吃早饭。早饭有两种,美式的煎蛋土司或者印尼炒饭,配咖啡或茶水,咖啡是袋装三合一粉冲泡的。卜冲轮流吃这两种套餐(周日则去沙努尔街上享受豪华早餐,喝现磨咖啡)。八点车来接他,车上有同伴,他们是美国人、法国人和德国人。九点快艇沿巴厘岛海岸朝北或者朝南,轮换送他们去不同潜点。大约十一点出水,就近找地方吃午饭,饭后开房间休息三小时。黄昏再次下潜,出水后换个潜点夜潜。大约晚上八点吃晚饭,饭后土人司機送大家各回各旅馆。

卜冲跃入海中,碧浪拥抱住他,他缓缓沉入海的晶体。透过目镜,他深情款款地望着近处和远方,心脏有力而沉稳地跳动。海让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和温存,厚厚包裹他,任他在其中畅游。气瓶空气剩下五十巴的时候,卜冲总是微笑着向潜伴示意,一起悠闲上升,吐着银色气圈,调皮地追逐海龟和大鱼。浮出水面,清澈空气是陆地对他的问候,红树林在海边随风晃动,萤火虫哨聚树梢点起星光……卜冲知道睡一觉之后又会下海,他就露出了满足的笑意,心里特别幸福……

事实上他已经罹患了社交恐惧症。

他每天见的人是固定的:美国人尼克是他的潜伴,尼克从前是电气工程师。法国人杰罗姆和德国人汉斯是另一组工作伙伴,杰罗姆是生物学研究生,汉斯是个有技术潜水证的焊工。卜冲和尼克处得不错,生死关头可以相互信赖和依靠。

除了这三位,卜冲见得最多的是餐厅招待和度假村前台。他和国内朋友圈的联系主要通过微信。有时候天南海北的朋友来找他,都是些来潜水的休闲潜水员。

卜冲出了水喜欢一个人独处;尼克加入环保组织比他晚些,住在海边印尼朋友家,出海就回那里去。卜冲的业余生活主要是洗衣服、发微信、读书和保养装备。他喝酒、抽雪茄,但不过量。他的怪癖是他不要度假村派人打扫他的房间,房间钥匙保管在他自己口袋里。他房里每样东西,包括极小的物件,都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尼克没忘记卜冲是个三十多岁的独身男人,尼克说:“兄弟,你得常常去找找女人,否则,你在海下靠不住。”

卜冲在海下基本是可靠的,只有一次例外。

那次是在图蓝本联合号运输舰残骸上夜潜巡游。工作组只有尼克和卜冲两人来,但不是说巨大的沉船残骸周围只有他们。这是旅游热点,有不少夜潜的观光客。

尼克和卜冲离开潜水客一段距离,缓缓在浅水区打蹼游动,俯视夜里黑黢黢的运输舰残骸。游客数量大概有二十来人,潜行位置比尼克和卜冲深十几米,分散在船头船尾,都打着明亮的手电。尼克和卜冲从浅水区俯视,像看见一个挂着风灯湿漉漉的集市,人在集市上逛荡,巨头拿破仑鱼从外侧招摇而过,夜栖船体舱室的鹦鹉鱼不耐烦地躲避游客骚扰,海龟把前蹼举起来遮住自己的脑袋,不让照相机强光照瞎自己的眼睛……

卜冲突然间一个俯冲刺了下去,没和尼克打招呼。尼克愣了愣,跟着往下潜。卜冲灵敏地钻过一个塔状的船体破洞,像一枚制导导弹潜入有盖的船舱。尼克恼火起来,他们四个都在合同上签过字,绝对不做任何违反条例的潜水动作。进入有盖的船舱本来就有风险,何况在漆黑的夜海?一旦被什么东西卡住或挂着,作为潜伴,尼克就要冒险去救……

卜冲很快就从有盖的船舱里游了出来,他臂弯里拉着一个女游客。没任何团队招呼这个女游客,她落单了,而且单独钻进了有盖的船舱。

浮出水面,几句话弄清这女子是日本人,二十多岁,亚洲型的高鼻深目。她喝过酒,一脸空白,拒绝继续交谈。

卜冲和尼克把她架到离海边最近的度假村,原来她就住在这度假村,来了三天,晚上一个人租了设备下海。尼克怀疑她是想死在船里,卜冲在船舱里第一时间看了她的残压表,她的气瓶余量只有三十巴。即便不是自杀,缓得一缓,也上不了岸了。

女人交给了警察,卜冲和尼克去名叫“安全停留”的餐厅吃晚饭,这餐厅历来供应极好的鱼。尼克吃着“烤马依马依”,咕哝说:“冲,要是那女人在船舱里死不出来,挂住了你,我可能救不了你。”卜冲喝着啤酒,点点头。

尼克摇摇手指:“下不为例!”

卜冲后怕道:“我来不及思考。我以为我看见了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白樱是这么一种美人,她身高一米六七,窈窕,飘逸,整个人动起来笼着一层无色的岚气。她的脸型,粗看有点广东味,细看却不是那么回事,确定有点洋气。她眼窝深陷,鼻梁挺高,嘴形冷傲……不过等她一开口说话,一切又变了,沙哑甜蜜的腔调令她脸容亲切迷人。

她的声线天赋异禀,一开口就能吸引人们的耳朵,仿佛耳朵是茫然飞翔的蝴蝶,嗓音是花香。作为一名电台记者,白樱不必朝九晚五坐办公室,尽可以在上海人流和林立的建筑物中消磨时间。她见多识广,哎呀,实在见过的人事太多,多得不该是女生的见闻。有时候坐到话筒前面播音,她很想和听众说说心里话。可这心里话是什么呢?

要用亲切甜蜜直达人心的嗓音广播,对电台来说岂不是好?对她自己而言也不是坏事。可惜,她只要一开口,就只能扯天扯地说些淡话,心里有一个春天不肯发芽,有一团岩浆不够喷发。

从上海飞到巴厘岛,白樱心里还是不舍。

她刚学会初步的休闲潜水,拿到的是西玛斯证。她的心思并不在潜水上,她得赶紧找个地方消失。她恨自己,恨经营得很精心的生活总人算不如天算。

巴厘岛最实在的不仅有景色和美食,它还不需要签证,随时可买张机票就飞来。这几年,白樱无可奈何发现自己越来越需要及时消失。她是百分之百上海市區原住民,上海是她的家,她却不得不屡次离家出走,在巴厘岛这类地方隐姓埋名,等燃烧的东西慢慢收拢火焰,才低调回家,重新来过。

悄然离婚之后,白樱始终对自己的个人状况秘而不宣,儿子还是在她身边,她常带着小孩子出入电台大楼。可这没有用,谁的眼睛都是犀利的,谁的消息都稳准狠,胜过“本台讯”。电台里的大姐和老阿姨们不请自来,很用劲地想为她牵线。后来她们轧出点苗头,不再来烦扰她,流言蜚语就一点点起于青萍之末了。

流言蜚语的特征很多,有一种最厉害:想象力。八卦的嘴巴总和富有想象力的脑瓜长在一起,只要被这种肆无忌惮的想象力缠上,任性故事总有一款适合你。

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白樱暗暗观察,总还没说到她心虚的地方。不过,她还是被这阴风刮倒了,她有一股子哀怨涌上心头,弄得自己大大反常,一段时间里失去了那种令人“我见犹怜”的风致。可爱的女人失去了可爱的动态,就好比华丽樱花落满地,枝干空空。别人还没注意到她空阔了的心情,她却在意到了极点。

她冲动地找了那位不该主动去找的人,问了不该问的话,然后就只有面对后果了。

到一家拥有六米深玻璃水池的健身俱乐部学习潜水是出于白樱潜意识中昏暗的怀旧,她其实害怕水,害怕被庞大的水体围裹。但是,她偶尔会在梦的深处看见海底,海底在梦里那般亲切,亲切得世间一切的亲切都不能再亲切。海底为什么亲切,聪明如白樱,她是知道的。

飞往巴厘岛的航班热闹异常,白樱托运了自己的潜水设备,只背轻巧的双肩包,她的身姿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舞动。她的步履富有弹性,是文静的弹性,并非运动式的矫健。她烫了头发,她望着远方,眼神不在现场。

航行时间不长,飞机在夜色中向赤道和东南亚挺进。巴厘岛的度假村是她在网上找的,价格适中,位置就在海边,散客也能住进独立的印尼木屋。

她喜欢那印尼木屋的照片:鸡蛋花树掩映下,屋子无比幽静。她需要独处,木屋是一种原始的遮蔽,原始人类就是在类似的简陋建筑里避开凶猛生物。木屋给白樱一种安全感,这是她最缺乏的生活必需品。

出租车从高速路上下来,在窄窄的印尼街道里绕行,到处是奇异的石雕门神。印尼人家一大早就在门口放上了鲜花盘,烧着缭绕的香火。度假村的前台是包头巾的印尼男人,双手合十向她敬礼,及时送上清早刚摘下的各式鲜花。她谢绝了行李员,自己拖着拉杆箱向鸡蛋花树深处走,寻找自己的木屋。

阳光大清早就刺眼,她戴着墨镜看不清楚四周景物。路上空无一人,远处有个男人坐在那里忙活什么,渐渐看清了是在拾掇他的潜水装备。这里很多来客都是潜水客,不足为奇。白樱收回目光抬头去看一丛在朝阳里美艳的正红色鸡蛋花,忽然心头一颤。

老天!不会吧?

她猛地侧过脸又去看那拾掇东西的男人,是个侧影。此人聚精会神地琢磨着他的东西,那种专注的神色正是让白樱心头一震的诱因。人是改不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特质的,尤其男人。她看清了:上帝同她做了个游戏,她躲避到巴厘岛,原来不是清净之地,那个魔王竟住在此地!

这不仅仅是巧合了,白樱想,这是命运的安排。她立马想过去喝破卜冲的行藏: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说!

不过她收住了脚,不动声色进了自己的小木屋。也许,等自己收拾好从木屋出来,这魔王已经走了。缘分常常是这样的,有的人彼此间有缘无分,就算撞见也不能真正得见,仍会失之交臂。

可是,白樱的情绪一阵沸腾,越过了可控的界线,她无心收拾,倒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脸面。

时光如同破旧的粉壁,粉尘簌簌而落:记忆的深处有一场校园舞会,卜冲一脸挑三拣四地跑进舞会,不礼貌地打量着女生们。白樱看了舞会上的卜冲几眼,回过神来。她知道这个男生,这男生是外语系的,因擅长赛跑而出名。每天早上校园田径赛道上以抒情姿势奔跑的男生就是他。白樱从宿舍窗户里眺望过跑步的卜冲,她一边梳理头发,发卡叼在嘴上,一边打量那远远移动的身影……

水里很冷,抬头看,大雨打着海面,海面布满碎玻璃纹线。

卜冲看见尼克在离他两米深的地方朝他招手,他吐出点气,沉到尼克面前。尼克指指深海方向,卜冲顺他手指看去,从暗蓝底色中淡淡凸现一条鲸鱼。细一看,不是鲸鱼,鲸鱼是哺乳动物不是鱼,这是海里最大的鱼:鲸鲨。

尼克和卜冲伏下上身,手放在肚腹上,慢慢向鲸鲨游去。偌大的海里,两个人,背着发出幽光的气瓶,像两只浮游的磷虾;鲸鲨通身暗蓝色泽,好比一艘沉默庄严的潜艇。

出水前,卜冲破天荒从海底沙砾中挑出一颗钢蓝色的死珊瑚丸子留作纪念。出得水来,蓝梦岛就在视域里,椰树婆娑。尼克驾着快艇向巴厘岛沙努尔海滩疾驶,天边乌云已经越集越多,一场海上风雨看来难以避免。

“尼克,还记得六月里那场风吗?”卜冲摸摸额头的海水,心有余悸。

“嗯,”尼克喉咙里咕哝,“你把BCD穿上,最好再充点气。”对潜水员来说,BCD就是救生衣。

卜冲背上了带气瓶的BCD,气瓶还剩下五十巴气:“我开船,你也穿上。”

两个人刚刚做好应急准备,海水就闹腾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快艇本走直线,现在走起了立体舞蹈线。浪头扬起的海水粗暴地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好似暴雨如注。

右舷前方出现一艘小型潜水船,船上有人。

卜冲担忧地望了那艘潜水船一眼,扭头对尼克说:“海浪预报不准啊。”

他话音未落,已经接近的潜水船上传来一阵惊叫,一个大浪把船掀得七十度直立起来,船舷边的气瓶滚落进大海,船才平伏下来。船上几个人脸色煞白,死死抓着船舷边固定住的长椅,身上单薄,连救生衣都没穿……

尼克靠近驾驶船只的船老大,那是个皮肤暗黑的印尼人,瘦得像只螳螂。尼克大喊:“OK?You need help?”(行不行?要不要帮忙?)

船老大温顺地看了一眼尼克,喃喃道:“OK?Not OK!Not OK!Trouble!”(麻烦了!)

卜沖放慢快艇速度,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伴着这艘潜水船,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风浪过去?等待大风掀翻它?不知道,反正,这当口只有等待,等着看看有什么可做。

卜冲聚精会神驾驶快艇,保持和潜水船的安全距离,万一潜水船侧翻,不至于相碰,还可以想办法救人。他的眼睛衡量着两艘船体,监视着海浪,别的就无法顾及了。

潜水船上的潜客不多,两个男的死死抓住屁股下的长椅,脸色发白,水从头发上滚下来。女的一边呕吐,一边抬起头,她看见了快艇,立刻又看见了驾驶快艇的卜冲。

白樱呕空了早餐,呕出了胃液,现在一阵阵发虚,她看着驾驶住快艇还挺起上身的卜冲,想:“他倒不晕船?”

没来得及想别的,一阵铺天盖地高墙般的白浪压过来,白樱只竭力长长地吸了一口满含湿气的海风,就翻身掉进了海涛……

人本身是不可能直直往下坠落的,浮力会把穿着潜水衣的人推回海面。白樱学潜水不久,经验不足,她死死憋着一口气,两腿往虚妄的水里乱踢,没戴潜镜的眼睛看不远,只是一片蓝灰色的空间,到处游着细碎的小鱼。她抬起头,看见翻掉的船像一把大黑伞从天空罩下来,却不下沉;船舱里的东西在不同的深度游动,斜着往海底坠落。

白樱想死神就要来了。

她没法想太多的事情,恐怕只剩下几十秒。她想斜着从翻转的船体下游开,好探头到海面吸气,可船体仿佛是个开玩笑的黑魔鬼,跟着她漂动,罩住她的去路。她伸手摸到了船舷,船身滑不留手,又带着往下压的重力,不许她逃出生天。

白樱已经吐掉了大半口气,这时候,她忽然顽固地只想到一件恼人的事:会死得很难看,还会被卜冲看见自己的尸体!这太不成样子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把手收回来,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卜冲一个翻身下水,嘴里衔着呼吸器。他记得要救的是三四个人,要快。

第一眼看见的是船老大,船老大对卜冲摆摆手,他有能力自救。卜冲脸冲下看去,看见两个扑腾的中年男人,他朝他们潜下去,眼角看见了捂住脸的女人,女人被船笼罩住了。

卜冲愣了一愣,朝女人游过去,他抓住她的小腿,把她从船体下拉开。离海面不过四五米,他一个蛙踢就把女人带出了海面。

“呼吸!吸气!”他一边吐水,一边对着她黑发披挂的头颅喊叫;女人“噗”地吐了口水,鼻翼张开吸了气。尼克抛过来一个浮球,卜冲喊道:“抱住,抱住浮球。我还要下去救人!”

他再次潜下去的时候,一个男人已经漂得看不见了,另一个张开了手臂,喝了过多的水。卜冲让那人就着备用呼吸器吸了几口气,保持住呼吸,挽住他的臂弯,把人带出了水面……他踢着水,感到筋疲力尽,眼前是跳荡不停的大海,尼克在快艇上。船老大紧接着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他从水里带起了另一个男客,都活着。那个女子,紧紧抱着浮球,头露在水面上。

尼克哈哈大笑,用简单无比的英语一声声喊道:“Hold on!We are alive!”(挺住!我们活着!)

风浪倏然而止,大海平静下来,如一床丝毯。苍穹被剪破,泻下壮丽阳光,海水又是碧色。卜冲首先把手里抓着的男人推上快艇,朝抱着浮球的女人游去……

白樱自从抱住了浮球就一直在无声地哭。海水是咸的,热泪也是咸的。

“女士,祝贺你大难不死。现在你可以许一个愿……”卜冲戏谑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任何时候都想表现幽默,总要表现出高人一等。白樱遗憾地想:这个人要是严肃些、庄重些,他该拥有多少好日子!

白樱尽力庄重地从浮球上抬起头,撩开湿湿的额发,手掌擦了一把脸,擦去海水和眼泪。她以自己最矜持的态度发抖地说:“谢谢你救了我,卜冲!”

卜冲触电般收回搭在白樱肩膀上的手,他五官轮流颤动,眼睛鼓了起来。卜冲忽然从水面沉了下去不见了。白樱低头看见卜冲在海水里打转,手舞足蹈,像跳迪斯科。

他呼啦一下从水里冲出来,脸上全是海水,双手有力地托住了白樱,把她往快艇送去……

那一年的夏天跌宕起伏,正如宁静的海转变成惊涛骇浪九死一生的海,然后又慢慢归于平稳。

卜冲从校园林荫路上走过,穿着奶黄色休闲西服,潇洒得像一只有彩色硬壳嘴的犀鸟。女生同他打招呼,他一边慢慢走不停留,一边还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挥挥手,留得乌鸦尾巴似的长发弹起一个波浪……

只要白樱走进卜冲视野,卜冲就变成了蹒跚而行的木偶。他的嘴唇发僵,膝盖颤抖,看白樱像看夜幕里的极光。

白樱不可能时时刻刻和卜冲在一起,尽管卜冲如此盼望着。白樱在寝室里让卜冲看自己的黑白照片,不但有在校园里新拍的,也有从前高中时的照片和家里的照片。卜冲单单着迷其中一张:白樱坐在公园长椅上的侧影。她穿着长裙,微微抬着头,眼窝深陷,鼻梁挺直,望着远处,手指摊开在膝盖上……

卜冲讨要这张照片的时候,白樱长长叹了口气,她用沙哑的嗓子笑说:“你完了!你喜欢这张?我看远其实是看近,看近时啥也不看……”

白樱乘着尼克驾驶的快艇向海岸归来,卜冲把快艇上仅有的两条干浴巾都裹在白樱身上,看也不看搭救起来的其他人,任他们冷得发抖。

救护车把三个潜客送进了沙努尔的医院。等结束观察,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白樱明白卜冲在医院大厅长椅上守了一夜。

十几年未见的人,彼此都感到生分。互相打量往昔痕迹,找到的却是陌生。白樱欲说又止,抿嘴一笑。

在名叫FOCUS的西餐厅门口雅座坐下来,早晨的阳光还不到热辣辣的程度,隔着遮阳伞,倒平添一阵暖意。白樱有点虚弱,卜冲一宿未睡,都需要热量。

服务生先端上紫砂壶煮的黑茶,替他俩各注了一大杯。茶汤酽酽暗红,热气袅袅。卜冲打开糖罐,用小勺舀起一方褐色糖,看一眼白樱。白樱眨眨睫毛,他轻悄悄把糖块放进她茶杯。

白樱喝了半杯热茶,胸口暖热,眼神亮了些。她觉得卜冲在端详她,她犹疑中瞥卜冲一眼,他眼圈发黑,眼珠子周围有红丝。白樱笑道:“再次感谢你救命之恩!”

没想到卜冲脱口而出:“快忘掉吧!是谁我都要救的。先救女生再救男人。”

“你救我可不一样。”白樱想了想,坚持说,“这不简单。”

卜冲沉吟道:“是的,太巧了。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一瞬间话对不下去了。命中注定?这四个字平时都说滥了,此刻它是什么意思?

大学里那个初夏,有一天白樱生了病,牙疼发烧,脸颊肿胀。

卜冲说:“得去看医生啊,不能硬挺,你身子骨单薄。”

学校周围没啥信得过的医院,搭公交车转两次车能去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卜冲陪白樱去军医院,他陪她等公交车,抢一个位子给她坐。等转车时候,他站直了,让她靠在他肩膀上喘息。他不知道白樱生病生得多难受,恨不能就地躺下来,却还要硬撑住,站着等车。白樱那时候暗暗叹息,叹息小男生的不体贴,要是有个年纪大些的男人来温存该多好。那人应该找来一辆专用的轿车,送自己去医院,还会把外衣脱下来,盖在自己身上,替自己挡住轿车空调的冷风……

不是啥了不起的大毛病,白樱就是着凉而已。医生轻描淡写开个药方让她回家卧床休息。卜冲眼疾手快拦下了一辆当年很稀少的出租车,白樱记得卜冲发现出租车时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和她坐在后排,她靠在他肩膀上。摇摇晃晃的车像个摇篮,她昏昏沉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肿胀的脸叫她流出一大摊带血丝的口水,那摊口水濡湿了卜冲衬衣的左边肩膀。他摸摸她脸颊,说:“真可怜!”

“我记得大学里你陪我看病,我流口水在你肩上了。”白樱放下茶杯,突如其来地说。

卜冲脑筋急转弯,笑了:“是啊,我记得。”

白樱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口水臭臭的,那么一摊,难闻死了,真想对你说声抱歉。”

卜冲微笑,声音也低:“现在你抱歉过了,我听见了。那是你的气味,你没把我当外人。”

“喔哟,要死了!”白樱轻叱一声,脸发烫。这家伙,他什么都没变!

卜冲很会察言观色,他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孩子好吗?男的女的?上学了吗?”

“你呢?”她不回答关于孩子的问题,“有孩子吗?”

卜冲愣一愣,脸泛苦笑:“我?我没结过婚,哪來孩子?”

“为什么要一个人?”白樱有点声色俱厉,“为什么不成家?”

卜冲脸上的淡淡皱纹加深了,他瑟缩在她的提问中,嘴唇动着,一时说不出话。等说了,是这么一句:“你管我呢?!”

侍者送上美式早餐,餐盘里丰满琳琅:烤肠、油煎培根、炒鸡蛋、红番茄、黄瓜片和羊奶酪。

暑期结束重新开学的时候,卜冲收到白樱趁他上课还到寝室来的一摞书。暑假里一连串的逗号,现在勾来了一个句号。卜冲把“随身听”的音量调到最大,反反复复听一个名叫“杨庆煌”的歌手唱校园歌曲。等耳朵听不见声音,他从学校里离开了,一下子不知踪迹。

为啥两人会掰?这是个彼此没解释过的谜一般的问题。

卜冲觉得自己不晓得内情,他始终怀疑有什么第三者介入。

白樱只晓得那时没什么第三者,她就是不能再继续下去,她走错了方向,必须走回原来的地方,必须像没有过卜冲那样重新开始。

必须承认,那是对卜冲的一次突然袭击。她动手之前犹豫过,她怕一刀插在他心窝里,后果无法面对。后来她不犹豫,因为她感觉有把刀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心窝,更怕自己被刺。一定有一个人会被刺,既然如此,那就是你吧!

“不需要害怕。完全不相干。鲨鱼对人没有恶意。”下水前一刻,卜冲再次做出“OK”手势,让白樱放心。

尼克把快艇停在鲨鱼岬海面上,风平浪静。他往黄色塑料杯里倒了一点事先做好、放保温壶里带来的咖啡,朝两个严严实实穿了潜水衣的人点点头。卜冲先往后一仰,背入式下水,白樱跟着也扑通下海。

卜冲下水之后没急着下沉,他在三米深的地方观察白樱,带着专业的评估态度。白樱按经验吐气下沉,越过卜冲的深度,落到水下七八米。卜冲俯视她,慢慢跟了下来。

在十米左右深处来了群白闪闪带黄色细条纹的小鲳鱼。小鲳鱼每条有人手掌大,成百上千,像一堵变幻的高墙竖立在白樱周围,一扭身就换个位置。白樱被那种亮闪闪的华丽迷住了。

看了一会儿鱼,白樱觉得该往更深处潜下去。她扭头看卜冲,却见卜冲认真而讶异地凝视她没看见的什么东西。卜冲朝她转过脸,用手里叮叮棒朝鲳鱼群上方一指。顺着看过去,白樱看见了一条长相丑陋的鱼,这鱼有她手肘般长,阴森森盯着鲳鱼群。鲳鱼群现在如临大敌,更频繁地变换队形,一会儿升高一会儿下潜。

卜冲又往鲳鱼群底下位置一指,那里也有一条相似但不相同的丑鱼,也和白樱手肘般长,摆出一副狩猎模样。

鲳鱼群不安地颤动着,如陆地上鸽群翻飞,只是静谧无声。两条丑鱼配合得像两只牧羊犬,赶得鲳鱼群四处奔突却又紧紧凝聚在一起。

卜冲和白樱是这围猎中两个体型巨大的旁观者,鱼群忘记了他俩的存在,围猎的风暴把他们卷在其中。鲳鱼呼啦一下从人头上翻卷而过,追赶的丑鱼却小心避开。

两人观看了大概五分钟,围猎者还没明显的进攻动作,只耐心地驱赶并虎视鲳鱼群。卜冲招呼白樱下潜,他俩放空BCD余气。头冲下,扎猛子顺珊瑚群斜着往下游。海的色泽深暗了些,周围宁静却一派生机,不时有奇异物种游过。

卜冲接近了一片白色沙地,他跪下来,请白樱向他靠拢。他在潜镜后面凝视她,朝她微笑,把左手掌举到额头,做了一个有鲨鱼出现的手势。

白樱下意识环顾四周,向卜冲靠拢。卜冲用右手里的叮叮棒指了指一座碉堡般宏大的珊瑚礁,左手从腰间取出防水手电,摁亮了。他俯下头匍匐在海底沙地上,手电的强光刺入珊瑚礁底的缝隙。他抬起头,招手请白樱一起躺下来。白樱有点控制不住浮力,他伸手帮她放掉没放净的BCD余气。

白樱觉得自己像块石头那样倒向海底沙地,她向珊瑚礁底盘下看,卜冲的手电光正照在一条大鲨鱼脸上。鲨鱼表情呆滞,脸上几条微微翕动的鳃裂,它不耐烦地摆动尾巴,一转身露出了有白点的背鳍。

“白鳍鲨?”白樱吃了一惊,那是有攻击性的种类。她顿时从心底冒出恐惧和恼怒。

很多往事沉渣泛起,都是关于卜冲这人的虚妄和自以为是。

你可以在食人兽面前怡然自得地冒险,别扯上我呀!

卜冲带她缓缓从鲨鱼午睡的洞穴边游开,他看了她好几眼,直到她摆脱开怒气,回看他一眼,对他点点头。

他俩继续下降到近二十米深处。他对她做了个“OK”手势,让她在一座暗绿色珊瑚礁边隐藏。白樱从自己位置看出去,眼前是个断崖,下面有大坑。猛一看,已看到坑里阴森森滞留不动的几条黑色大鲨鱼,每条鲨鱼都两三米长。她瑟缩地紧靠住珊瑚礁。

卜冲拿下呼吸器冲她一笑,指指潜水手表,伸出五个手指,表示大概五分钟。他把呼吸器塞回嘴里,纵身朝外一蹿,呈现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朝鲨鱼群急降下去。

白樱心跳加速,她凝视卜冲。卜冲的身体如一个纺锤刺入了鲨鱼群。他的潜水衣有一条淡蓝色镶边,这条镶边在暗沉沉的鲨鱼身体下不时闪烁。卜冲拧亮了手电,白色的手电光从黑色鲨鱼堆里冲出来,像探照灯的光束在广袤大海中漂荡。隔着鲨鱼群,白樱看见卜冲露出一对亮闪闪的眸子。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她感到阴寒的心一阵灼热,她感到威士忌般的热流从体内泛出来,一阵茫然无措的心动。卜冲用古怪的方式、他自己的方式正在取悦她……

五分钟之后,卜冲慢条斯理从鲨鱼群里浮了起来,好比一条鱼饵被钓鱼人扯上来。他鱼翔过来,关心地看看白樱;笑一笑拉起她手,带她缓缓上升。太阳光越来越亮,周围没了鲨鱼,五彩缤纷的小鱼和珊瑚呈现一个童话天地。

这种风和日丽的天气,海面休憩是很惬意的。尼克殷勤地帮白樱卸下气瓶,递给她热腾腾的咖啡和果酱面包。卜冲飞快地为白樱和自己换上新的气瓶,然后他脱下潜水衣,接过了尼克给的咖啡。

白樱看看他,他这么些年练出了运动员的肌肉身材,比他实际年龄显得年轻,更有生命力。白樱知道自己已经不如过去挺拔,不过,风韵掩饰了身体的初步衰老。

“你喜欢那些鲨鱼吗?”尼克笑看白樱,“它们可是我和冲的老友。”

白樱弯起嘴角,想笑一笑,可惜没成功,她犹疑不言。她看看尼克這个局外人,对他笑了笑;回过头,她朝卜冲拉下了脸:“你从来、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卜冲哭笑不得:“从来?”

“从来!”白樱回过脸,猛喝了一气苦咖啡。

那时候,白樱从追求者中选择了卜冲。这让她想起一句歌词“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卜冲真实诚恳,清澈见底。

她又喜欢又紧张的是卜冲对她的亲热。一开始那是眼神的亲切,卜冲说看见她觉得有血缘关系。她极其喜欢卜冲看她的那份热量,像跑在秋风里的兔子,忽然被枪筒死死瞄准,吓得快放弃时,枪筒射来了温热的胡萝卜……

起初卜冲是矜持的,他到了白樱面前,像菜粉蝶合起白色翅膀,乖乖停在花瓣上,纹丝不动。卜冲对她说:“我坐在你身边,这就是永恒。”白樱困惑地问:“大部分男生没觉得我漂亮,你吃错了什么药?”卜冲严肃地回答:“那些凡夫俗子!”

他们一起去食堂了,他们一起上晚自习了。这是一种公开的宣告,摆上了自己的脸面和自尊作为赌注,是一场赌局。互相间温情脉脉,不去想要是赌局翻了盘,必定是对方下的毒手。

完全出乎意料,白樱有一阵子不敢相信自己是被卜冲从海浪里救上来的,这太富有戏剧性,而戏剧性属于卜冲这种人,不属于白樱。

她发现卜冲和自己住同一个度假村,他并没流露喜悦,不过白樱了解他是个习惯于想得很多的人。

她明白现在他对自己有了救命之恩。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有救命之恩,白樱如今的尺度不那么死板。

白樱定位自己是现实主义者,高度现实,不可动摇。白樱记得当年自己曾对深陷情欲的卜冲说过:“来吧,享受眼下的时光吧,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那时候她设的时限是毕业,可以一起相处到毕业。哪知道卜冲挣扎个没完没了,像一只蚱蜢在蜘蛛网上不甘心命运,最后反而早早地挂了。

卜冲完全缺乏能力抵御白樱的突然失踪。

宿舍一觉醒来,他想:洗脸、刷牙、去食堂吃早餐,早上的课可以打瞌睡,大概十一点半就可以在食堂门口老槐树下等白樱。

不过白樱没有来,她人也不在校内。

卜冲开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漂流体验,像一个人被劈去一半,剩下的一半要进教室、去食堂、参加活动,然后回宿舍睡觉。他没胃口吃饭,也不想喝水,他摸自己的身体,真感觉少了什么。他想告诉白樱这种可怕的失丧感,他希望马上见到她。

两天无心上课,没准时吃饭。室友们都去上课了,卜冲钻在被窝里,有一种寒冷使他不能动弹。

寝室里宁静祥和,阳光照在凌乱的大木桌上,有只黄蜻蜓在窗玻璃里面上下飞舞,弄出声响。卜冲想离开校园,出去透口气,熬过这一阵再说将来。

有人咚咚咚敲门,卜冲无动于衷,也许是辅导员来找他问话;敲门人不耐烦,指节在门中间小玻璃上敲,奋力踢了木门一脚。

卜冲一骨碌坐起来,激动得像一只猿猴,灵活地从上铺滑到地上,鞋也不趿,从水泥地上溜冰般滑过去,拉开了门。白樱娇叱一声,沙哑而甜蜜地喊:“你在做啥呀?我还以为你远走高飞了呢!”

“你才远走高飞了呢!”卜冲恨恨,脸都扭曲了。

“想死我了!”白樱反脚踢上木门,一把搂住了卜冲……

自那之后,卜冲攻城略地,曾打得白樱措手不及。

作为一个女大学生,一个姑娘家,一个可贵自尊的处女,怎么对付像卜冲这个自己把自己拧成一股绳的恋爱疯子呢?

他根本没法上课、没法干任何事情;他大量而持续地在硬面上抄写诗,每个字都能烫痛她,同时烫伤他自己;他坚持要每周六送她回家,从校园开始,历经一辆接着一辆公交车的摆渡,送她到苏州河边的公寓。那些车拥挤非凡,卜冲像扮演一个搪瓷罐子,把白樱包裹在里面,他说自己是一名“护花使者”……

过了没卜冲在场的这么些年,经历过很多不同类型的男人,白樱想起卜冲,明白了他那时是什么。见过一团白纸的燃烧吗?先是一朵火苗,将燃未燃,叫人不敢相信,因为白纸没任何卷曲焦灼,灿然火苗孤立其上;渐渐地火苗在白纸卷上旅行,向纵深之地蔓延,热力逼人起来,白纸的边沿开始卷曲发黑,闪出明亮的虹彩;轰然一声,白纸卷竖立,火辣辣地开始了毫无保留地消耗。

白纸卷变成金黄色,每个分子都竭力招摇,说是幸福也好,苦痛也好,反正那是激越的、极端抒情的、无所顾忌的,更是自我牺牲的、壮丽的、无怨无悔的……

白樱没有自己的脚蹼,卜冲开车带她去沙努尔海滩的另一边,在一家大型潜水商品店,买了一副新款流线超轻质脚蹼,送她当礼物。这脚蹼有点像镰鱼飘逸的背鳍,摆动起来袅娜得叫人开怀。

椰壳青青并放在度假村游泳池沿,切开的椰子插着粉红吸管。

白樱和卜冲都潜泳在水下。卜冲教她使用新的脚蹼,如何打出涡流前行,这在珊瑚丛中可以尽可能保护好脆弱的珊瑚。透过夕阳投下的光影,白樱看卜冲,卜冲已和一条鱼类似了,他在水里没一丝一毫凝滞;他如沉魚,能长长地憋气,完成复杂的水下动作。

他俩钻出水来喝椰汁,又相视一笑潜入水中。池水镶嵌了夕阳的金色,在水下看四周,岂非金色年华?

尽管暂时关闭了手机,遥远的信息还是从人流旋舞的上海迂回地找到了她。

上海到底是什么?一个巨大的蜂巢?一个疲惫时分没有床榻的舞台?一个人人过招的疯人院?一个任何鲜嫩都要被啃噬的名利场?

白樱想:上海曾经是什么?

是少女抬起凤眼看见的第一片梧桐叶,是嵌在橡皮泥里的大白兔奶糖,是话梅糖褐色凹凸的糖纸,是绷住的橡皮筋……

上海是白樱的家乡,也是叫她觉得没有故乡的家乡,是她的起跑线,有时候又担忧会是戛然而止的终点。反正,她的幸福在这座城市神出鬼没,她的痛苦在这座城市如影随形。

没人看得见她的隐痛,她可以装作得意。不过,她喝咖啡喝茶的时候,真相就回来了。真相不言不语待在她身边,像一个早就失去了她欢心的前任,无处可去,宁愿隐忍地旁观她徒劳的重新开始……

她不是没有过忘却上海的瞬间。那天从游泳池回来,她思忖卜冲这个历来疯狂不计后果的人今晚会不会在月色下敲自己印尼小屋的门。她给不给他开门?

印尼小屋是人生旅程的飞地,它不属于她按部就班,但求风平浪静的人生,它既然虚幻,她何必对这个小小的难以长久的空间负起责任?

卜冲令人绝望,但并非寡然无味……

她如此这般想好的时候,上海发来的信息进入她的视野:

“你在哪里?我想你了。”

这条信息自然不是来自前夫,也不来自孩子。

那个发给她如此亲切信息的人,相比卜冲显得猥琐:他等着他的原配妻子在病床上慢慢死去,他用乞怜的目光要求白樱忍受流言蜚语。他,他甚至(据说)也没能力拒绝他妻子的护士对他流露的怜悯和爱惜……他比白樱大了很多岁,他垂垂老矣,却有一种能力吸引她……

大学生白樱不能把一周分成五天和另外两个整天,每一天都是连贯的,心事跨越每一天。周末,父亲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严肃和庄重。白樱的父亲是一名技師,在精密仪表厂已工作了近三十年。他身材丰壮、头发花白。他有一女一子,他沉默寡言。

那个周六,白樱躺在沙发上看书,看马尔克斯的爱情小说,父亲惯常漫步走来,从她手里拿开那本书,一只手抓住她臂膀,把她从睡姿扯到坐姿,说:“你,不要昏头,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对女儿说如此一句。够了。生活是直线的,一天连缀前一天;生活也不是直线的,人在维度里分化成谜语。

卜冲大学没能毕业,连铺盖卷和寝室里的藏书都没拿,他迈开腿就走出了校园。他记得自己不敢去向爹妈辞行,他半夜敲响了姑妈家门。好心的姑妈给了他充足的钱,还三更时分起炉灶,给他烙了几十张馅饼,馅饼上撒满了芝麻。

卜冲就这么离开了正路,落荒而逃,满带着羞耻和自责避开人群。他一路向西,穿越了祖国的腹地,越过国境,进入了巴基斯坦,在那里滞留了三年。

回到上海和父母共度了无言无语的半年,他考了托福和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拿到了美国签证和奖学金,到加利福尼亚州完成学业。

风尘仆仆一路奔赴前程,卜冲觉得自己在一条封闭的甬道里独行,甬道不是砖石和水泥的,是人体组成的。那些人体活动着,被一层看不见的空气膜包裹住,与卜冲隔离,能透出热量,却没有信息。卜冲拿出金钱递过去,空气膜会破溃一个得体的缺口,有人的肢体伸出,递给他需要的货品……

一路前行,他没打听白樱,伤口既不溃烂也不收口,好比一个冰冻着的切开的石榴。

海底有各式各样的沉船。

卜冲雇了一名印尼船工,他今天要求尼克一起下水,因为他们将违反安全条例,需要尼克帮助以策安全。鹿岛这边的这艘沉船有封闭空间,按道理白樱是没资格进入沉船的。白樱听见沉船便要求去潜,而卜冲想让她看的东西在沉船内部。

“那是艘满载货物的沉船,也就是说船当年沉没的时候是万般不自愿的。”卜冲带着点笑意告诉白樱,“我们要看到的是一场事故的原生态截面。”

“万般不自愿?”白樱觉得这句话吸引自己,“我很想看看万般不自愿的沉船。”

好比高空跳伞,万顷碧波之中,卜冲和尼克如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护卫着白樱往峭壁下降落。阳光灿烂,海下一片欣然之色:海葵跳舞,鱼儿成群。

为了白樱,尼克和卜冲控制住下潜速度,不疾不徐往海下三十八米深度的沉船靠近。休闲潜水不能超越海下四十米,白樱只拥有初级证书,其实不能下潜超过二十米,也许她会有程度或强或弱的氮醉。卜冲事先对尼克说:“我想,她这一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看沉船的机会,有你有我,让这成为现实吧!”尼克以沉默作答。

他们下到二十米深度停留了五分钟。卜冲带领白樱平游,去看鹅黄色的笛子鱼。笛子鱼在珊瑚丛中画线,展示明媚的色泽。尼克作为观察者,认定白樱状态良好。他给了卜冲“OK”手势,三个人便傍着海下峭壁,吐出肺中空气,头上脚下往下缓缓降落,远处外海的深蓝色背景上,有鲨鱼结群游过;也有孤独海龟,往上或往下潜行。

越过三十米深度,沉船便出现在深色的视野里。这是深海里一朵时间的菌菇。默默无声,却活色生香。三个潜水者俯视下去,深蓝色水体笼罩一片淡蓝色沙砾,不大不小的已经解体的沉船如大花开散的花瓣,缝隙里尽是大鱼浮沉;生出珊瑚和彩贝的船体被小鱼群缭绕,远看如烟似雾……

下潜前卜冲同白樱解说过氮醉的感觉和原理。潜水表提示三十二米深度,卜冲轻轻挽住了白樱的手,让她面对自己。透过紧紧扣在彼此眼眶上的潜镜,他打量着她。白樱依然眼眶深陷,那种深思和犹疑的神色同印刻在卜冲心里的印象毫无二致。

离沉船越近,越能看清散落在船体四周结满水锈和珊瑚虫的货物。最显眼的是一些装载液体的铁皮桶,铁皮桶还没有朽烂,保持着原状。一些瓷器,完整的已陆续被先到的潜水者打捞,剩下不少蓝白色的碎片,好比落花萎靡在铁皮桶四周……

白樱倏然感到怪异,这怪异如同专心看节目的时候突然换了电视频道。她抬起头寻找卜冲,卜冲正仔细打量她。他冲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安心。

卜冲看看潜水表,对着白樱和尼克表示有九分钟的滞底时间,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安全地在三十八米深度停留九分钟,不需要进入额外的减压程序。

卜冲请尼克带路,自己和白樱并行跟在后面,向解构的船体中间直潜。尼克笔直地刺进了一个舱门,那个门与原来相比已经扩大,黑乎乎地斜立在海底沙砾上。白樱看见尼克打开了手电,船体内部被照亮,显出几条大石斑鱼的花纹。

卜冲轻轻把手搭在白樱气瓶上,压住她微微的浮力,慢慢把她送进舱门。她的手电也拧开了,看见尼克安静地跪在船舱的中央,石斑鱼环绕他疾速游行。

卜冲也进了舱门,他和尼克同时举起手电,手电打在密闭的舱室顶部,那里都是铁锈和斑斓的贝壳。

彼此的呼吸清晰可听,白樱忽然感到一种深沉的来自骨骸的宁静,这种宁静感前所未有,打不出比方。如果一定要形容,白樱想,这就如巨大的教堂顶上泻下乳白色阳光,信徒们跪在长椅上昏昏欲睡。

她不感到害怕,她明白自己有了浅浅的氮醉,她觉得身周的鹦鹉鱼很有喜感,她想放声大笑。她猛然意识到多少时光至今,卜冲第一次让她有了安全感。看见卜冲,她相信这次违规的潜水全无任何危险,她会顺利回到海面。

卜冲的手电光打在他自己手腕潜水表盘上,他把表盘送到她面前,告诉她还有五分钟滞底时间,白樱点点头。这时候尼克和卜冲的手电光合在一起,慢慢移向船舱的深处。白樱首先看见两只生锈的气瓶,然后她看清了,气瓶后面有两具骸骨,属于两个潜水员。潜水衣已经腐烂,不过,有一具骸骨漂着长长的金发……

他们在肃穆的气氛里游出有盖的舱室,慢慢向海面回升。今天阳光灿烂,透过海水,那份明媚让船舱骸骨带来的震撼蒙上了一层欣然的金边,生命在海水里繁盛,希望充溢在四周。回到海下二十五米,白樱感到电视频道倏然又回到原处,氮醉无影无踪。此刻,她很想知道底下那两具骸骨的故事。

回到海下五米,正开始做安全停留,来了一群银光闪闪的鱼,和那天捕猎小鲳鱼的丑鱼长得很相似。鱼群变换队形,漫天而来,又灿然离去。

海面休息一小時二十分钟。卜冲除了咖啡面包,还准备了水果。

那两具骸骨是怎么回事?尼克和卜冲都讳莫如深。他们只知道那是一对西班牙老夫妇,他们失踪于一次编队潜水。而事后发现的现场似乎表明这对夫妇是早有预谋的,并非事故。

“我想去潜一潜我们翻掉的那艘船。”白樱说,“我很想看看那艘船。如果那天没有你们出现,我应该在那船底下。”

卜冲转过了脸没有说话,尼克笑道:“冲准时在那里等你,船奈何不了你。”

白樱正琢磨该说些什么,卜冲的手悄悄握住了她,他的手干干爽爽,刚从海里上来,竟然非常温暖。

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白樱靠在了卜冲肩膀上,那肩膀有厚厚的肌肉,消解了快艇的颠簸。

她放松自己,看见满头白发的父亲坐在快艇的尾部,长长钓竿从他手里伸展出去。她凝望着很久不见的父亲,父亲转过脸来,眼神掠过她,带着挑剔的神色看端坐不动的卜冲。白樱着急去看卜冲,却见卜冲不慌不忙地擦拭自己的装备,如同那天她走进度假村看见的那个全神贯注的男人。父亲转回了脸,他的钓竿正在缩小,白樱觉得是有鱼上钩了,没想到扑通一声,钓竿把父亲扯下海,她惊跳起来,尼克笑嘻嘻递过一杯热茶。

卜冲冷不防问白樱:“你爸爸好吗?这几天他给你发过短信吗?”

白樱悚然一惊,忙不迭回答:“我爸已经不在了,心脏病。”

卜冲说“抱歉”的时候,白樱眼前又浮现了父亲清晰的样貌。

“你爸爸不喜欢我,他连正眼都没看我一下。”卜冲第一次到白樱家访问出来,沮丧地对送他出门的白樱说。

那天,白樱站在苏州河边公寓楼门口目送穿淡黄西服的卜冲慢慢走远。卜冲的步子还是矫健的,但他的背影属于失败者,有着失败者共同的弓形。白樱赞同父亲后来的一句简单评语:“嫩”……

“嫩”,这是卜冲得到的唯一一个字,从白樱生身父亲之口。

记得那是在卜冲去她家拜访之前,卜冲对她说:“周末去我家玩吧?”

她答应了,那是她自己的愿望,她同卜冲一般向往。

卜冲喜动颜色地挽着她从校园出来,她这辈子没在公共场合和一个男人如此亲热过。换过好几辆公交车,他们走进水边的公园,他们没注意任何人,陪伴他们的只有又大又红的太阳。卜冲如此亲切,周围所有东西在绽开花瓣,一种奇异的清香时隐时现。走进卜家居住的市图书馆职工小区,白樱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上门媳妇,甚至不该在这里、在这时候出现。然后,她浑身一冷,卜冲母亲的两只眼睛朝她转了过来。白樱很难忘记卜冲母亲的神色。

晚餐尼克没再来。在沙努尔主街上中餐馆里,他俩喝了一整瓶法国红酒,然后换了一家有红头发女郎演唱的酒吧,卜冲喝莫吉托,白樱还继续喝红酒,换了一瓶澳洲苏薇侬。

卜冲举着酒杯,他的眸子躲闪在碧绿的薄荷叶后面,他冲她说:“白樱,你一点没变,你沉鱼落雁!”

白樱竭力从很多很多的思绪里脱身出来,像从蚕蛹里挣出来的那只褐色蛾子,绕着蚕蛹飞不远,却热烈扑打翅羽:“你给我喝了很多酒。喝了酒,我记不得任何东西,我只看见眼前。”她的眼睛眯起来,笑了。

可卜冲像一只亲近却做了去势手术的漂亮公猫,容色既明朗又忧郁,只伸手抚摸白樱飘洒的长发,手指带一丝爱怜,落下去却重新握住了他的酒杯。

白樱的手机在振动,她拿起来关掉它,关掉之前她瞥了一眼那条留言:

你确认自己没危险?这般不辞而别可是第一次……很久没有和你搭档打桥牌了,我手痒难忍,我可不可以约上一局,你什么也不说,就直接出现在牌局上?这样是否最好?

有你这么个知音,真不知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白樱看一眼卜冲,卜冲正观察她。她下意识做了个甩蛛丝的动作,又对卜冲媚笑了一下。笑完,怀疑自己不得体。但是,第一次,她对写短信来的年长朋友生出了一丝生理的恶心。

卜冲向红头发招招手,点了一支Temptation。红头发女郎拉长喑哑嗓音唱了起来。

卜冲妈妈的声音干巴巴的,这位女图书管理员对儿子带回家的女生虚无地点点头,坐在椅子上,连欠身都不曾欠一欠。卜冲父亲远远走到天井里侍弄花木去了。卜冲忙不迭在厨房里替白樱倒茶。白樱局促地朝“伯母”笑了笑:“天气真热。”

她开始后悔跟着莽撞的卜冲没头没脑闯进这个毫无待客准备的空间。怪谁呢?当然怪卜冲。

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白樱历来心怀疑虑,爸爸说过男人的成长会带累一个个女生,爸爸希望她不要被“赤膊蟋蟀”带累。成长都要付代价的。怎么不成为别人的代价,这需要一个姑娘有脑子。

卜冲已充分展露了他不管不顾的个性,卜冲拉着她跳进河,却不给她准备救生圈。

她记得从酒吧离开的时候主街上已灯火阑珊,没有车辆经过,连行人也寥寥无几。

卜冲犹豫了一下,笑盈盈挽住了她的腰肢。

那一刻,好像断肢再植,时光的轮盘嘎嘎倒转过巴厘岛青色的街石,回到遥远的初吻的晚上。同样是橙黄色月牙之下空无他人的小路。

白樱紧紧依偎着卜冲,他们仿佛要把彼此拽住,一松手就会长出叛变的羽翼。她记得自己没有走路,慢慢和卜冲飞过石子街、飞过门口雕刻着门神的印尼人家,有人在暗夜里喊他们去做按摩,他们飞过度假村的锦鲤桥,站立在傍晚同游同栖的泳池边。她记得卜冲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她的眼眶和鼻梁……

可惜,酒喝多了,后面断片了。白樱记不得后面的夜里发生过什么。

卜冲看出了母亲的神色,他勃然大怒。白樱不但看见了这个年轻男子的怒意,而且看出他母亲开始屈服在他的盛怒之下。她可怜兮兮对着白樱笑了,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客气话。她站起来去下厨,晚饭在别扭的团聚中艰难地开展。

白樱想要回家,可是卜冲坚定地对父母说:“明天我们有活动,今晚白樱住在我房间,我去你们房间睡。”

夜幕之中,她躺在他狭小的行军床上,小小房间堆满了书,他是不是趁着暗沉沉夜色进来过呢?他进来过,让她百般为难。她记不清楚了,她很久很久没回顾了。回顾没有确定的意义,时间和时间之间充满了斑驳的缝隙,不值得回顾的事件纷纷沉入时间缝隙一去不回。

第二天一大早,卜冲推出自行车,带着白樱驶向近郊的一座小山。

卜冲比她早到,他端坐在锦鲤池边的早餐厅,慢慢啜吸着早餐咖啡。白樱早上睁开眼睛曾竭力分辨他来过她印尼小屋的痕迹,却看不清晰。一大清早,手机留言再一次扫了她的兴:可以告诉我你在哪里吗?我请了假,我可以坐飞机到天涯海角去找你。

她觉得自己分裂在一些立体碎片的三维接合部,往哪一个时空看,都有一个矜持的白樱,或端庄或得体地行走和坐卧,人人对她露出满意的神色。不过,她觉得自己是标本盒子里一只被昆虫钉死死钉住的凤蝶,行动不得,根本不能够往任何一个维度里前进。卜冲向她脉脉地张望;那个年长的朋友在卜冲看不见的维度里向她张开手臂;久已失去交谈的前夫拉住孩子的手,不让孩子扑向母亲……

卜冲等她款款坐下,殷勤地走到厨房里亲自去为她张罗一份上海式的早餐,印尼人打趣他,几个婆婆笑嘻嘻跑出来,黑肤色的脸亲切打量白樱,对她说早安。

她吃完早餐的时候,卜冲忽然冒出一句:“每个妈妈,最后都会跑回孩子身边。白樱,你也要回去了吗?”

白樱的咖啡杯一个打旋,脱手落在水泥地上,砸得粉碎。

请杰罗姆和汉斯代了几次班,已没法再离岗。趁白樱休整,卜冲和尼克照常去巡游各潜点。上岸在那“安全停留”餐厅吃午饭,尼克喝着冰啤酒看卜冲:“怎么气瓶里还剩不少巴气,你就一副要出水上岸的样子?”

卜冲迟疑,用餐刀割着牛排;放下刀,抬起头:“你是说我和白樱?”

尼克很认真点点头:“你们很古怪啊。不是吗?古怪!”

“你认为该怎样呢?”卜冲把没吃完的牛排推开。

尼克跟侍者要咖啡,他兀自摇头,对着卜冲看,又摇头:“冲,你活像一只寄居蟹,探探头,又缩回壳子里去啦!”

小艇载着他们三个,驶到了海中央。

尼克穿得像个重感冒的家伙,把周身裹得严严的。他已经轮流看了卜冲和白樱一个多小时,他喃喃说:“人应该更明智些。”

白樱潜完这一场,过十八个小时就飞。她对卜冲说:“我要潜下去,看看我自己的那条沉船。”

尼克环顾海面,说:“今天风平浪静,你们两个下去吧,祝你们愉快。”

穿潛水衣的时候,卜冲问白樱:“你还记得上次看见的那两条捕食小鲳鱼的丑鱼吗?”

白樱点点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是鲹鱼,一条是巨鲹,另一条是金鲹。它们是搭档,一起捕食。”卜冲念叨着,帮白樱穿戴BCD。

他们跨步入海,一起缓缓下沉。

一男一女单独在浩瀚大海里潜水,非常容易让人产生“燕双飞”的感觉。卜冲伸开双臂,对着白樱模仿飞翔,白樱也张开双臂,上下挥动,突然间收起手臂,低头向下潜去。

白樱已很适应下潜,只需做吞咽动作就能完成空腔平衡。海水一片湛蓝,没什么大动物经过。卜冲避开白樱的目光,同她利利索索向躺在海下三十米深的新沉船潜去。

船不太爽快地斜躺在海床上,鱼没多少,倒有一只玳瑁好奇地在船甲板浮上浮下,考察着这片新领地。

白樱很认真地绕着沉船游动,察看自己从这船上摔下海去的确切位置。潜水表显示这里是海下三十一米深,她等待着那种氮醉的感觉来临。

卜冲从胸口掏出了一块写字板,又从BCD口袋掏出一支笔。他写了写,对着白樱举起了写过字的板。

透过丝丝银色波光,白樱觉得氮醉如千万条章鱼触手抚摸自己前额,她看见卜冲的字:记得你来过巴厘岛!

白樱弯一弯嘴角,笑了,她觉得人要是在海里流泪,透过目镜,海就成了康定斯基的抽象画。

卜冲冲着海面吐出一个铅色的气泡,气泡明明暗暗,光华烁闪,叫人看了目眩神迷,仿佛它就是人在青春时期产生的爱。这气泡兜兜转转,竟然没有破裂,完整地升上海面……

送白樱去机场的是尼克。卜冲乘着白樱上车时候塞给她一个信封,转身就走远了。白樱在路上打开信封,原来是她当年寄给卜冲的分手信。她翻开泛黄信纸,其实她能背得出自己很久前那些话:

……对于一个一张白纸的女孩子,其实你该慢一点再慢一点,小心些再小心些……分手依依……

尼克从后视镜看着白樱,叹了口气,咕哝了一声。

“你说什么?尼克?”她抹去泪珠。

尼克耸耸肩,透过后视镜看她,又耸耸肩:“我觉得你俩是天生的一对。冲应该和你一起回去。”

白樱扑哧笑了,她不晓得如何对一个美国人说“有缘无分”这四个中文字。

白樱办理了行李托运,拿到了登机牌,她排队经过安检,进入明亮而安静的候机大厅。她平静地在长椅上坐下,放下随身包袋。接着,她的手指碰到一个硬物,在衣袋里卜冲给她的信封里。她探指进去,原来卜冲还放了一枚东西。

白樱还没弄明白那是什么,只感到自己猛烈地颤抖,像是劳累过度的病态反应,同时她的泪水无缘无故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她打开了手机,她觉得一股悲伤的勇气让她有决绝之心。她竟然误按了父亲留下的旧号码,然后她醒悟过来,给寻找她的年长朋友发出去一段流畅的文字……

她随着登机人流步入机舱,她看见巴厘岛的蓝色天宇和机场周围连绵的椰子树,觉得自己刚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割去了什么悠久存在于体内的东西,但又什么也没缺少。

一种新鲜空气般的轻快爬上她心头,她感到疲倦里有一丝微微的醺醉,仿佛田野上稻花在雨前的墨色中低飞。有种小小的清香蒸腾起来,若有若无进入她新生的舒服感……

白樱从信封摸出了那枚东西,钢蓝色,自然之物。她仔细看,看明白是一颗漂亮的珊瑚丸子,布满时间和海浪的细纹。

进入平飞之后,空姐送来了滚热的咖啡。

原刊责编    李    晁

【作者简介】禹风,男。复旦大学文学学士,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PADI高阶潜水员。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巴黎飞鱼》《假面舞会》。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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