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豌豆花开

2020-01-03吴冠学

参花(上) 2020年1期
关键词:梅兰孟德尔修道院

这是一个浪漫的春日傍晚,天边的红霞温柔娇妍,把古朴的修道院衬得愈发深沉。晚钟声悠扬清越,悠悠地消失在混着泥土和青草味的空气里。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离开钢琴,我缓缓起身,打算出去走走。毕竟,这种温柔的气氛太吸引人了,何况我只有十六岁。外面此时如天堂一般,毕竟修道院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我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拿了一条丝帕便出了门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修道院的后院。透过冬青繁密的枝条,我看到了一位修道士。他坐在园子里的一块石头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应该不年轻,少说也有三十了,可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精气神。他的容颜透着一种淡淡的亲切,天使一般令人难以忘怀。他的前面是一片绿色的植物,他的眼睛似乎也泛着绿意,那是一种希望与期盼的火光,燃烧得那般热烈。

其实他离我很近,也许是他思考得太专注了,也许是冬青的枝条太过繁密,他竟然没有发现我,我不禁轻笑了几声,悄悄地离开了。

入夜,天上繁星很美,我微微一笑,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

第二天上午,天气真是好得太可爱了。当然,我还要完成相应的功课和家务才能出门。我去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方阳光里开始绣花。暖洋洋的阳光使我有些犯困,不过很快,一阵敲门声就让我清醒了不少。

我打开门,如果不是我拼命地克制自己,没准儿下巴就会掉地上,居然是那个修道士!

“你好,先生。”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你好,H.J.梅兰杰在吗?我捡到了她的手帕。”他小心地说。

“我就是啊!”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似乎被我传染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场面有些尴尬,我小声说:“需要进来喝杯茶吗?”

“谢谢!”他有些拘谨地笑了一下。

我在一楼的小阳台那里放了两张凳子,在那里可以远远地看到那片湖和修道院。阳台边上都是我种的花,虽然现在还没开多少,但还看得过去。我借放茶具的工夫再一次打量他的脸。他的眼神洞穿了这迷雾,仿佛有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顺着目光向下是他俊美的脸,淡淡的微笑使他很有精神。他穿着一身黑衣,不过有些旧了,却依旧干净整洁。也许他并不富裕,但他的微笑却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请问,怎么称呼您?”

“孟德尔,就叫我孟德尔吧,如果你愿意,叫我乔治也行。”

“嗯,我叫席德佳,只要你愿意,可以叫我席德。”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谈论着天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孟德尔,你喜欢数学吗?”

“啊?”他没有反应过来,“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些数学题目不会,想找人问问。但父母都不愿意我学数学。”我起身从一个隐蔽的地方拿出了一本书,然后开始翻找。“这本书是我的哥哥从维也纳带回来的,他在那里上大学。”

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惊讶。“想不到你喜欢数学,”他饶有兴趣地说,“你还会些什么?就像自然科学一类的。”

“只能说喜欢数学,自然科学我挺感兴趣的,只是一直没条件学。我想去维也纳上大学,但是父母不答应我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他们说想上大学,要等到哥哥在那成家才行,结果呢,我已经十六岁了,父母早就开始考虑我的婚事了。”我低下了头。

他沉默了一下,说:“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你,只要你喜欢,自然科学我可以教你一些,我是维也纳大学毕业的,目前研究一些自然科学,主攻遗传学。”

“遗传学?”我好奇地问。

“就是亲代与子代的联系,比如一株白花授了红花的粉,子代会是什么颜色呢?是白?是红?还是粉?抑或是其他颜色?我的大部分同学都说是粉色,但是我觉得不对,既然它可以是粉色,为什么就不会是红白相间呢?”

“你怎么研究呢?”我很好奇。

“动物买不起,只好种了一大堆花花草草,我才刚开始研究,但是我一看到它们,便充满了希望。”他的眼神亮晶晶的,装满了兴奋。“我种了山柳菊、玉米、菠菜、豌豆、还有……”

“修道院的菜你包了是吗?”我缓过神来,调侃他说:“早上玉米饼,中午豌豆汤,晚上还有土豆泥……”

“没有土豆,”他打断我说,“土豆不好吃。”

天,敢情你真是用美味程度来搞研究的啊。当然,对于一名修道士,玩笑不要开得太过。我递给他一包种子,是我今年春天来不及种的,也不想種了。

“这个给你。有鼠尾草、欧芹、依兰、百合,不过送给你可是有条件的,以后还要好好教我哦。”我嘟起嘴巴说。

“没问题!”他的眼睛里忽然起了一股火焰,“谢谢你,席德。”

那天送走了孟德尔之后我继续绣花,绣完之后就开始整理问题。

等我整理完天已经暗下来了,问题一共三张纸,我找了一个信封,把它们装好,写上“致G.J.孟德尔,来自H.J.梅兰杰”,在出门前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他不会认为我很傻气吧?

天色已晚,我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修道院门口,把信塞进了门缝。

第二天中午,我成功地从自家信箱里拿到了他的回信。我的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样,生怕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但打开信封的那一刻我的所有慌乱都消散了。如此详细的解答!那一刻我兴奋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好老师,终于可以无障碍地学习下去感到兴奋。

此后我每天都给他写问题,而每次在第二天中午都可以在自家信箱里收到他的回信。他每一次解答都是那样耐心。有时他也会附上他的植物的长势、研究的进展。我们每一个星期都碰一次面,他和我聊天,我们一起讨论数学,有时还讨论一下物理和哲学。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迎来了一个浪漫的初秋。

那天我依旧去取信,打开信封后我发现了一张做工精美的邀请函。

尊敬的梅兰杰小姐:

鄙人诚邀您于星期一下午五时光临修道院,共进下午茶,望届时光临!

孟德尔

星期一下午打扮好后,我拿上邀请函出了门。

门开了,是他亲自来开的门。“欢迎。”

我跟着他穿过装饰精巧的大厅和玲珑精美的走廊,径直走向修道院的后院,那里被整理得很干净,安放着一张喝茶的小桌。

“这一年的工作没什么进展,研究结果都是杂乱无章的,我发现什么遗传都不像。”他一边准备茶和茶点,一边叹息。“才第一年,估计什么研究都要经历一个过程才有眉目。不谈这些了,来,尝尝这个。”

他把一碟奇怪的东西推到了我面前,我左看右看愣是没有看出个名堂。这些东西似乎是饼,但大的大,小的小,摞成塔形,颜色跟烂木头一样的,我小心翼翼地问:“这是……”

“玉米研究没出成果,拿来做玉米饼也是极好的。”他苦笑了一下,“我自己做的,虽然没有厨师做得好,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去。”

我的天哪,要是我没喝茶,早就被呛死了。不会差太远?你确定这东西能吃?形状千奇百怪的也就罢了,还煳了,估计还有点夹生。当然,我还是拈起一块,小心地咬了一小点。然后,我故作淡定,“味道还可以,真没想到你还会做点心。”

他像孩子一样笑了,“还有这个,我煮的豌豆汤。”

他从身旁拿出一个小罐子,倒在一个小碗里。我轻轻嘬了一小口,然后有了一股想把胃都吐出来的冲动,不过我优雅地忍住了:“不错。”

他的眼睛都笑眯了:“那你就多吃点,多喝点,别客气啊。”

天,如果他不是一个修道士,我肯定会认为他是故意整我的,玉米饼火候不好也就罢了,那汤里放那么多醋干吗?我的妈呀,简直是黑暗料理。

从那以后,我好长时间都不敢碰玉米和豌豆。

也许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我还是孩子,而他一直都是孩子。我们一起聊天,他教我学习,我为他煮茶、煮咖啡。他总是带着希望向我汇报他工作的进展。他每种下一颗种子,就种下了一份期盼和一份上帝的祝愿。“希望可以破灭,但人间总会有下一个春天。”他这样评价他的失败。

所以在我们相处的两年中,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春天,因为他给了我内心坚定的信念和天使般的力量。

这天,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已经十八岁的我放下所有矜持与拘谨,发疯一样冲到了修道院,在煤油灯下,哭得满脸泪痕的我抽抽搭搭地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我……我要嫁了。”

即使在那般昏暗下,我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悲伤与惊愕。两年了,我们亦师亦友,对对方而言更是难得的知己。不成家意味着可以不用长大,可以理解孩子般的天真与坚持,还有那些生命本初最美好的特质。学术的世界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天真,因为科学本来就明净如水。可是他可以不婚,我却不能不嫁。我一直顺从命运的安排,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我的丈夫是谁。

他慢慢拭去脸上的惊愕,平静地安慰我:“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想开些吧,也许你嫁的是一位真正的老师,他可以继续教你学习。”

其实,我又怎会不明白,幼小的孩子,繁重的家务,还有旁人的议论,都会如潮水般涌来,很多的梦想,从此以后都是星辰大海,再也无法触碰。

他从我的手中拿过丝帕,小心而谨慎地拭干我脸上的泪水。他的手那么轻,仿佛在拭寒夜白薇上的凝霜。那是我一生中离他最近的一次,他轻轻地为我拭泪,将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多年以后再想起,我都感觉这是上帝的恩泽。

他将丝帕递给我,我没有接,“你拿着吧,以后我就不叫丝帕上的这个名字了,留个纪念。”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他努力地抛出一个微笑:“你保重啊。”

致亲爱的席德: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了你的消息。我一个人守着花田,任它们又开六度,终于证实了我的看法。我否定了融合遗传,我相信,它是由某种因子决定的,而且成双成对存在,互不干扰。

在我推出结论的那一天,我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你家门前。我多想再敲一次门,再品一次茶,再一次与你聊天、讨论……可我此时只能拿着绣有你闺名的丝帕默默流泪。在我们分别时你曾说以后再也不叫这个名字了,可是在我心中你永远叫席德·梅兰杰。

在我研究的过程中,我又面对了很多次失败,但我还是等来了春天。不同的是,这个春天依兰没有开花。后来,我也不知道收到了多少质疑和嘲笑,我把它们扔在脑后,然而最磨人的是我还没有找到遗传因子,如果你还在,也许会给我一些灵感吧。我也曾在摇曳的烛光中看到你的身影,可当我伸出手去,这些就像梦一样破碎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今年应该三十六岁了,希望你一切安好,更希望你仍在追梦的路上。

虽然我的观点被世人所否认,但我相信我是对的,我更相信时间可以证明一切。可是我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上帝已经在召唤我了。

又是一个发绿的春天,一切正如我们相识的时节,亦如你出嫁的时节,也是我种下希望的时节,可是,十八年了,我的心血卻没有回报。不过这也够了吧。就算时间证明我是错的,我也至少度过了充实而富有的希望的一生。而且我遇见了你——我一生中唯一的知己,就像修道院门口那湾清澈的水,永远澄澈、宁静、美好。

既然此生已无缘相见,那么来世,希望你还在我身边。

乔治·孟德尔

一八八四年 春

作者简介:吴冠学,武昌理工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1703班学生,指导老师:陈慧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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