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在苏州古典园林中的传承与演绎研究

张建平 刘纯青 古新仁*

中国古典园林历史悠久，自商周时代的台、囿、园、圃可以看出，古代园林最初建造目的是为君王服务的，其功能是以狩猎、通神、求仙为主，常还兼顾生产，具有一定的精神文明思想。园林通神、求仙的功能与古人敬畏自然、崇拜神仙的思想有关，故传统园林文化也与神仙思想有着密切联系。除了中国，世界上其他地域的园林文化也离不开神话传说，如基督教《圣经》中的“伊甸园”、佛教中的极乐世界、伊斯兰教的“天园”都是人们理想化的精神世界。

中国古典园林以山水著称，从“苑”发展到“自然山水园”再演绎到“写意山水园”，山水理念贯穿了中国整个古典园林发展史。在这个历史进程中，“一池三山”的造园模式是中国古典园林造园思想的典型代表。

1 “一池三山”造园思想的萌芽与传承

在中国上古时代因人类文明的不发达，所以对自然存在敬畏感。由此诞生了很多神话传说来描述神秘莫测的自然现象，其中昆仑神话和蓬莱仙话就是其中的两大主流。《山海经·海内经》中写到“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百神之所在”，《山海经·大荒西经》也有叙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焉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燃”。可见，神话传说中，昆仑山就是一座仙山，上面居住着神仙，四周有水环绕，与世隔绝[1]。为了实现与上天神灵的沟通，帝王想方设法模拟仙境，其中“台”的建筑形式就是典型的代表。“台”是模仿神山而高出地面的构筑物，“台”被建得高大雄伟，从外形上犹如神山一样，充满了崇高和灵性，也被称作“灵台”，这是古人“天作高山”、崇拜自然山岳的具体形式表现。水体自古也被认为是神潜之所，受到古人的崇拜。为了追求“瑶池”“悬圃”这样遥不可及、山环水绕的昆仑神话环境，工匠建造人工湖作为天神的栖息地，这样的人工湖也被称作“灵沼”[2]。灵沼中建台，“群山环一水，一水环一峰”“一池一山”的山水格局成为早期古典园林的典型模式。由此可见，师法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山水格局是中国古典园林造园思想的根基，山水文化是中国古典园林的标志，是道教自然观与神仙思想结合的产物。

蓬莱仙话是中国东海岸居民创造出来的另一种神话体系。居住在海边的先人经常看见海市蜃楼的奇特景观，这种神秘莫测、遥不可及的自然现象引发了先人的无限想象，加上西部昆仑神话的影响，促成了蓬莱仙话的诞生。蓬莱仙话最早出现在《史记·封禅书》“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传说中的仙山、仙人乃至长生不老药对统治者影响巨大。《史记·孝武本记》云“其北治大池，台高二十余丈，名曰太液池，中有蓬莱、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仙人未遇，神山难求，汉武帝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建章宫北太液池中修筑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聊以慰藉[3]。自此，帝王造园从过去“一池一山”的山水模式转变为“一池三山”的山水格局，即中国古典园林造园思想在变异和进化。这一变异进化对后期园林发展影响重大。自秦汉时期的太液池、魏晋时期的华林天渊池，到隋唐时期的洛阳西苑，北宋的艮岳，直至明清时期的太液池、圆明园、避暑山庄、颐和园等皇家园林均有“一池三山”的造园思想。中国古典园林构筑山水时有了创新，即仿照海上仙境营造“蓬莱、方丈、瀛洲”这样的“一池三山”山水理念。

2 “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对日本园林的影响

中国古典园林“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对日本造园有重要影响，日本古典园林桂离宫就是受这种思想影响的典型代表。桂离宫造园取意白居易的《池上篇及序》，受到中国蓬莱仙话的影响，从桂离宫的平面图上可见中部水面有明显的三座岛屿，也有说法桂离宫是一池五岛的做法，五岛和水池是日本国土的象征。“一池五岛”也是受到中国古代神话的影响。《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在中国古典园林山水文化的基础上，日本传承了“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并结合自身文化将园林山水文化变异革新，创造了枯山水园林景观。在日本平安时代《造庭记》中，首次定义枯山水，即全部用石头或石子模仿摆置村庄、山峦和河流的形态[4]。如龙安寺庭院就是枯山水园林的代表，受佛教禅意的影响，在庭院中用白砂拟水、石块代山，采用的是“一池五岛”的布局模式，营造模仿自然的静止的山水景观。所以日本古典园林是受到了中国园林的影响，却又根据自身地理环境、文化思想而不断发展，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园林风格。

3 “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在苏州古典园林的演绎

1. 拙政园坐落于水中的经幢

2. 留园“濠濮亭”左侧八角形经幢

3. 留园“濠濮亭”右侧圆柱形经幢

“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原本一贯是皇家园林的造园手法，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民间想沿用这种手法存在僭越逾制的顾忌而受到限制。苏州古典园林在传承“一池三山”造园思想的同时，不断升华进阶，巧妙隐晦地表达“一池三山”内涵。常常从表象上看，苏州古典园林看不出明显的“一池三山”，而是形成“一池一山”“一池二山”这样的格局，其余仙山则隐晦地通过其他形式暗示出来。如此一来，也造就了苏州古典园林全新的造园理念和多姿多彩的山水格局，为中国古典园林造园思想增添了厚重的一笔。

纵观苏州古典园林，山水始终是造园之魂，呈现出的山水外观也是千姿百态、各具特色。其中较大规模的古典园林如拙政园、留园、狮子林、网师园均存在“一池三山”的造园思想。

3.1 拙政园

拙政园是规模较大的一座江南私家园林，分为东、中、西三个园区，其中精华集中在中部园区。中部园区是“一池三山”造园思想的集中表现。从表面看，中部园区似乎只有一池二山，即中部园区水域中有两座明显的土山，分别是“雪香云蔚亭”和“待霜亭”所在的岛山，而第三座山有观点认为是“荷风四面亭”所在的汀洲。从平面上看“荷风四面亭”所处的汀洲与“雪香云蔚亭”所在的山体紧密相连，总体呈现东西向的山脉走向，无论是从平面还是立面都看不出是独立的山体。另外，中部水域也呈东西狭长形式，与水中两座岛山的东西走向基本一致，两者如此组合让人感觉造园者在山水格局上似乎有瑕疵。所以，“荷风四面亭”与“雪香云蔚亭”应该是同属于一个岛，第三座岛另有其主。在“荷风四面亭”北面有一个见山楼建筑，见山楼与陆地隔水而置，西面是爬山廊与假山相接，东北面是折桥与北岸相通，这就是第三座岛。见山楼有副楹联“束云归砚盒，栽梦入花心”，此联以云衬楼高，暗示楼建在高耸入云的山上。见山楼与其他二岛隔水相望，也符合三点布局时二密一疏的构图原理。所以拙政园中部园区的“一池三山”可以认为是中国古典园林“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发生变异的结果，即岛山变异是为了坐落于水中的楼宇建筑。

由此类推，拙政园西部园区也有“一池三山”。西部园区从表面看是一池一山的格局，即最明显的仙山是“与谁同坐轩”所在的山体。另外两座仙山按照中部园区“见山楼”作仙山的原理推论，“塔影亭”就是一座仙山。第三座仙山则是“与谁同坐轩”南面水面上的经幢（图1）。经幢是佛教的产物，通常坐落在陆地上，尤其是山体庙宇之中。而这里，经幢坐落于水中，实则是隐晦地表达出此处是一座仙山。经幢立于水中代表仙山是非常精妙的造园手法，适合在狭小的水面中寓意仙山的深意。

3.2 留园

根据拙政园经幢作岛山的原理，留园中部景区的“一池三山”手法就显而易见了。留园中部水面也有“一池三山”的格局。有观点认为留园的“一池三山”是“小蓬莱”“濠濮亭”及水域西北角的一个小岛。从平面图看，“濠濮亭”与“曲谿楼”所在的陆地紧密联系，实则是一座半岛，不是岛屿。水域西北角的小岛距离“小蓬莱”较远，主要是为了遮挡水口营造水源景深的作用，作为仙岛的意图不是很明显。按照拙政园经幢作岛山的原理，在留园中部水域“濠濮亭”的左右两侧水中各有一座经幢（图2、图3），这就是两座仙山，加上“小蓬莱”这座显而易见的仙岛寓意，留园中的“一池三山”就形成了。留园水面面积较小，两座经幢占地面积小却与小蓬莱共同组成三座仙山，构思巧妙，寓意深刻，可谓精妙之极。

4. 狮子林以石代山的造园思想

5. 网师园“濯缨水阁”南侧长廊的“樵风径”

3.3 狮子林

狮子林“一池三山”造园思想比较明显，中部假山是最大的仙岛，湖心亭是作岛屿之用的建筑，与拙政园的“塔影亭”同理，与杭州西湖三岛之一的湖心亭同名。在湖心亭和中部假山之间有一块突出水面的太湖石（图4），太湖石高耸屹立于水面，犹如高出云端的山峰，仙岛的寓意也就比较明显了。狮子林以石代山是受到建园时期佛教中禅意的影响，同时期的日本古典园林枯山水与之同理。

3.4 网师园

网师园中部园区的“彩霞池”没有岛屿和立石，水体占地面积比较小，从平面看是没有“一池三山”造园思想的。其实仔细分析，网师园的“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变异得更彻底。云冈是黄石假山，寓意仙山自不在话下。“濯缨水阁”与云冈之间是一狭长水系分隔，犹如两山之间的溪涧。“濯缨水阁”檐廊立柱上悬挂楹联“于书无所不读，万物皆有可观”，此下联取自苏轼的《超然台记》，所述就是登高望远之事。“月到风来亭”取意宋人邵雍诗句“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亭的台基是整个“彩霞池”周边建筑台基最高的，意在营造登高临风赏月的意境。从“濯缨水阁”南侧长廊悬挂的匾上书写的“樵风径”（图5）与“月到风来亭”南侧长廊墙壁上镶嵌的额上书写的“唇涧腹岭”，都是隐晦地提示“濯缨水阁”与“月到风来亭”是坐落在山体上的建筑。“彩霞池”的驳岸到了这三个景点与其他位置驳岸不一样，其他位置驳岸多是紧贴水面，而这三处景点的水体都有延伸至景点基座以下的手法，犹如三处景点浮出水面的样子。同时建筑“仿仙山”与拙政园的“见山楼”属于仙山的原理一致，所以网师园这两座建筑也是属于仙山的。只不过，传统的“一池三山”在此已经突破了水中理山的惯性思维，转而水边建山手法。其实，这也不是真的创新，按照昆仑仙话的理念，中国古典园林早期模仿仙山也就是山环水绕的格局形式，只是网师园做到了山环水绕、一池三山的新组合方式而已。

4 结语

中国古典园林的山水文化自古受神仙思想的巨大影响，产生山环水绕、“一池三山”的造园思想。从表面看带有封建迷信色彩，但是从其传承与演绎过程看，尤其是对江南古典园林的影响看，古人推陈出新、进化演变的手法是值得后人学习和继承的。牛津大学著名动物学家及生态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他的著作《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一书提出：文化基因在文化传播中有着传承、复制、变异、进化乃至消亡的特点[5]。而中国古典园林文化是存在文化基因的，“一池三山”造园思想就是典型的文化基因代表，完全符合文化基因的传承、复制、变异、进化的规律，理应得到传承和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