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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琦书至正钱文考

2020-01-03任文彪中国钱币博物馆

中国钱币 2019年3期
关键词:原书诗题抄本

任文彪(中国钱币博物馆)

元顺帝至正十年(1350)十一月实行了一次货币改革,“诏天下以中统交钞壹贯文权铜钱壹千文,准至元宝钞贰贯,仍铸至正通宝钱并用,以实钞法,至元宝钞通行如故”。[1]这次铸行的至正通宝钱,制作规整,楷法精美,在全国统一使用。

清代以来,金石学界又发现了一种至正之宝钱,背面穿上有“吉”字,穿右有“权钞”二字,穿左纪值,有伍分、壹钱、壹钱伍分、贰钱伍分、伍钱共五种。这种钱不见于原始文献记载,只在江西附近地区偶有发现,其铸行的时间、机构、流通范围皆不明确。[2]

自清代中期开始,便有人将至正钱的文字与当时的著名书法家周伯琦联系起来。到民国时王荫嘉发表《周伯琦书至正权钞》一文后,此说在学界更加流行,直至今日。[3]然而,若仔细考察这一说法的来龙去脉,便能发现今日流行的说法其实很不准确。

一 周伯琦书至正钱文说的源流

周伯琦(1298-1369),字伯温,饶州鄱阳人(今江西鄱阳),是元末著名的文臣、书法家,篆、隶、真、草皆有名当时,其生平见于《元史》本传及宋濂所作墓铭。[4]传世著作有《周翰林近光集》三卷、《扈从集》一卷、《说文字原》一卷、《六书正讹》五卷。

最早提出周伯琦书写至正钱文的是清代中期的金石学家、藏书家何元锡。翁树培(1765-1809)《古泉汇考》记载:“何梦华曰:‘近考得至正钱又系周伯琦奉敕所书。’未知何据。”[5]按何元锡(1766-1829),号梦华,钱塘人,辑有钱大昕《竹汀先生日记钞》三卷,其本人可考著作有《秋神阁诗钞》、《蝶隐庵丙辰稿》一卷等。

翁树培的记载十分简略,并且明言不知道何元锡提出此说的具体依据。考虑到翁树培著录的至正钱包括至正通宝、至正之宝两种,则何元锡所说“至正钱”的具体内涵并不明晰,今日也很难找到更为原始而确切的记载了。

稍晚一些的文献似乎逐渐将何元锡所说的至正钱指向至正之宝权钞钱。戴熙(1801-1860)《古泉丛话》(成于1837 年)在记述至正通宝、至正之宝的文字之后,有张廷济(号叔未,1768-1848)按语称:“敝斋有壹钱伍分、伍钱二种。此钱之文,相传为周伯琦书。”又有刘师陆(1784-1850)按语称:“叔未所藏至正权钞钱,尚有壹钱一种,岂忘之耶?周伯琦书,其说出自何梦华。叔未云。”[6]这一记载很容易让人理解成,何元锡所说周伯琦书写的钱文是至正之宝权钞钱。

二 王荫嘉论证周伯琦书写至正之宝钱文及其问题

王荫嘉在文章中首先申明,至正之宝的钱文为周伯琦所书,是“张叔未倡其说(《古泉丛话》),李竹朋辈和之(《古泉汇》)。口耳传授,沿袭悠久。”这一段话很不确切,根据《古泉丛话》,此说出自何元锡而非张廷济,已如上文所论。而且,覆按李佐贤《古泉汇》的元代钱部分,其中并无相应记载。[7]大概王荫嘉了解此说也是得自“口耳传授”,在写作文章时并未覆按原书。

王荫嘉之所以专门写文章论证此说,是因为他找到了新的证据,其文曰:

“仲冬诏行钱币,奉旨写至正之……七律各一首……”(集编至正元年至五年之诗,此仲冬之为何年,容检原书,“各一首”云云,则奉旨所书钱文犹不止一种也,安得旧刻全文以证明之。)右残存诗题一行,见于善本《近光集》中。傅沅叔先生《藏园题跋记》亦载之。

后文又进一步说明:

幸而“至正”之下,犹残存一“之”字,足征其为权钞“之宝”之文。予见旧钞二本。竹纸者(康熙间)宋宾王手抄。“之”字已亡。棉纸者,有“叶文庄公家世藏”朱记,知为菉竹堂之旧物。写手虽劣,“之”字尚存。

以上便是王荫嘉的主要论述。

乍读之下,似乎证据确凿,并无疑义。然而若仔细审读,其论述过程却颇让人疑惑。王荫嘉既明确说他见到了两部旧钞本《近光集》,而诗题注文中却说“此仲冬之为何年,容检原书”,是又未见原书,其前后矛盾让人费解。

据笔者调查,今日所传《周翰林近光集》有一部明刊本和至少二十一部抄本(不计《四库全书》本),[8]而王荫嘉所称两种抄本均已不知去向。然而,只要覆按任何一个《四库全书》系统之外的《周翰林近光集》抄本,就会发现王荫嘉的说法存在根本性的问题。因为《周翰林近光集》中并没有如王荫嘉引述的“仲冬诏行钱币,奉旨写至正之……七律各一首……”这样的诗题,而只有“仲冬诏行钱币……”和“奉旨写至正……”两首七言律诗。如果王荫嘉在写这篇文章时,真的查看过《周翰林近光集》原书,他绝不应该弄错诗题。也就是说,他在写这篇文章时应该没能见到《周翰林近光集》的原书,最多只是见到了傅增湘所作的题跋,所谓“七律各一首”并非诗题的一部分,而是傅增湘的一句总括之语。

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号藏园,四川江安人,近代著名的藏书家。自1930年起,他在《国闻周报》陆续刊载《藏园群书题记》,《校旧钞本〈近光集〉跋》发表于1931 年第3 期。根据跋文,傅增湘先是传录了文津阁《四库全书》本《近光集》,后得此旧钞本,乃以之校勘文津阁本,改正了许多错误。跋文中与王荫嘉所引相关的部分是:

尤可诧者。题右丞相写墨竹诗后。尚有仲冬诏行钱币。奉旨写至正。(两题字/有缺失)七律各一首。元日大雪。五律二首。诗中字多剥蚀。阁本则并题目与残诗悉予刊落矣。[9]

根据原文的句读,只要稍一认真审读,不难看出傅增湘所言是《仲冬诏行钱币》和《奉旨写至正》七言律诗各一首,小注“两题字有缺失”更明确说是两首诗题。不知王荫嘉何以读成“仲冬诏行钱币,奉旨写至正之……七律各一首……”这样的诗题。

除了将两首诗题误读为一首之外,王荫嘉的引述还有一处重要的错误,即傅增湘原文“奉旨写至正”之后并没有“之”字。傅增湘说他得到的这一旧本“为海源阁故物,有谦牧堂藏书记,九行十八字”。这一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号02157),覆按原书,两首诗题残存之字分别为“仲冬诏行钱币汰□□均□田□草内廷作”和“奉旨写至正”,其后的确没有“之”字。王荫嘉为何会出现这样的错误,今日已很难推论,但是他断言周伯琦书写至正之宝钱文一说,已经没有了可靠的证据来支撑。

三 周伯琦所书钱文应为至正通宝

尽管王荫嘉引述的周伯琦诗题颇有问题,但这两首残诗的确与元顺帝朝铸币直接相关,如果能将残缺之字尽量补全,理应对我们研究元代货币史有所裨益。

在现存的《周翰林近光集》抄本中,除《四库全书》本以两诗残缺过多而径予删落外,其他各本大多保存了这两首残诗。笔者查看了八个清抄本,两诗残缺情况多与谦牧堂本相同。[10]但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铁琴铜剑楼本(馆藏号07116)和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道光抄本(馆藏号SB/811.159/7721)则保存字数较多,比谦牧堂本分别多出18 字和17 字,今将其引用如下:

仲冬诏行钱币汰冗官均□田视草内廷作

圣主忧时欲阜康,纶音晓出相臣将。□言多□承虞帝,视草非才愧子长。西掖雪晴升陛□,南窗日暖墨池香。周官商币无疆计,唱罢金鸡听□章。

奉旨写至正通□□文并□□□□作

王政由来贵变通,苍生□□□□衷。□年□□□今日,九府新规返古风。何是黄金□□□,□□□□□□红。楷文敢拟长沙制,愿迹图书赞□□。

可以看到,第二首诗题“奉旨写至正”下是“通”字,可知周伯琦书写的钱文应是至正通宝,而非至正之宝。

除了诗题之外,从其他方面,也可以推断出周伯琦所书的只能是至正通宝。

首先,作诗时间与至正通宝钱的发行相合。《周翰林近光集》收诗按时间排列,诗题中有明确的纪年。据周伯琦至正五年自序,集中应为至元六年庚辰至至正五年乙酉他在内廷任职六年间所作之诗,因他在这段时间内得以接近皇帝,故题为《近光集》。然而覆按原书可以发现,此六年之诗仅是前两卷的内容,第三卷所收则是至正八年戊子至十一年辛卯由外任再次入朝后所作之诗,应是后来补录。这两首诗正作于至正十年,第一首题中并明言“仲冬诏行钱币”,与《元史》记载相合,可知正是至正十年十一月铸行至正通宝时所作。

铁琴铜剑楼本《周翰林近光集》书影

第二,诗意与至正通宝钱的地位相称。诗题中明言“奉旨”书写钱文,诗句中也提到“王政”、“九府新规”这样的字眼,表明这是中央朝廷之事。诗中还说“楷文敢拟长沙制”,这是用欧阳询书写开元通宝钱文的典故,因欧阳询是长沙人。这些词句都与中央朝廷明诏铸行的至正通宝钱地位相称。而至正之宝的具体铸行情况虽不明确,但绝非中央铸币,与诗意不合。

综上,周伯琦书写钱文一事的真实情况是,至正十年十一月,元廷决定实行货币改革,铸至正通宝钱,时任崇文少监兼经筵官的周伯琦奉旨书写了“至正通宝”钱文。

注释:

[1]《元史》卷四二《顺帝纪五》,中华书局,1976 年,889 页。其事又载于同书卷九七《食货志五·钞法》,2484 页。

[2]日本银行货币博物馆藏有小平型的至正之宝钱,背面穿下有八思巴文“辰”字,若解释为地支纪年,则为至正十二年。见谷巧二撰、周丙启译《至正钱研究》,《中国钱币》1990 年第2 期,13-15 页。笔者就此咨询了同事杨君博士,他认为这应是伪钱。

[3]王荫嘉:《周伯琦书至正权钞》,《泉币》第19 期,1943 年7 月,中国泉币学社,第10-11 页。今人沿用此观点者如黄颐寿:《“吉”字幕“至正之宝”》,《江西历史文物》1981 年4 期,89-90 页,又载《文物》1986 年4 期,28 页;朱活:《古钱小辞典》,文物出版社,1995 年,131 页;吕章申主编:《中国国家博物馆百年收藏集萃》,安徽美术出版社,2014 年,736 页。

[4]《元史》卷一八七·周伯琦传,4296-4297 页;宋濂:《元故资政大夫江南诸道行御史台侍御史周府君墓铭》,《宋濂全集》卷六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年,1559-1564 页。另可参见张丙金:《一时篆籀今谁解——元代书法家周伯琦研究》,杭州师范大学2009 年硕士学位论文。

[5]翁树培:《古泉汇考》卷六·元,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4 年,1238 页。

[6]戴熙:《古泉丛话》,《中国古钱币图谱考释丛编》影印同治十一年刻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 年,954 页。

[7]李佐贤:《古泉汇》利集卷一六·元,《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同治三年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634-639 页。

[8]明刊本《周翰林近光集》现藏日本静嘉堂文库,其余抄本所藏机构为中国国家图书馆三部、北京大学图书馆二部、上海图书馆三部、南京图书馆二部、浙江图书馆二部、天津图书馆一部、内蒙古大学图书馆一部、台北“国家图书馆”四部、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一部、私人收藏一部(见《册府千华:民间珍贵典籍收藏展图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 年)、2005 年嘉德拍卖一部。

[9]傅增湘:《校旧钞本〈近光集〉跋》,《国闻周报》1931 年第3 期,第49-50 页。

[10]现存《周翰林近光集》绝大部分是清代抄本,著录为明抄本的只有南京图书馆所藏祁氏澹生堂抄本(馆藏号GJ/EB/111576)。笔者虽未见此本,然台北“国家图书馆”藏鲍廷博手钞本曾据澹生堂本校勘,缺字情況与谦牧堂本相同。又《全元诗》所录周伯琦诗乃据静嘉堂文库藏明刊本收录,于《题右丞相亲写墨竹赠集贤大学士吴行可》诗后注称:“本诗之后,底本原有‘仲冬诏行钱币汰□□均□田□草内廷作’的诗三题四首。原诗残缺过甚,暂未编入。”(杨镰主编《全元诗》第40 册,中华书局,2013 年,第387 页。)所录诗题缺字情况与谦牧堂本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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