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美:“对不起!这句话欠大家很多年了”
2020-01-02汪徐秋林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发自北京
郭美美
2019年12月16日下午,郭美美在微博上发布道歉视频。“对不起! 这句话欠大家很多年了。”她在视频中这样说。 资料图
2019年12月16日,曾经的网红郭美美通过微博发布一条视频:“……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多好,我希望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多好,就不会伤害到一些人。在这里我想对大家郑重地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 这句话欠大家很多年了。”
“郭美美”是中国公益近十年无法绕开的一个关键词,她也成了只要公益领域一出现舆论事件就拿来讨论的代表人物。
如今,距郭美美当年一夜引起的爆炸性争议,已过去8年6个月。
2011年6月21日,刚满20岁的郭美美头顶“中国红十字商会总经理”的微博认证公开炫富,在网络中掀起了一场关于“中国红十字会捐款去哪儿了”的争论。随后她又凭借不断出位的言论,成为网络舆论众矢之的。2014年7月,因涉嫌赌博罪,郭美美被刑拘。2015年9月,她获刑五年。
2019年7月13日深夜,郭美美走出监狱,重获自由。
出狱半年来,她多次尝试与过去告别:称要成为一名“正能量”博主,给自己的新微博取名“努力”,但网络直播平台的账号却被封;在微信朋友圈里卖衣服,想把所得捐出去,结果因新加好友太多导致微信崩溃,但买的人却有限;发微博说想改名,但几个月后又把那条微博设置为“仅自己可见”……
所有人都似乎没有忘记这位曾经的微博网红。直到当下,当一个公益项目深陷信任危机时,依然会有声音拿她作比:“这是郭美美式的危机重现”“继郭美美之后公益行业又一次陷入信任危机”……
2019年12月26日下午,面对南方周末记者,郭美美说:“之前有过很多次失败,无论是自己说过的话,还是最后的稿件。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不一样。”
“开始新的生活”
与郭美美的采访约在26日下午两点半北京通州北苑万达影城的咖啡厅。
本以为脱离美颜相机和短视频的滤镜,这位网络红人的真实面目会如半年前被媒体抓拍一般露出疲态,但出现在记者面前的郭美美一身精致装扮,显得精神气十足。
上次面对媒体已是五年前,这次她很谨慎,甚至称得上有些战战兢兢:先要求列出采访提纲,又提出要将问题数量砍去一半,“有的太私人问题不想回答”“一个小时的采访时间”,她多次强调。微信交流中,她提到自己现在和一支乐队走得很近,但当南方周末记者提出能否旁观她的排练时,郭美美又以“不方便”为由拒绝记者前往。
“就你一个人吧? 不拍照吧?”见面之前,她再次问南方周末记者。
刚刚坐定,她就把摆在面前的咖啡拿起,往杯中加了三包砂糖——这是桌上的全部。她将放置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开启又关闭后,又开始拨弄身上的围巾。“说实话我对媒体不信任。”经过数轮犹豫,她终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迟迟不回复采访邀约的原因,“他们总有自己的偏好,曲解我说过的话。”
2011年刚刚过完20岁生日的她,凭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出位言行,几乎每次采访都能占据各大媒体门户的新闻首页头条,围绕她的也多是炫富、“干爹”炒作、赌博等负面言行。2019年出狱后,依然会有自媒体从她身上寻找写作灵感和流量,将目光对准她开的车、染的头发、做的直播、新养的宠物狗,并不时发问,她改变了吗? 准备复出洗白吗? 钱从哪儿来?
现在郭美美有时会上网搜自己的新闻,“我哪来的宾利?”她觉得奇怪。网友在她微博下的评论,她不屏蔽,也偶尔回复。但在微博上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后,就希望将生活与网络抽离。聊天中郭美美主动谈起了韩国女明星自杀的新闻,并觉得自己要比她们的承受能力好得多。“如果我在乎那些评论,早就崩溃了。”
但说完这句话,她却开始找面巾纸擦拭眼角。
7月13日夜里,郭美美走出服刑的监狱大门,忽略身边等待许久的记者拍客,径直上了一辆车。出狱后,她先回到湖南益阳老家看望姥姥,几个月后又回到北京与妈妈一起生活,几乎没有与过去的朋友联系。
之前“郭美美baby”的新浪微博账号被封。9月底,她又注册了一个微博,并通过这个账号告诉大家,郭美美“从头开始,一切归零,开始新的生活”。她在现在的微博里这样介绍自己:“所有的痛苦,在经历了过后,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有的身边人觉得出来之后的郭美美变了,开始关心周围世界和他人疾苦,也有的人觉得她没有变,依然爱美、说话依然直来直去,不顾后果。有自媒体计算,入狱五年间,她在北京的房子涨了三百万。“哪有那么夸张”,她听完迅速反驳。但也不否认与五年前相比,自己和周围环境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在里边(指监狱)有个专门放书的角落,我把角落里的书都看了,有的甚至看了好几遍。”郭美美说。但她出来后却发现,之前看过的很多杂志都停刊了,越来越多的书也变成了电子版。“里边没有手机,现在去哪里都用手机付款、用手机看书的感觉,非常不真实。”
“应该出来道个歉”
五年牢狱把郭美美劈成前后两个不一样的自己。“荒唐”“不可理喻”“幼稚”是她现在回看过去自己言论的感受。
出狱后,她开始在朋友圈卖衣服首饰。五千多的羊皮衣折价不到两千,两万多的钻石项链折价一半甚至更多。“我现在戴的项链和戒指,”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手指,“六十多块,淘宝买的。”
2011年郭美美的成名,让中国红十字会当年接受的社会捐款几近腰斩,随后数年,每当郭美美出现,她与中国红十字会的关系,也都成为了绕不开的话题——即便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发表公开声明表示,在网络炫耀奢华生活方式,引发网友热议的郭美玲(郭美美)与红十字会无关。中国红十字会时任常务副会长赵白鸽说:“一个有着107年历史的红十字会,怎么会在一个小姑娘郭美美的冲击下产生这么大的问题? 我很震撼,也在深思。”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清华大学NGO研究所副所长贾西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目前来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郭美美事件与红会的切实关系,但因为郭美美吸引眼球的特性,促进了公益机构对于行业自律建设的重视。“这是累积性的问题,其实不在于郭美美或者红会干了什么。”
北大中文系教授张颐武则将郭美美视为一种文化现象,并觉察到“网红”时代的到来。他说:郭美美其实是这些年网络“红人”现象中一个典型代表,“郭美美们的举动同时也释放了一些年轻人的压力和困扰,让他们得到一种宣泄,容易将自己的一些想象投射在郭美美们的身上”。不过,他认为,“人生还是需要有底线的意识,出轨的言行和错位的价值会把人引向不归路。”
2014年7月巴西世界杯期间,郭美美被北京警方以“参与赌球”罪名拘留,并在随后着囚衣戴手铐登上电视媒体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行:“今天借着这样一个机会,我就想去澄清,把真相说出来,还红会一个清白,跟红会深深地说一声真的很对不起,非常对不起。跟老百姓也是要说对不起,对那些得不到救助的人,更是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不去发那些照片,不写那样一个认证,(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所以还是自己造成的结果。”郭美美说。
2019年12月16日下午,郭美美在微博上发布了一则自己录制的视频:
“……当时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身边的家人和朋友还有社会造成了很多不好的影响,我特别愧疚,其实这几年一到深夜的时候,自己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做的种种事情的时候,特别难过特别懊悔,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多好……”
回忆这段视频的录制时,郭美美又一次哽咽,“现在泪点太低。”她自嘲。
录制前,她曾经把想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但情绪一上来,反而不知从何说起。视频前后录了两次,最后郭美美上传了自己觉得状态“更真实”的第一个版本。“道歉也好、交代也好,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她回忆。
话题#郭美美道歉视频#一度登上微博热搜。据其账号显示,这条微博被转发1800多次,评论1.2万余条,点赞13.8万次。有表示声援的,有认为应该原谅的,有建议她与过去做切割的,也有质疑她是否为了复出而“试水”的。
“我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尴尬的身份,但既然曾经造成了这么大影响,这么多年后,也应该出来道个歉——给所有被曾经的自己伤害过的人,”郭美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说小一点是家人朋友,说大一点就是整个社会。”
“一个女孩的青春能有多少个五年呢?”
采访前一天的12月25日,傍晚时分,郭美美往她的微博粉丝群里发了一条抖音链接,画面里一名男子亲吻她的脸颊。她在群里说:“给你们分享这个好消息。”有的人欢呼:“美美你谈恋爱了吗?”她回复,“哈哈还没有到那一步。”郭美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这个两千多人的粉丝群里,她“感到很放松”。
道歉视频发布当天,这个群新进加入了好几百人,有人说是特地加的这个群,“觉得可以给她一个机会”。但即便是粉丝群内部,也会偶尔出现对她的质疑。
26日中午,一位群成员公开发问,像她这样“有劣迹和前科的人,再次在网络中抛头露面是否合适”,郭美美在群里回复,“我无所谓还火不火,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
采访之前的一天夜里,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出来之后,她想过应该靠什么技能活下去。“不再求大富大贵。”她觉得唱歌跳舞表演都只是自己的一个爱好,“但是开淘宝店,一个是质量,一个是搭配能力,我觉得自己还是能够把好关的。”
在监狱的日子里,郭美美有一个小本子,想到什么就拿笔记下来。平时她也会收到来自家人朋友的信,其间有三位女粉丝给她寄信鼓励她好好改造。“我看了,但是没有回,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冒充。”她把收到的信件放到枕头边,每晚看一遍,枕着入睡。
但家人朋友的生活圈外,网络与社会还有关于她的更大的争论待解。
出狱后郭美美曾尝试改名。有一天她宣布,自己将改名“郭宸溪”。这个名字是母亲找人给她算的。但当她问派出所,得知“成年人身份证上的名字不能改”后,某天夜里她又把这条微博隐藏了起来。
26日上午她起床发现,自己的抖音号被封。“为什么这么多叫郭美美的账号都没事,只有我的账号没有了呢?”她在粉丝群里问。
二十出头犯下的错误,5年之后,郭美美已经要走入30岁的门槛。“一个女孩的青春里有多少个5年呢?”采访中郭美美说。
母亲的朋友帮她联系了北京顺义的一家流浪儿童学校,2020年元旦,她将拿上之前卖衣服的收入,准备和乐队一起,去这所学校给孩子们唱唱歌,带一些棉衣、文具和感冒药。“之前1万块会想着拿来买包,现在却想能不能去帮助别人。这种快乐是不一样的。”
但社会还能接受她吗?
贾西津认为,在法律上服完刑的郭美美已经没有了人身的限制,但是未来她的路怎么走,还需要看社会的接纳程度。“她可以经营,开公司,都没有问题,但如果想要在公益界成为一种重要角色,难度会很大。”“不过个人做公益没问题。”贾西津又补充道。
郭美美把监狱里小本子记下的话编成了两首歌。现在她喜欢上了摇滚,“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喜欢,觉得它能更好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她在粉丝群里夸奖和她接触的那些乐队成员,“长得多好看,有多少钱的男人都比不上他有才华、有梦想。”
但她也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成名前,成为一个普通小女孩了。24日那天,她录歌回来,在便利店看到一块监狱里只有过节才会发的巧克力,又一次哭了出来。